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0-0085-04
韓江以“在人類困境的深淵中打撈詩性光芒”的獨特創作理念,成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韓國女性作家。這位始終將筆觸探向人性幽微處的文學探索者的創作中蘊含著東亞現代性轉型的復雜肌理一—從《少年來了》對歷史暴力的詩性重述,到《白》對語言本體的哲學思考,直至現象級作品《素食者》構建的寓言世界,韓江持續以先鋒姿態突破著文學表達的邊界。
《素食者》自2016年獲得布克國際文學獎以來,在全球引發持續的文化共振。這部糅合魔幻現實手法與東亞美學意境的作品,通過“素食”這一隱喻,在敘事迷宮中層層拆解現代社會的暴力結構。小說中女性主體從規訓到異化的生存圖景,恰似一面棱鏡,折射出后殖民語境下身份政治、生態危機與性別權力的多重光譜。本文將以文本細讀為經、以文化研究為緯,在多層語境中解析韓江文學世界的詩學建構與社會學價值,試圖揭示其作品如何將私人創傷記憶升華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現代性寓言。
一、文化基因的譜系傳承
1.文學家族的熏陶
韓江作為韓國當代文壇中的重要現象級作家,其創作譜系深深植根于獨特的家庭文化基因。其父韓勝源是韓國戰后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韓江與兄長韓東林、胞弟韓江仁共同構成當代韓國罕見的“文學家族”現象。在家庭的熏陶下,文學成為她成長中的關鍵元素。在這種家庭環境中,文學幾乎成為她生活的主色調,選擇文學創作,某種程度上也是延續家庭成員共同的職業與精神追求[。這種家庭環境既孕育了韓江的創作能力,也在其創作中形成了特殊的文學張力。正如麾少在文化資本代際傳遞研究中所指出的,韓江的創作始終呈現出“弒父情結”與文學血統繼承并存的雙重軌跡。在韓江的作品中,無論是《素食者》里不被眾人理解的女主人公,還是《植物妻子》中受丈夫束縛的妻子,都深刻展現了人類難以擺脫的精神痛楚。成長經歷與情感創傷構成女性生命中的深刻印記,不斷沖擊著她們的精神與肉體。女性只能通過獨立思考與保持距離的方式進行反抗,韓江作品中對家庭的警惕、對婚姻的審視,以及女性意識的覺醒與異化等主題交織,充滿冷峻的情感張力
2.創作主體的自覺建構
在延世大學國文系(1989—1993)接受系統學術訓練期間,韓江完成了從文學研究者到創作主體的身份轉變。1993年,其組詩《首爾的冬天》在《文學與社會》季刊發表,這是她突破家庭文學范式的初次嘗試。次年,短篇小說《紅錨》榮獲《首爾新聞報》新春文學獎,標志著她正式邁入專業創作領域。值得注意的是,韓江在2007—2018年任職于韓國藝術大學文藝創作系,這段學術經歷使其創作展現出鮮明的“學者型作家”特質。在《少年來了》等作品中,嚴謹的歷史考據與文學想象實現了辯證統一。
3.風格范式的確立與突破
韓江文學世界的審美特質可概括為“低溫美學”的自覺建構。在《素食者》《白》等代表作中,作家通過反復運用冷色調意象群,成功塑造出兼具詩性冷冽與哲學深度的敘述風格。趙新宇指出,這種風格的形成機制源于佛教“苦諦”思想與基督教原罪意識的特殊融合[。這種宗教哲學的辯證融合,恰似韓國“恨”文化中“壓抑”與“升華”的雙重性,為創傷轉譯提供了形而上學支撐。作品中人物以素食主義、身體異化等極端方式對抗暴力本質的過程,實質上構成了存在主義視角下的現代性寓言。值得注意的是,韓江創作中“創傷書寫”的特征,在近年東亞女性文學研究中引發持續探討。其作品中的女性主體常采用自我客體化(如《植物妻子》中的植物異變)、空間囚禁(如《希臘語課》中的語言牢籠)等敘事策略,實現對父權制符號體系的解構。這種創作路徑與殘雪、金愛爛等作家的女性寫作形成跨語際對話,共同構建起東亞現代性困境的文學證言。
二、敘事策略與美學建構
1.意象系統的拓撲學重構
胡譯方指出,韓江通過《素食者》構建的意象網絡實質形成了“創傷拓撲學”的敘事策略[3]不同于傳統黑色小說對暴力外化的直白呈現,韓江對黑色風格進行了現代化、本土化的拓展,使作品不再僅僅是冷冰冰的絕望,而是帶有溫情的呼喊,呈現出隱忍與爆發并存的特質。韓江創造性地將哥特元素進行東方化轉譯,以家庭空間作為微型劇場,用倫理崩解引發的自我獻祭取代物理暴力,這種敘事策略在《植物妻子》中達到極致一一主人公的植物化異變,通過體溫下降、代謝停滯、感官重組等生理機能的具象化呈現,構成德勒茲意義上的“生成-他者”過程。值得關注的是,其意象系統具有跨文本的拓撲連續性,從《紅錨》中的血色隱喻到《白》的虛空符號,形成后現代語境下的創傷記憶檔案庫。
2.身體詩學的雙重解碼
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揭示,人類通過具身性、知覺與行動,與世界建立原初且不可還原的聯系,這一理論重新發現了身體的哲學意義。黃曉微基于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框架,對《素食者》中的身體敘事美學展開重新解讀。研究指出,《素食者》中英惠的身體書寫實質建構了雙重文本:作為敘事核心元素的身體,既展現了女性生存的復雜性,也彰顯出獨特的審美價值。表面上,“規訓身體”通過月經禁忌的儀式化描寫等方式,呈現父權制下女性肉身的符號化過程;在深層結構中,“抵抗身體”則借助植物性病變,實踐了德希達提出的“延異”策略[4]。小說在塑造英惠這一人物形象時,多次對其身體進行濃墨重彩的描寫,使身體成為該小說敘事美學的關鍵要素。這種身體敘事并非為滿足獵艷心理的簡單處理,而是蘊含著女性生存的無奈與文本獨特的審美價值。此外,這種身體政治學在《希臘語課》中得到新的發展,語言習得過程引發的喉部肌肉變異,構成了對雅克·拉康鏡像理論的文學化回應。
3.生態隱喻的批判維度
畢桂濤重點分析了英惠“植物性回歸”的隱性表達,以此多元理解英惠“植物性回歸”的真實意圖,剖析了對于自然屬性下女性世界的認識[5]。在《素食者》的深層敘事中,英惠的代謝系統停滯不僅是個人抗爭,更隱喻著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態危機,當身體成為最后戰場,植物化生存實質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終極解構。這種生態批判意識在《少年來了》中發展為歷史創傷與自然暴力的共謀關系書寫。其冷暴力書寫既不同于樸婉緒的傷痕文學直述,也有別于金英夏的賽博朋克式解構。這種中間態的美學選擇,恰如柄谷行人所述“跨越性批判”在東亞語境的具體實踐。
三、性別政治的文學祛魅與主體性重構
1.“液態主體性”的敘事實驗
韓江的女性書寫本質上構成了對傳統性別二元論的解構工程。李娜結合女性主義理論,從巴特勒性別操演理論視閥出發,對韓江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展開深入分析。研究指出,韓江在多元風格的創作中塑造了眾多經典女性形象,其創作摒棄過多修飾,真實呈現女性最直觀的生存狀態[]
《素食者》中,英惠的植物化變異并非簡單的身份迷失,而是借助德勒茲“無器官身體”概念實現的性別祛魅一當生理特征消融于葉綠素代謝過程,傳統性別腳本在分子層面被徹底瓦解。這種“液態主體性”的書寫策略在《希臘語課》中得到進一步發展,通過語言習得引發的聲帶變異,實現了對拉康象征界的文學爆破。
2.身體政治學的空間轉向
韓江構建的女性空間拓撲學值得深人解讀。在《植物妻子》中,陽臺作為子宮隱喻的異托邦(Heterotopia),既是父權規訓的微觀裝置,也是抵抗政治的孵化器。主人公的植物性病變實質是克里斯蒂娃“賤斥”理論的文學轉寫——通過自我邊緣化實現對符號暴力的反制。
3.東亞性別困境的跨文化映照
韓江的性別書寫與東亞現代性形成深層對話。其作品中反復出現的“失語癥候群”,既延續了金息影《廚房》中的飲食政治學,又與殘雪《黃泥街》的瘋癲敘事形成鏡像關系。不同于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的傳統抗爭路徑,韓江創造性地發展出“負向主體性”策略——通過自我客體化達成對父權符號體系的內部爆破,這為理解東亞第三波女性主義提供了新的理論切口。
四、暴力書寫的拓撲學與救贖詩學
1.暴力形態學的譜系重構
韓江的暴力敘事是吉奧喬·阿甘本生命政治理論的東亞變奏。何佳容在新殖民資本主義批判框架下分析了韓江如何通過小說探討和表達暴力主題,以及這些描寫如何反映韓國的歷史與文化[7]。《素食者》中“溫柔的暴力”實為儒家父權制與晚期資本主義的共謀產物一一通過家庭倫理的毛細血管滲透,將女性身體轉化為生物政治的試驗場。這種暴力拓撲學在《少年來了》中發展為歷史暴力的幽靈書寫,光州事件的集體創傷通過“植物記憶”實現跨代傳遞,形成斯皮瓦克所述“不能言說的屬下”的文學顯影。
2.創傷療愈的范式轉換
韓江建構的救贖路徑呈現從德勒茲式“逃逸線”到哈貝馬斯交往理性的范式演進。早期作品中的禪意回歸實為資本主義超驗批判的東方策略,如《植物妻子》通過葉綠素代謝實現的“分子革命”。而近期創作中的對話重構,在《希臘語課》中具象化為失語癥患者對古雅典語的重建,這實質是對阿多諾“否定辯證法”的文學實踐,這種轉變映射著韓國民主化進程中創傷療愈模式的代際更迭。
3.文化暴力的轉譯政治:第三空間中的詩學抵抗
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間理論在跨文化研究中常被視作離散族裔的身份協商場域,而韓江的創作實踐卻將這一概念推向更為激進的維度一一在《素食者》構筑的文本迷宮中,“恨”文化的轉譯不再局限于文化雜糅的表層政治,而是通過巫俗信仰的植物性隱喻,發展出獨特的陰性詩學體系。作家創造性轉碼韓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文化失語癥,將檀君神話中的樹圖騰重寫為抵抗新自由主義侵蝕的精神,當主人公英惠通過光合作用幻想與植物共生時,這種肉身植物化的極端敘事,實則是以原始宗教符號解構資本主義勞動倫理的認知暴力。
這種文化轉譯的獨創性在于其雙重解碼。在《白》的文本實驗中,作家通過21種語言的白化(Whitening)過程,既實現了對殖民語言暴力的祛魅——每種語言在漂白過程中逐漸喪失表意功能,最終凝結為雪花的晶體結構;又借此構建起超越巴別塔困境的新型詩學語言。這種“心派”美學的當代轉型,在利奧塔所謂“呈現不可呈現之物”的哲學維度上,形成了與李滄東電影美學的跨媒介對話。電影《燃燒》中惠美消失的枯井與小說中英惠背部的植物傷痕,共同構成了韓國社會創傷的癥候性雙聯畫。前者以留白美學外化結構性暴力,后者則通過身體拓撲學的內在暴力書寫,實踐著德勒茲所說的“在語言中創造外語”的革命性使命。
韓江的轉譯政治最終指向文化暴力的詩學救贖一一當本土巫俗文化基因被升華為普遍性的批判語法,第三空間理論便突破了后殖民研究的傳統范式。這種將文化創傷轉化為美學生產力的實踐,不僅重繪了東亞現代性的話語地形圖,更在元理論層面回應了阿多諾關于“奧斯威辛之后寫詩”的倫理詰問,為全球化時代的文化抵抗提供了新的認識論框架。
五、文學星叢的生成與跨文化共振
1.文學資本的全球重構
帕斯卡爾·卡薩諾瓦認為“文學世界共和國”中充滿了競爭與壓迫,文學陷人了非文學因素的漩渦之中,對理想的民族文學與“文學世界共和國”提出了構想,期待以純文學打破民族壁壘,構建去政治化、去民族化的理想文學世界。韓江作為韓國首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她的獲獎標志著全球文學場域的權力重構一一斯德哥爾摩評委對“創傷詩學”的認可,折射出后冷戰時代東方經驗的闡釋權轉移。值得關注的是,2016年韓江的作品《素食者》斬獲國際布克獎,2024年韓江獲得諾貝爾獎,韓江現象印證了布迪厄文化資本理論的當代嬗變,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文學聲望的積累已突破傳統代際更替模式,呈現跨國界、跨媒介的指數級增殖特征。
2.文本流通的拓撲學測繪
根據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對2017—2020年韓國845個圖書館借閱數據的分析,韓江的《素食者》借閱率超越《82年生的金智英》等話題圖書,僅次于《解憂雜貨店》。這一數據揭示了韓國閱讀市場的范式轉換:當社會議題小說引發審美疲勞時,韓江作品所提供的“創傷崇高”(TraumaticSublime)體驗,正重塑大眾的文學消費倫理。這種文化接受機制的轉變,在Goodreads平臺的跨文化閱讀數據中表現得更為顯著。西方讀者對《素食者》中“植物化生存”隱喻產生的誤讀性共鳴,恰好成為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策略性本質主義”理論的當代例證。
3.文學裝置的革新實驗
韓江的跨文體實踐構成了對阿多諾“奧斯威辛之后”詩學命題的東亞回應。她在小說中嵌入的詩歌裝置并非簡單的形式創新,而是一種本雅明式的星座化敘事一通過語言碎片的蒙太奇拼貼,迫使讀者在文本裂隙中直面歷史創傷的不可言說性。這種“冷抒情”風格在《白》中達到極致,書中對21種白色物質進行考古學書寫,實質是對韓國現代化進程中文化失憶癥的詩學抵抗。正如韓江所言:“我相信,人類的心靈創傷,與其說需要被療愈,還不如你張開雙臂去擁抱。悲傷是人類心中擺放死亡的空間;當我們不斷去探訪那些空間時,我們在默默地、痛苦地向悲傷敞開懷抱。而在這樣自相矛盾的過程中,生活也許才變得可能。”[8]
六、結語
韓江的文學宇宙恰似一面經東亞現代性熔爐淬煉而成的黑曜石明鏡,既映照出個體在歷史暴力與性別規訓下的創傷記憶,又熔鑄著對后人類時代生存境遇的終極叩問。《素食者》中以肉身異化書寫的“素食主義”,并非單純的倫理抉擇,而是作家憑借先鋒敘事構建的復合型隱喻體系:它既是對父權制身體政治的激烈反抗,也是對生態資本主義的寓言式批判,更在哲學層面實現了從“被規訓的身體”到“去人類中心主義”認知范式的躍遷。這種將私人創傷升華為普遍隱喻的創作模式,不僅重構了東亞女性寫作的美學維度,更在全球化語境下,為第三世界文學參與現代性對話開辟了全新路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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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趙新宇.遲子建與韓江小說的生態女性主義比較研究[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2022.
[3] 胡譯方.《素食主義者》系列小說中的意象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23.
[4] 黃曉微.從“身體”開始:論韓江小說《素食主義者》的敘事美學[J].閩西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23(1).
[5] 畢桂濤.矛盾、覺醒與救:韓江小說《素食主義者》中“植物性回歸”的隱性表達研究[J].韓國語教學與研究,2023(2).
[6] 李娜.韓江小說的女性人物形象研究[D].南寧師范大學,2019.
[7] 何佳容.韓江小說中的暴力主題研究[D].保定:河北大學,2024.
[8] 李魏.韓江的詩意震耳欲聾,向人類和人生提問[N].青島日報,2024-10-14.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