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第四十九批》中的物敘事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0-0037-04

托馬斯·品欽的《拍賣第四十九批》聚焦一位名為俄狄帕·瑪斯（OedipaMaas）的加州家庭主婦，通過描寫她探索神秘組織“特里斯特羅”的經歷，以及旅途中遇到的亞文化和反文化群體，生動勾勒出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社會圖景。小說雖篇幅較短，卻充滿錯綜復雜的情節和密集的典故，在文學與科學的融合中展現出一個不折不扣的品欽式謎題。

為破解作品的深刻寓意，學界已從后現代主義、宗教理論與性別視角等多重維度對其晦澀主題展開研究。同時，也有學者關注文中反復出現的意象，探討其對作品主旨的體現與深化。然而，鮮有學者對作品中形形色色的物進行系統性研究。在俄狄帕的偵探之旅中，她遇到了一系列充滿神秘色彩的物品：盜版郵票、秘密信件、奈法斯提斯的機器等。這些物品不僅為俄狄帕的探索增添了重重障礙，也為讀者理解文本帶來了挑戰，成為解讀小說深層意義的關鍵線索。

自世紀之交以來，文學批評領域經歷了顯著的“物轉向”，作為客體的無生命之物在文本中的角色得到重新審視。新物質主義學者提出，物并非僅僅依附于人類社會，而是獨立存在的客觀實體，具有自身的主體性、能動性和生命力。物質化是一個“復雜、多元且相對開放的過程”[]，物質則展現出創造性和不可預測性。人類及其社會不僅植根于物質世界，更不斷被物質塑造與影響。比爾·布朗是推動“物轉向”思潮的重要學者。他通過重視物在文化中的角色，提出“物論”這一理論框架，批判將物片面看作人類社會創造的被動客體這一傳統觀點。布朗指出：“物蘊含巨大力量，是一種感性的、形而上學的存在。”[2]正是由于其自身所具備的能動性，物在脫離人類賦予的使用價值時便彰顯出“物性”，深刻影響人的身份構建以及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

其一，物影響人的個體身份。物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嵌入人類心理”，通過其“物性”參與人的身份構建與情感生成。我們在“與客觀實體的關系中感知自我并確立身份”，在“物性”的召喚與驅動下，激發內在的情感流動與深刻心理反應。其二，物影響人的集體關系。在當代消費主義社會中，物可作為媒介調節人際關系，促進其和諧發展，亦可在消費陷阱中異化為壓迫性力量，取代真實的人際互動，控制人的正常生活和行為，從而限制甚至阻礙人與人之間的聯結[4]。其三，物影響整體人類社會。物不僅是“社會的基本組成部分”2，更作為一種能動力量，與現有社會形成對抗或推動社會轉型，在“物性”的凸顯中重塑社會結構。

本文以物對人及其社會的三重影響為出發點，解讀《拍賣第四十九批》中物的集合及敘事功能。

一、身份建構中的物

物與人的身份之間有著復雜而動態的關系。漢娜·阿倫特提出，物在穩定人類生活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物的客觀性在于盡管人類不斷變化，但通過與同一把椅子、同一張桌子的聯系，人們能夠找回同一性，即穩定的身份”[5]。物不僅參與人類身份的建構，也可以解構人的自我認知。有些物以其物性顯現的“突然性”[2]，打破人的常規感知，動搖甚至顛覆既有的身份認同。

小說開篇講述了俄狄帕被指定為前男友皮爾斯的遺產執行人，在思考這一突如其來的安排時，她與一系列日常生活中的“物”展開互動：買意大利乳清奶酪、取墨角蘭和甜羅勒、閱讀《美國科學人》、堆疊千層面、給面包抹蒜蓉、撕扯羅曼萵苣葉、啟動烤箱等。這一“清單式”書寫看似瑣碎，卻通過列舉主流白人社會的生活用品，生動呈現一位典型的美國“家中天使”形象，為讀者揭示了俄狄帕的角色定位。正是在日復一日與家庭物品的互動中，她確立并鞏固了自己作為中產階級家庭主婦的身份。

日常的家庭物品定義了俄狄帕作為妻子的角色，而一旦她踏出舒適區，家庭之外的物便侵入她的生活，挑戰她的自我認知。在一位西班牙畫家的展覽上，俄狄帕被一幅作品深深吸引：畫中的纖弱姑娘“被關在一座圓塔頂部的屋子里，繡制著一條滑出狹縫窗的掛毯，進入虛空”。在這一藝術作品的強烈感染下，俄狄帕情不自禁地“站在畫作前就哭”。阿倫特在強調藝術的重要性時提到，正是在藝術作品中，“物的世界得以盡情呈現自我”5。這幅畫通過其“物性”的展現，激發俄狄帕的情感共鳴，迫使她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在與畫中女子的共情中，她看清了家庭主婦角色下自己的真實處境 —“一位被困的女士”[回]

不同類別的物通過不同方式的“物性”，能動地介入俄狄帕的身份建構與解構中，不斷塑造、重塑她的身份認同，迫使她在穩定與動搖的動態平衡中探索自我的更多可能性。

二、人際交流中的物

除了對個體施加影響外，物同樣能作用于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系，進而影響群體的聯結。隨著經濟與科技的發展，人們在生產和交換過程中擁有的物品越來越多，人與物的關系也從傳統的單向占有演變為雙向互動。在以消費為主導的社會結構中，人們因過度關注商品而慢慢失去主體性，物卻愈發彰顯其“物性”，由被占有的客體轉變為能主動施加影響的主體。這種“物反客為主”的能動性在人際交流中尤為顯著。如今，人們往往依靠電視、手機等物品作為溝通媒介，而一旦這些物脫離使用價值，其“物性”便得以顯現。這些“罷工”的物不僅無法傳遞信息，還會成為人際交流中的障礙，阻礙人與人之間的有效溝通。

電視是小說中至關重要的溝通媒介，在故事中多次出場，并在重要環節凸顯“物性”，擾亂角色之間的互動。開篇第一頁，電視的重要性便得以體現：“俄狄帕站在起居室里，凝視著電視死綠色的‘眼睛’，口中念叨著上帝。”這一文本細節不僅揭示了電視作為物的強大影響力，也為后續情節中物對人類關系的影響埋下伏筆。在與律師梅茲格的第一次會面中，俄狄帕與他共同通過電視觀看了一部電影，主演恰好是年幼時作為演員的梅茲格。這一“巧合”使電視畫面與現實不斷交錯重疊，其晦澀之處正源于“電視空間與非電視空間的混淆”[。電視借助主演與觀眾之間的巧妙聯系，頻繁打斷俄狄帕與梅茲格的工作對話，妨礙他們之間的情感交流。

電視在俄狄帕與奈法斯提斯的關系中同樣扮演了侵擾角色。當她向奈法斯提斯尋求幫助，試圖確認自已是不是“敏感人”時，無論她經歷何種困難與內心掙扎，奈法斯提斯的注意力始終被電視牢牢吸引，無法為俄狄帕提供實質性的指導。從瓦圖西舞蹈到四集動畫片再到新聞，“電視的每一次出場都不合時宜”凹，憑借其強大的吸引力，不斷干擾奈法斯提斯與俄狄帕之間的互動。此時的電視不再是幫助人類更好理解現實的工具，而是影響人際關系發展的障礙，模糊了現實與虛構的界限，通過“物性”干擾甚至主導人際交流與關系發展。

電話也是小說中另一關鍵的交流工具。它的發明本是為了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當電話“罷工”時，其“物性”便顯現出來，使人際交流再次陌生化。故事結尾，俄狄帕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獨，為了抓住最后一絲希望，她在電話亭內向“無名戀愛者”發出絕望的求救：“看在上帝、人命或是你所尊重的一切的面子上，求求你，幫幫我。”就在她要看到一絲曙光時，電話卻突然斷線，而她手中也沒有硬幣繼續通話了。此時的電話充分展現其“物性”，不僅無法為俄狄帕帶來任何啟示，還無情切斷了她與外界的聯系。電話亭也從原本的交流場所異化為封閉的空間，僅提供物理遮蔽，無法給予任何心靈慰藉，將俄狄帕的孤獨推向極致一一她“帶著已經完滿的孤立，試圖面對大海”[6]

三、后現代語境下的物

物不僅能對個體及其集體關系施加影響，還能對整個社會產生作用，成為“重塑世界的參與者”2]。“物性”的顯現使熟悉物品陌生化，顛覆常規認知，從而引發后現代式的混亂。在俄狄帕的探索過程中，形形色色的物并非有效線索，而是一個又一個謎團，為主角的旅途和讀者的理解增設重重障礙。這些復雜又神秘的物在數量的累積下，最終塑造出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社會圖景，將文本本身轉化為一個模糊、混亂且具有無限可能的后現代世界。

其中最具神秘色彩的物莫過于奈法斯提斯的機器。據描述，這臺機器無需任何物理熱能驅動，僅憑精神作用便可運行。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操控它，唯有“敏感人”才能與機器中的“麥克斯韋爾的妖精”產生心靈連接。由此，機器顛覆了傳統的人與物的主客體關系：并非人操控機器，而是機器選擇人。起初，俄狄帕對奈法斯提斯的機器持懷疑態度，認為那不過是“瘋狂的存在”。但隨著探索的深入，她愈發迷茫，開始質疑自己原本確信的現實。在與奈法斯提斯的會面中，俄狄帕面對機器，努力嘗試與“妖精”交流：“如果你在，不管你是什么，向我顯身，我需要你，快快顯身。”但是什么也沒有發生，機器以沉默的方式拒絕了俄狄帕的懇請，充分展現其自主性。這種“物性”的表現不僅加深了俄狄帕的疑慮，也將小說推向更高程度的不確定性，讓本就開放的情節更加具有后現代式的混亂。

此外，日常物品也在“物性”的作用下變得陌生化。書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小說中的書不再是單純的信息載體，相反，在多重版本的迷惑下，書讓俄狄帕的偵探之旅更加復雜：簡裝版、平裝版、四開版、對開版、“白教堂”殘本等[]。這些版本各自帶有不確定性，指向一個又一個線索，卻從未揭示任何明確的答案。它們在引導俄狄帕原地打轉的同時，也為讀者設置了重重懸念：“在俄狄浦斯式的閱讀中，讀者雖參與感滿滿，卻只得到開放式解讀。”[8這種多重版本的疊加加深了文本的不可預見性，強化了其后現代屬性。

另外一個脫離原本使用價值的日常用品是標題中的“第四十九批”一皮爾斯留下的郵票。俄狄帕的探究對象“特里斯特羅”與一個地下郵遞系統密不可分，書中的郵票也超越了其簡單的郵遞功能，展現出各自的“物性”。小說中描述了多張具有神秘色彩的郵票：帶有WASTE符號、“以黑色呈現在中央偏右一點的位置”的郵票；“每個角上都有一個號角圖案”的郵票；畫有“深黑色的細小人形，雙臂伸展”站在國會大廈頂端的郵票；“繪制著安裝了弱音器的郵遞號角、四腳朝天的獾”的郵票等。每張郵票背后都隱藏著一個故事，一個深不可測的秘密。這些郵票的集合讓文本意義愈發模糊，將俄狄帕的世界推向一種“熵化”的混亂狀態，映射出一個無序的后現代社會。正如評論者所言：“這部神秘小說不僅講述了一個謎題，其本身也成了一個謎。”[這種雙重謎題的結構不僅挑戰讀者的理解，也體現了后現代文學對意義的消解與重構。

四、結語

比爾·布朗指出，“被反復提及并經常出現在重要敘事節點”的物往往與文本中的“矛盾、斗爭和其他細節密切相關”9。在“物轉向”的文學背景下，物不再是完全依賴于人類控制的被動工具，而是具有“物性”的能動主體。本文以物敘事為框架，研究托馬斯·品欽《拍賣第四十九批》中形形色色的物，反思它們在文本內部及其對文本本身的影響。故事中的物不僅能參與個體的身份建構與解構，還能妨礙良好集體關系的形成及有效人際交流的開展，甚至能通過數量積累塑造一個混亂無序的后現代社會。俄狄帕在旅程中遭遇的物顛覆了傳統的主客體關系，通過“物性”的彰顯，這些物為小說中的俄狄帕營造了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空間，同時也為現實中的讀者創造了一個“熵化”的后現代文本，展現了一個“勇敢、全新、擁有自身規則建構的偏執世界”[1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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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WATSONJ.TheSuffusionof the Televisual in The Crying ofLot 49[J].Style，20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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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BROWNB.The Material Unconscious：American Amusement，StephanCrane，and TheEconomiesof Pla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Press，1996.

[10]MATTHEWS K.Reading American Reading in Thomas Pynchon'sTheCryingofLot 49[J].Arizona Quarterly： AJournalofAmericanLiterature，Culture，and Theory，2012（2）.

（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