[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20-0070-06
1978年,莫迪亞諾的小說《暗店街》獲龔古爾文學獎,作品核心主題“失蹤與追尋”亦成為莫迪亞諾后續創作反復書寫的母題,堪稱其最具代表性的文本之一。小說講述偵探居依丟失從事偵探職業前的記憶與身份的故事,在“尋我之旅”中,大量法國真實街道名稱、咖啡店、公寓、小酒吧的書寫勾勒出迷宮般的巴黎圖景。在其看似順藤摸瓜逐步恢復記憶的過程中,穿插著諸多可能關聯過去的人物敘述。值得注意的是,文本章節除敘事性較強的主體部分外,還包含往來信件、人物檔案、筆記字條等非敘事性文本。小說結尾,居依的關鍵線索突然中斷,他仍需前往暗店街繼續探尋記憶,但真實身份能否揭曉、已恢復的記憶是否可靠均未可知。這種有別于開篇構建的偵探小說敘事框架,以開放性結局形成典型的反偵探小說范式,打破了讀者的閱讀期待。
由此可見,小說在認知形式層面極具特色,本文嘗試從認知敘事學理論框架展開解讀。作為關注讀者閱讀認知過程及敘事與思維心理關系的理論,認知敘事學致力于探討敘事如何激發思維活動,或文本中存在哪些認知提示引導讀者理解敘事并采用特定認知策略[]。本文將依照讀者認知過程的理解邏輯,由表層感知至深層建構,從文類規約解構、認知地圖建構與文本世界轉換三個維度展開分析,探究小說認知形式特征與讀者認知過程的互動機制,以此彰顯其在后現代語境下的獨特文學特質,并從認知維度完成對文本的理論闡釋。需要說明的是,這些認知過程本質上是共時性發生的復雜心理機制,并無絕對的時間先后之分,此處的分層論述僅為研究框架的邏輯梳理。
一“文類規約”與“反偵探小說'
申丹指出,在認知敘事學視域下,就敘事闡釋而言,語境可分為兩類:敘事語境與社會歷史語境。這兩種語境分別對應兩類讀者:文類讀者與文本主題意義闡釋者。研究重心為具有共性的敘事語境與文類讀者。其中,敘事語境指超社會屬性的“敘事規約”或“文類規約”,即聚焦于文本所屬文類的創作與闡釋規則,而非文本生成時期的社會政治關系;文類讀者則指遵循相同文類規約及文類認知假定、認知期待、認知模式、認知圖式或認知框架的讀者一無論其性別、階級、種族及時代背景如何,只要熟悉某一文類的敘事規則,便具備相同的敘事認知能力,并會對文本進行同質化的敘事化處理[]。受文類規約統攝的讀者群體,在識別出與特定文類對應的文本要素后,會迅速形成閱讀期待,并在后續閱讀過程中持續以該期待預設文本走向,認為其發展脈絡仍處于已知文類的范疇之內。
在《暗店街》的開篇,讀者面對的是偵探小說的經典布局。主人公居依作為偵探,任職于C.M.于特私人偵查所,即將展開一項特殊的偵查任務——尋回自身失落的記憶與身份。托多羅夫曾指出,偵探小說具有“雙層結構”敘事特征:犯罪故事被包裹在偵探故事的表層之下,讀者與偵探的共同目標是還原被遮蔽的犯罪敘事。而作家在敘事過程中,往往借助碎片化敘事策略,以多視角線索的拼貼式呈現,延緩讀者與偵探的破譯進程[2]。《暗店街》中,居依的第一條線索源自索納希澤先生,他循跡溯源、層層遞進地探尋與自身過往相關的人物。從敘事邏輯看,居依的“尋我之旅”與經典偵探小說的破案流程具有同構性。
此外,開篇細節亦充分體現偵探小說的類型特質。以居依尋訪斯蒂奧帕的情節為例,偵探小說的要素體現得尤為顯著:他先讓出租車在鄰街等候,自身則隔街觀察目標人群;當疑似斯蒂奧帕的人物乘車離開教堂時,即刻吩咐司機跟蹤;成功攀談后,居依以“撰寫流亡題材著作”為由旁敲側擊地探詢一一而文本此前并未提及這一寫作計劃,顯然這是他獲取信息的策略性話術:“我…我早就想見你…我寫一本關于流亡的書。這是有個人建議我去看你…”[3基于上述類型要素,讀者得以識別文本的偵探小說屬性,并依托該文類的認知框架與閱讀期待展開后續閱讀。
但《暗店街》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偵探小說,而是套用偵探小說外殼的反偵探文本。當讀者依循偵探小說的認知框架與期待視野展開閱讀時,會發現諸多與文類規約相悖的敘事特質。從類型慣例看,經典偵探小說往往以真相大白收束,案件線索與結局構成嚴密邏輯關聯,讀者亦能獲得確定性解答。而《暗店街》中,居依既缺乏傳統偵探的推理自信,其偵破對象又是自身身份—除線索搜尋外,他更依賴場所或物品觸發的熟悉感,如“從這間屋里看到的景象使我產生了已經領略過的不安和憂慮”,“驟然間,我心潮起伏。我似乎聽到過這首曲子”[3。這種以不可靠感覺記憶作為線索判據的敘事策略,與傳統偵探小說的嚴密邏輯推理形成鮮明對照,使感覺成為主導性敘事線索。
更具顛覆性的是開放式結局:當居依尋訪疑似幼年好友的關鍵人物時,線索突然中斷;小說以他準備前往暗店街繼續尋索作結,既未交代其是否尋回記憶身份,亦未確證文本中漸次浮現的記憶是否屬于他本人一這正是反偵探小說的典型特征。讀者在閱讀進程中始終受制于偵探小說的文類規約,預期居依終將尋回記憶,直至結局才發現敘事期待的落空。正如珍妮·尤爾特所指出的,《暗店街》因偵探小說的敘事構型激活了巴特的“闡釋性代碼”,訓練有素的讀者會隨代碼在文本中的展開而期待所有問題的確定性解答,而小說恰恰挫敗了這種閱讀欲望[4。反偵探小說對終局的拒斥,對恐懼體驗的訴諸(而非確定性建構),實則參與了后現代語境對歸納推理范式及線性目的論宇宙觀的理論解構。
文本的反偵探小說形式是最顯著且易于被讀者感知的認知形式特征,任何通讀至結尾的讀者均可辨識其非傳統偵探小說的屬性。從偵探小說的認知期待到反偵探小說對認知框架的顛覆,讀者的認知過程并非僅受文類規約的單向支配,這種敘事沖擊實則促使讀者調整認知策略以重新理解文本。當讀者認知預期受挫(發現文本非傳統偵探小說)時,原本文類規約所建構的故事世界被消解,進而迫使讀者對文本進行重新敘事化。事實上,讀者的認知仍未脫離文類規約的隱性支配:具備相關知識儲備的讀者,能識別文本的反偵探小說屬性并依循其文類特質展開解讀;缺乏該知識儲備的讀者,亦能從結局的不確定性中感知小說的后現代特質,將其歸屬于后現代主義范疇,并結合后現代主義的理論特征進行文本闡釋。
當讀者依據反偵探小說的文類規約調整閱讀策略并重新審視文本時,便不再忽視那些與傳統偵探小說的差異,而是將其辨識為反偵探小說的類型特征。回望文本可見,傳統偵探小說的懸念具有具體指向性,僅關聯某一具體事件或人物行為的真相;而莫迪亞諾設置的懸念則呈現宏闊性與抽象性,往往指向人物整段生命歷程或全部生存經驗的未知領域[5。這種敘事特質本質上屬于本體論書寫,其試圖解答的核心命題是: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人在世界中應扮演何種角色?當反偵探小說顛覆傳統偵探小說的認識論結構與主題范式后,本體論的敘事架構與哲學主題便成為新的敘事內核,這也正是后現代主義文學所推崇的小說形式。
二、“認知地圖”與“巴黎迷宮”
認知地圖原是認知科學領域的概念,指大腦對地理路線、空間環境或各類地圖的記憶表征。這一概念后被認知敘事學家引人文學研究,瑞安(Ryan)在《認知地圖與敘事空間的建構》中提及,理查德·比約恩森(RichardBjornson)將其拓展至文學認知領域,用以指稱文學文本的整體心智表征,其內涵不僅包括空間關系,還涵蓋各類意義與形式組織。而瑞安的研究則將認知地圖界定為空間關系的心智模型,在敘事認知過程中,該模型表征的空間既可以是真實場域,也可以是想象空間;其認知基礎既可以是身體體驗,也可以是文本閱讀;文本載體既可以是圖形地圖,也可以是文字描述;文字喚起的空間既可以是狹義的地理空間(如方向指引、旅行指南),也可以是敘事事件的發生場域。但瑞安的研究重心在于每組范疇的后者,即聚焦于讀者閱讀時由文本語言喚起的敘事空間建構過程。借助瑞安的認知地圖理論,不僅能夠清晰解析《暗店街》中迷宮式敘事空間的認知建構機制,以及讀者建構敘事空間時的認知狀態,還能從這一理論視角闡釋作者所建構的“巴黎迷宮”的象征性意涵。
首先,瑞安指出建構認知地圖的核心困境在于語言的時間維度與地圖空間屬性的內在張力。她援引認知心理學與語言學研究中兩種信息空間化表征的話語策略,用以解析文本建構并引導讀者生成敘事空間的認知機制。這兩種策略分別為“繪圖策略”(map)與“旅行策略”(tour):前者以俯瞰視角進行全景式空間呈現,即純粹的背景描寫;后者則伴隨人物行動動態建構敘事空間,因而能夠模擬具身認知體驗。《暗店街》中,作者運用了上述兩種策略,但旅行策略的文本占比更為突出。
小說兩次出現居依以俯瞰視角描繪巴黎景象,且均使用“迷宮似的”修飾語。這兩段描述不僅承擔環境背景的交代功能,更以先入為主的方式形塑讀者的空間認知圖式,使其形成“巴黎迷宮”的空間意象預設,這體現了繪圖策略。這種策略第一次出現在第四章,居依在斯蒂奧帕家中的窗邊:
“我注視著大樓的這一個個正面…在這迷宮似的樓群、樓梯和電梯中,在這數百個蜂窩中間,我發現了一個人。”[3]
第二次描繪是在第二十章,居依在芒蘇爾家中的窗邊:
“我一直走到窗邊在這迷宮般的大街小巷中,有一天,我和德妮絲·庫德勒斯萍水相逢。\"[3]
在上述兩段描述中,巴黎街道、樓房與橋梁的迷宮式組合通過繪圖策略以集中且直觀的方式得以呈現,為讀者在閱讀及建構敘事空間的過程中提供了認知提示。然而,小說對空間關系的敘述更多以伴隨人物行動的方式展開,集中性的繪圖策略僅出現兩處,且如瑞安所言,部分讀者可能跳過整段背景描寫。由此可見,旅行策略在文本中對讀者認知地圖的形成至關重要。
旅行策略貫穿文本始終,莫迪亞諾借助真實的巴黎街道名稱,通過居依的尋訪活動使其穿梭于街道建筑之間,讀者亦隨主人公的行動軌跡在腦海中建構認知地圖。但作者對人物行動的描述多為左右轉向、前往某街或轉入某巷等簡筆勾勒,讀者依此行動路線勾勒出的只能是迷宮般的敘事空間形態。以下選取文中兩例予以分析闡釋。
當居依循著線索抵達瓦爾布勒斯,步入那座疑似童年居所的城堡,并在園林管理者引導下穿過城堡、走向被命名為“迷宮”的灌木叢時,文本的旅行策略呈現出典型特征。“我們從側面的一個入口進入‘迷宮’。俯身通過一道由青枝綠葉組成的拱門。多條小徑縱橫交錯,有十字路口、圓形空地、環形彎道或九十度的拐角、死胡同、一個綠樹篷以及一條綠色的長木椅”{3在此,讀者隨居依的行動軌跡進人迷宮式樹林,獲得沉浸式的空間體驗。然而居依的空間描述僅停留在行動序列的碎片化呈現一一他未交代物體的方位關系,只是將路徑元素并置堆砌,使讀者難以在認知層面建構清晰的空間圖譜,只能將其作為混沌的迷宮形態進行認知處理
另一個典型例證見于居依為尋回記憶中的小公館而遍歷巴黎第十六區的行蹤。“我試圖找到那家俄國餐館。米拉波街沒有變化。有些晚上,在公使館待得較晚,我便走凡爾賽大街。我本可以乘地鐵,但我寧愿在露天行走。帕西碼頭、比拉凱姆橋,然后是紐約大街,那一晚我曾陪瓦爾多·布倫特走這條大街,現在我明白當時我為何心里發緊了。我不知不覺踩上了原先的腳印。我在紐約大街上走過多少遍?……阿爾瑪廣場,第一塊綠洲。然后是王后大道的樹木和清涼。穿過協和廣場后,我幾乎抵達目的地。王家街。朝右拐,圣奧諾雷街。朝左拐,康邦街。”β這段敘述雖混雜著居依碎片化的記憶,但仍具代表性一一小說中居依的行動始終在巴黎街道與建筑間游走,部分路段未明確直行或轉彎方向,僅簡單交代。這些地名的出現提示著敘事空間的在場性,讀者也依托這些地名與有限細節建構敘事空間,這對讀者的認知構成一定挑戰。瑞安的實驗表明,并非所有讀者都會專注于繪制敘事空間圖譜,多數讀者仍以情節和人物為認知核心。即便如此,跟隨居依如迷宮般的行走路徑,讀者所建構的巴黎圖景必然呈現迷宮特質。文本對空間方位關系的缺失性描述,使敘事空間在認知層面始終保持迷宮般的混沌形態。
建構迷宮般的敘事空間所引發的讀者認知混亂與迷失感,恰與小說的深層意蘊形成互文。莫迪亞諾建構的不僅是空間維度的迷宮,更是心理層面的認知迷障。迷宮作為《暗店街》的核心象征,隱喻著居依的自我追尋之旅一一其過程如同在迷宮中行走,缺乏明確路標,只能依賴他人回憶拼湊自身記憶。小說直接援引“阿里阿德涅之線”的神話意象:“引導我走出迷宮的正是所有這些東西。我的阿里阿德涅線。”[3]這一表述既暗示居依可能如忒修斯般借線團走出迷宮,又通過文本中不斷斷裂的線索鏈,消解其與忒修斯的神話關聯,最終建構出無法突圍的敘事迷宮。安·L·墨菲指出,這種敘事策略體現了文本中清晰與混沌要素的張力:居依看似可依循他人記憶重建身份,然而記憶的不可靠性與線索的中斷性,使敘事始終處于“有序表象-懸置狀態”的悖論中[8。正如居依的自我認知:“直到目前,我覺得一切都那樣混亂無序,那樣破碎不全或許生活正是如此。”[3這種敘事特質在認知形式上形成鮮明對照:巴黎街道名稱的精確性與空間建構的混沌性并存,最終以迷宮般的敘事空間具象化后現代語境下的認知困境一在符號的清晰指涉與意義的永恒延異間,構建起無序性、不可靠性與張力并存的敘事結構。
三、“世界轉換”與“記憶拼圖”
沃斯(Werth)在《文本世界:表征話語中的概念空間》中提出“文本世界理論”(TextWorldTheory),加文斯(Gavins)在《文本世界理論人門》中對該理論進行了拓展。加文斯指出,語言理解本質上是概念化過程,即對語言進行心理表征的建構過程;文本世界理論的核心在于探究這些心理表征的形成機制、概念組合方式及認知應用邏輯[9]。
在文本世界理論框架中,沃斯劃分了三個感知層次:話語世界(discourseworld)、文本世界(textworld)與亞文本世界(sub-world)。其中,話語世界指涉交際的直接情境,依賴交際各方的先在知識結構實現話語理解與交際互動。典型原型話語世界如面對面交流,說話者與聽眾共享時空維度;而分離話語世界(如書面文本)中,作者與讀者處于異時空環境[1]。文本世界是通過文本語言實現的具體言語事件,聚焦于心理表征的具體結構與認知效果,即話語參與者表征文本時的心理機制與認知產出。亞文本世界則是隨文本世界推進衍生的次級敘事空間,可視為故事參與者在敘事進程中構建的衍生敘事場域。
加文斯指出,亞文本世界這一術語隱含等級制預設,而后續生成的文本世界并非均附屬于原初文本世界一一有時新生文本世界反而是話語概念表征的主導空間。因此,她以世界轉換(worldswitch)替代亞文本世界,指從既有文本世界中分離出的新生文本空間。事實上,世界轉換與亞文本世界的側重點不一樣:正如馬菊玲所言,世界轉換是外延更寬泛的概念,既包含亞文本世界,也涵蓋分離的平行敘事空間[]
加文斯提出,觸發世界轉換的機制包括:時空指示參數的變更(如時態模態的轉換)、指示中心導致的閱讀視角變易(如第三人稱敘述向第一人稱直接引語的切換)、記憶閃回(如角色在同一空間中復現過往經驗)等。世界轉換在敘事文本中普遍存在,而《暗店街》中高頻度的世界轉換現象,使讀者形成碎片化的認知圖式表征。
從文本世界理論視域觀之,讀者在小說中最先建構的文本世界即為居依追尋失落記憶的敘事空間。第二章開篇居依致電索納希澤的場景通過時態向現在時的轉換觸發世界轉換。這一文本世界作為貫穿全文的敘事基底,其他文本世界均在此基礎上形成語義偏離,可界定為小說的“原始文本世界”。后續生成的文本世界或隸屬于該原始世界,或構成平行敘事空間,其間多次發生的世界轉換現象,可依據指示參數的差異進行歸納闡釋。
首先,小說主體以居依的第一人稱敘述展開,但第二十六、三十二、四十三章的第三人稱敘述引發顯著的世界轉換:第二十六章以未指明身份的“他”為敘事視角,描述“佩德羅”的行為語言;第三十二章通過身份未明的女子視角(僅知其教母為德妮絲),回溯德妮絲與棕發男子伴其玩耍的往事;第四十三章則呈現德妮絲前模特同伴的記憶片段一一德妮絲與佩德羅的共同生活。這三個文本世界看似是對原始文本世界的細節補充:居依的尋憶之旅以關鍵線索斷裂告終,其記憶真實性始終未得確證;但這些敘事片段在細節層面與居依的記憶碎片形成互文呼應,實則隱含對“居依即佩德羅”這一身份關聯的敘事暗示。
其次,居依第一人稱敘述中敘述自我與經驗自我的視角時常切換,且經驗自我的敘事具有不可靠性。從文本章節看,第十八、二十一、三十一、三十七章集中呈現居依的回憶場景,既有與德妮絲的初識片段,也有特定日期的約會細節,而后者與第三十二章中無名女子的回憶形成互相印證。第三十七章則完整回溯了居依逃亡的記憶軌跡:從出發前的準備到越境失敗的全過程。這些不可靠的回憶亦會生成獨立的文本世界。根據馬菊玲的理論闡釋,敘述自我的文本世界構成語篇的第一層敘事空間,而經驗自我的回憶場景則作為內嵌于第一層的亞文本世界[12],此即文本世界理論所指的世界轉換。讀者可通過敘述時態與時間參數的變化識別此類轉換,并據此建構新的文本世界。
再次,在居依尋找記憶的過程中,他人的敘述與故事引發了諸多世界轉換。當居依向他人詢問記憶相關信息時,對方對過往的敘述會形成獨立文本世界;而居依與他人相處的實時事件又會生成新的文本空間。前者如布倫特對前妻蓋·奧爾洛夫的回憶:蓋與布倫特結婚僅為留居美國,后結識法國人霍華德并隨其赴法再婚;后者如布倫特當下的境遇一一彈奏無人欣賞的鋼琴,迎娶出軌的妻子。換言之,人物敘述伴隨產生兩類新文本世界:前者回歸原始文本世界(為居依記憶提供補充),后者則與原始世界平行(如飯店中獨坐角落的新娘、芒蘇爾講述的“藍騎士”殺人事件等)。這些平行世界雖未直接助力居依尋憶,卻豐富了文本中“海灘人”的意象系統。
此外,文本中穿插的于特書信、其朋友整理的人物調查檔案及居依筆記字條,均被作者設為獨立章節,與其他敘事章節具有同等文本權重。由于這些文本在形式上與主敘述形成顯著斷裂,讀者極易識別其中的世界轉換。盡管這類文本敘事性較弱,但讀者仍能基于既有的認知框架對其進行敘事化處理,使其成為相對獨立的文本世界。
這些文本世界如碎片化的記憶拼圖般散點呈現,讀者在閱讀中識別并建構的諸文本世界,恰似與居依共同完成的拼圖作業。然而無論如何拼合,拼圖始終缺失關鍵板塊,致使“居依尋憶”這一原始文本世界保持開放狀態。高頻度的世界轉換最終形成文本的碎片化認知形式,這種非線性敘事模式正是后現代主義小說的標志性特征。
四、結語
以認知敘事學視角解讀《暗店街》,能夠清晰展現文學意義在讀者閱讀進程中的建構機制。謝爾曼指出,莫迪亞諾與愛倫·坡的創作意圖具有深層同構性一其敘事重心并非指向真相的終極揭露,而是聚焦于發現過程本身的認知體驗[13]。莫迪亞諾通過碎片化、非線性的敘事策略,將居依的尋憶過程確定為文本核心,讓讀者在閱讀中完成對這一敘事進程的認知接收與意義建構。
無論是反偵探小說的類型顛覆、巴黎迷宮的空間隱喻,還是記憶拼圖的碎片化敘事,均彰顯文本的后現代主義特質;而這些特質的闡釋有效性,恰恰源于讀者的認知解碼與意義賦予。認知敘事學的理論價值在于:它關注讀者通過何種認知路徑實現對作品的闡釋。本文借助認知敘事學視域下的三大理論框架,系統分析讀者的認知操作機制與文本的認知形式特征,以此觀照小說的后現代主義敘事特質,為作品闡釋提供新的理論維度。
參考文獻
[1] 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2] 袁洪庚.歐美偵探小說之敘事研究述評[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1(3).
[3] 莫迪亞諾.暗店街[M].王文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4] EWERTJC.Lost in theHermeneutic Funhouse:PatrickModiano'sPostmodernDetective[M]//WALKERRG,FRAZER JM.Detective Fiction and ContemporaryLiteraryTheory.Macomb:Western IlinoisUniversity,1990.
[5]柳鳴九.從選擇到反抗: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史觀(五十年代———新寓言派)[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5.
[6]任翔.后現代主義文學的一朵奇葩—略論“反偵探小說”[J].東南學術,2002(6)
[7] RYAN ML.Cognitive Mapsand the ConstructionofNarrativeSpace[M]//HERMAND.NarrativeTheoryandtheCognitiveSciences.Stanford:CSLI,2003.
[8] MURPHY AL.The Figure of the Labyrinth in PatrickModiano's Rue des Boutigues Obseures? [J].The FrenchReview,2003(2).
[9] 唐偉勝.“文本”何以成為“世界”?——《文本世界理論入門》評析[J].敘事(中國版),2012(0).
[10]吳顯友.國外主要文本世界理論綜述[C]/認知詩學第4輯.重慶:重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2017.
[11]馬菊玲.世界轉換中的碎片世界——《五號屠場》的認知敘事模式探微[J].英語研究,2017(2).
[12]馬菊玲.文學敘事交際的認知敘事學探索[J].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6).
[13]謝爾曼,史國強.來自記憶的翻譯:后現代語境下的帕特里克·莫迪亞諾[J].當代作家評論,2015(2).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