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0-0054-0
2017年,杰絲米妮·瓦德(JesmynWard,1977—)憑借小說《唱吧!未安葬的魂靈》(Sing,Unburied,Sing)再度斬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小說獎,成為首位兩次獲此殊榮的非裔美國作家。小說采用黑人男孩約約、黑人母親萊奧妮與鬼魂里奇的三重敘事視角,講述了萊奧妮攜兩兄妹北上帕奇曼監獄迎接白人丈夫邁克爾的旅程。這段驚心動魄的公路之旅,揭開了美國南部密西西比州沿海鄉村非裔美國人從20世紀30年代至21世紀10年代的歷史與現實境遇。小說英文原版以黑色禿為封面設計,這一調控讀者期待視野的視覺符號,顯然旨在傳達動物元素與文本的緊密關聯。當前研究多側重鬼魂意象在非裔群體創傷傳達與記憶重建中的作用,卻忽略了文本中頻繁作為喻體并與人物深度關聯的動物書寫。因此,本文將《唱吧!未安葬的魂靈》置于動物批評與種族批評的交叉視域,借助歷史文化視角,從政治壓迫、經濟剝削與文化抗爭三個維度,探究小說中動物話語與種族歧視的系統性關聯,透視瓦德通過動物敘事傳遞的去白人中心主義、反白人中心主義與解構白人中心主義意識,以期為理解小說文本、非裔美國人生存境遇及瓦德對種族關系的政治思考與倫理愿景提供新的闡釋路徑。
一、從奴隸制到后種族主義:被“動物化”的非裔美國人
在奴隸制歷史語境中,黑人與動物始終存在深刻關聯。18世紀末,功利主義創始人邊沁曾考察奴隸的“動物化”(animalization)現象:“我們曾經歷過這樣一段歷史(不幸的是,許多社會至今仍在上演),相當一部分人作為奴隸而存在,在法律上承受著與英國低等動物相同的待遇。”這種將黑人奴隸降格為動物的敘事實踐,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國亦司空見慣。長達400年的奴隸貿易將約1200萬非洲人掠奪至北美,小說扉頁的首條引言選自西非克瓦語歌謠,記述了非洲男孩艾奎亞諾幼時被綁架販賣至弗吉尼亞的真實事件。這段歷史在小說敘事中得以復現:外公里弗向約約講述家族史時提及,自己奶奶的曾祖母在穿越大西洋的途中,被銬著手銬腳、塞著口套,擠在艙板高度不足半米的販奴船艙內。施皮格爾(MarjorieSpiegel)在《可怕的對比:人類與動物奴隸》(TheDreadedComparison:HumanandAnimalSlavery)中揭示了19世紀美國社會對待黑人與動物的制度性相似性,其中一種表現即運輸過程中囚籠式密集運載工具的運用[2] “在明亮、炎熱的天空下,她被變成了動物”[3]。
里弗的口述揭示了20世紀30年代帕奇曼監獄(ParchmanFarm)中類奴隸制強制勞動的延續。1865年《憲法第十三號修正案》的頒布雖標志著美國奴隸制的終結,但前奴隸的自由之路仍荊棘密布。記者道格拉斯·A·布萊克蒙(DouglasABlackmon)在《另一種奴隸制:從內戰到二戰期間美國黑人的再奴役》中,通過實證調查揭露了重建時代后前奴隸持續遭受暴力奴役的史實[4。“罪犯租賃”(convictleasing)作為強制勞動制度的典型形式,利用《憲法第十三號修正案》的漏洞——該法案雖廢除了奴隸制與一般性強迫勞動,卻允許將其作為刑罰手段實施。與民間罪犯租賃制度相對應的,是密西西比州立監獄(即帕奇曼農場)的建立,安吉拉·伊馮·戴維斯(AngelaYvonneDavis)等學者已論證該修正案漏洞與現代大規模監禁體系延續的制度性關聯。帕奇曼監獄的種族構成中黑人占絕對多數,“根據1917年州立監獄的報告,黑人占監獄人口的90% 左右”{5],這種現象源于州法律對白人的袒護與對黑人的系統性迫害:小說中黑人男孩里奇因偷咸肉被判3年監禁,而槍殺吉文的白人兇手竟獲相同刑期。囚犯被迫從事每周6天、每日10小時的高強度勞動,監獄負責人詹姆斯·K·瓦德曼(JamesK.Vardaman)直言帕奇曼“像一個高效的奴隸種植園”。里弗的敘述將監獄史實轉化為具象敘事,他提及在農場如動物般從事莊稼種植、除草和收割勞作,“你不知道那里的獄警…對待你就像對待一匹耕地的馬或一只狩獵的狗”[3]。
鬼魂里奇與吉文的遭遇,揭示了南方白人狩獵運動向“動物化”非裔美國人狩獵行為的演變。有研究指出:“人類對動物抱持的固有偏見是隱藏在階級、性別和種族歧視背后的始作俑者,他們的同構性源于在思維邏輯上都構建了等級化的二元對立,并且具有強者對弱者施加欺壓、剝削和暴力的非正義性。”[7]珀金斯(DavidPerkins)在《浪漫主義與動物權利》(RomanticismandAnimalRights)中提出,白人殖民者的大型狩獵活動實為戰爭的預演,隱喻著對他者的殖民主義暴力與生態帝國主義一“屠殺大型野獸是征服、統治和規訓殖民地的過程”8。與此呼應,南北戰爭前的南方白人同樣將狩獵視為合法的戰爭訓練,“沒有什么比精心策劃、組織有序、目標明確的狩獵活動更能有效展示社會控制工具的存在”,這暴露出南方白人對武力的公開運用意愿與能力。白人攜獵犬、扛死鹿歸來,這對計劃逃亡或反抗的奴隸形成強烈的威懾。奴隸制時代的美國南部確曾利用獵犬追捕逃亡奴隸,斯托(HarrietElizabethBeecherStowe)在《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Tom'sCabin)中描寫了這種鎮壓手段。2013年蓋茨(HenryLouisGatesJr.)的研究進一步證實,奴隸制歷史上存在獵犬追捕并攻擊奴隸的史實[10]。奴隸制終結后,非裔美國人與狗的復雜關系仍在延續。小說中,里奇與布盧越獄后,白人獄警對其展開獵物般的追捕:“狗狂叫了起來。他們手下的人四處查看,同時放狗我斜著眼睛看著他們發現布盧時爆發出的歡呼聲,手中的來復槍鳴響,監獄長、獄警和模范囚犯槍手都朝布盧那里奔去…看到他們燃起的篝火,我便明白發生什么事了。”[3]狩獵運動中的獵犬、步槍、槍手與篝火等元素,被原封不動地移植到對里奇和布盧的“狩人”行為中。
這種“狩人”行為在種族隔離制度廢除后仍長期延續。以萊奧妮的哥哥吉文之死為例:他未聽從父親的告誡,私自前往白人聚居區基爾與白人男孩一同狩獵,因在白人隊友使用來復槍擊中鹿之前,率先用弓箭射殺雄鹿而遭隊友嫉恨,最終被槍殺。奴隸時代的狩獵史中,奴隸主為防止奴隸在狩獵領域超越自己,建立了狩獵等級制度,即通過剝奪奴隸對特定獵物的獵捕權來消除潛在競爭,鹿便是被奴隸主壟斷的獵物物種之—[9]吉文死亡時距奴隸制廢除已有一百多年,非裔美國人對鹿的獵捕權仍未被完全認可,當他們與白人產生競爭時,始終處于被壓迫的邊緣:“一百碼之外,一只鹿側倒在地上…它和我哥一樣全身冰涼發硬。他們的血凝固在一起。”[3在這場狩獵中,吉文被等同于動物,與雄鹿共同成為被獵殺的對象。
敘述者約約與萊奧妮的親身經歷,印證了非裔美國人被“動物化”的現象在21世紀的延續。當約約被白人警察攔截盤問時,他感到自己“好像是條狗”3,天旋地轉的感受“像只從行進的車上跳下來的鳥”;萊奧妮前往白人公公大約瑟夫家送信時,被視為不受歡迎的闖入者,大約瑟夫取出步槍一—“他平時用它來對付在樹林里亂竄的野豬,現在用它來對付我”{3。若前一場景的動物隱喻(“狗”和“鳥”)尚屬修辭層面的象征,后一場景的“野豬”指涉則帶有強烈的人獸混同意味一在來復槍所代表的白人狩獵權威下,萊奧妮被直接等同于野豬。《唱吧!未安葬的魂靈》出版于2017年。邁克爾·布朗被白人警察槍殺(2014)等事件激化了美國種族矛盾,而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在《憲法第十三號修正案》頒布后的150余年間,以多元形態在政治、倫理、公共政策與法律場域中持續蔓延—“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沒有變”[3。瓦德通過小說敘事批判這一現實,她將動物話語與種族書寫交織,揭示了非裔美國人“動物化”敘事的歷史延續與現實困境。
二、從種植園到石油工業:作為他者的非裔美國人和動物
《唱吧!未安葬的魂靈》在通過里弗、里奇與吉文等人物的“動物化”敘事反映非裔美國人從奴隸制歷史到后種族主義時代所受結構性政治剝削的同時,亦凸顯了非裔群體與動物間的話語聯結。這種聯結在經濟維度表現為二者在南方經濟發展史中共同被他者化的境遇一一他者是被傳統理性主體排斥并邊緣化的存在。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從哲學層面提出動物為人類而存在的論斷:“如若自然不造殘缺不全之物,不做徒勞無益之事,那么他必然是為著人類而創造了所有動物。”{這一論述為人類剝削動物的行為提供了倫理依據。希伯來傳統與希臘傳統的動物觀念在基督教語境中合流,經由基督教文明輻射至整個西方文化圈。人類在非人類動物之上的等級制頂端位置,既賦予其特權,也孕育了人類社會內部的層級結構一一基于物種身份的權力道德劃界在人的三重存在樣態(類、群體、個體)中復制蔓延,例如將非裔與動物類比的話語策略,曾被用于論證奴隸制的合法性,將非裔美國人建構為“如動物般野蠻的非人類”。
美國南方種植園經濟是在系統性邊緣化非裔美國人與動物利益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在里奇的自主敘述中,其記憶中總是出現無邊無際的棉花田,“人們彎著腰像寄居蟹一樣在棉花地里穿梭,彎腰撿棉花”[3]。然而,南方棉花種植業的源頭并非帕奇曼監獄農場,而是可追溯至殖民時期的種植園經濟。1793年,伊萊·惠特尼(EliWhitney)發明軋棉機,使機器完成從棉鈴中分離纖維與種子的艱巨任務成為可能。加之棉花的頑強生命力及工業革命后紡織品市場的廣泛需求,短絨棉成為美國南方最主要的經濟作物。大規模棉花種植在推動南方經濟迅速發展的同時,也引發了種植園內生態破壞、生物多樣性銳減等問題。為緩解棉花需求增長與土壤肥力下降的矛盾,種植園主驅使大批奴隸向西部和南部遷徙以尋覓適宜耕地。歷史學家伊拉·柏林(IraBerlin)將這種針對奴隸的強迫移民稱為“第二條中間通道\"2],因其再現了跨大西洋販奴貿易的諸多殘暴景象。正如歷史學家彼得·科爾欽(PeterKolchin)所述:“通過破壞已有家庭,強迫奴隸遷徙到遠方,到無人知曉的外地”,這種移民“再現了大西洋販奴的許多恐怖景象”[3]。邊區的嚴酷環境與高強度勞動導致奴隸死亡率攀升,而對土地的無節制開墾持續破壞著新移民地區的動物棲息地,造成物種多樣性衰減。
石油化工等工業部門的發展凸顯了美國環境問題的種族化趨勢。20世紀初,隨著墨西哥灣油田的勘探開發,鄰近各州的經濟結構開始從以沼澤、水道和肥沃土壤為基礎的農業漁業向石油產業轉型。由于石油工業的興起與南方奴隸解放的時間節點相近,學者常將石油與傳統能源進行關聯性探討:比爾(FrederickBuell)指出,一加侖石油的能量相當于“五十個吃飽喝足的奴隸勞作一整天”[4];尼基福魯克(AndrewNikiforuk)則提出,唯有“機械奴隸消除了對大規模奴隸的需求”,廢除奴隸制才成為可能[15。在美國話語體系中,石油能源從誕生之初便與被奴役的非裔形成隱喻關聯,而石油化工業的繁榮更暴露了非裔在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中被邊緣化、他者化的境遇。1982年,北卡羅來納州沃倫縣(一個以黑人為主的貧困縣)出現了持續逾月的抗議活動,人們反對化學廢物填埋場的選址。五年后,聯合基督教會種族正義委員會采用人口統計學方法對全美有毒廢棄物設施選址進行綜合分析,發布《美國有毒廢物與種族:關于有害垃圾處理設施所在社區的種族和社會經濟特征的國家報告》。報告證實,社區的種族構成是影響危險廢物傾倒設施選址的決定性變量[。赫爾利(AndrewHurley)指出,工業資本家在環境塑造中占據決定性優勢,而缺乏規則制定權的非裔美國人和貧困白人在工業發展中處于弱勢地位,不可避免地成為污染物危害的承受者[]。顯然,美國工業的發展建立在對非裔群體及其生存環境中動物的系統性剝削基礎之上。
這一現實語境在瓦德的文學書寫中得以復現,她將非裔美國人、貧困白人與動物并置,展現其如何成為石油工業發展進程中的他者。小說參照2010年真實發生的深水地平線漏油事件,邁克爾曾向約約描述他對鉆井平臺海天景色的陶醉:“他好像待在一個沒有瑕疵的雞蛋里。鯊魚像蒼鷹一樣在水中捕食…如果知道有人在看它,海豚就會躍出水面,叫個不停。”而他與動物的親密關系在漏油事件后徹底終結當他聽說海豚由于原油泄漏都死光了,哭了一整天[3]。“他繼續說起海豚是如何滅絕的,整群海豚如何被沖上海灘的:皮膚被油灼傷,內臟被腐蝕。”[3]邁克爾的回憶在瑣碎細節中凸顯了敘事主旨:石油工業的大廈實則由動物尸體構筑,墨西哥灣油田的繁榮恰恰建立在海洋動物面臨死亡威脅的基礎之上。經濟倫理學家麥克馬倫(StevenMcMullen)揭示了動物在經濟學話語體系中的缺席狀態一一這種缺席因“經濟學本身就是在邊緣化動物利益基礎上建立起來的”[18]。面對油類污染導致的動物死亡,工業資本如何回應?英國石油公司科學家聲稱:“這和石油沒有關系,動物們經常會不明原因地死亡。”[3]海豚的死亡終究未喚起人類的警覺。
在漏油事件中被遺忘的并非只有動物,還包括被吉魯(HenryA.Giroux)稱為“現代性廢品”的非裔美國人和窮人。災難性的油氣井噴事件發生后,邁克爾長期處于失業狀態,這與墨西哥灣油田鄰近各州以石化工業為主導的經濟結構密切相關一—對石油開采與提煉的巨額補貼抑制了其他經濟部門的發展,導致石油產業之外的就業機會銳減。此外,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政府持續削減社會福利支出,“國家不再保護自己的弱勢群體,他們已被視為跨國經濟和政治結構中的亡魂”[9]。走投無路的邁克爾與萊奧妮先后走上販毒道路,萊奧妮首次攜帶冰毒北上是為了賺取房屋的首付,她因經濟窘迫一直與邁克爾及兩個孩子居住在父母的簡陋住所中。攜帶著補助金與創傷記憶返鄉的邁克爾,始終未獲得政府與石油企業的任何關懷,正如吉魯所言:“窮人,尤其是有色人種…被排除在人類關注的范圍之外,他們是不可見的,被拋棄的。”[19]借助小說敘事,瓦德揭示了石油工業發展中凸顯的種族正義、種際正義與環境正義問題:當白人將自身視為進步人種時,有色人種成為環境污染的轉嫁對象;當人類自詡為天賜物種時,其他物種則淪為生態破壞的犧牲品。
三、解構與建構:建立非裔美國人與動物間的親密關系
瓦德并未止步于呈現非裔美國人被“動物化”的政治語境及其與動物在經濟發展史中的共時性他者境遇,而是試圖回歸伏都文化傳統以抵制等級制度。一方面,伏都教的革命性具有深厚歷史淵源。海地革命作為現代史上唯一成功的奴隸起義,據記載即受到伏都教影響。海地史學家托馬斯·梅迪奧(ThomasMadiou)曾詳述起義領導者比阿索(Biassou)借助伏都教進行戰斗動員的案例:“他向非裔奴隸宣布,如果他們在戰斗中犧牲,靈魂就會回到古老的非洲部落,自己的生命得以重生……比阿索利用這振奮人心的時刻,讓他的隊伍前進,去消滅敵人。”[20]伏都教既曾為歷史上的奴隸起義提供意識形態指引,亦成為當代非裔美國人反抗白人霸權的思想資源。另一方面,伏都教有助于非裔美國人在強調區隔、隔離與監禁的白人霸權話語之外,建構新的文化空間。自非裔美國人進入北美大陸以來,面對基督教的強勢滲透,其始終堅持保衛并創新民族文化信仰。正如伊馮·奇羅(YvonneChireau)所言:“盡管非洲宗教傳統被大大削弱…但神靈并未消亡。雖然非洲人無法復制他們的宗教制度,但它們通常會創造新的、神秘的傳統,以滿足集體需要。”[21瓦德的創作既致力于解構白人中心主義在人與非人類存在間建構的等級秩序,亦試圖借助伏都傳統開辟跨越人獸界限的文化新場域。
瓦德的書寫解構了白人中心主義話語對黑人與動物關系的建構,這一話語旨在維系種族優越論并延續白人霸權。以犬類為例,南北戰爭前的南方將奴隸擁有寵物視為顛覆性舉動,坎貝爾(JohnCampbell)曾論證奴隸時代某些州明令禁止奴隸養狗的史實[22]。這一歷史語境在小說中復現:帕奇曼農場的狗作為白人獄警權力的延伸,與黑人囚犯構成追捕與被追捕的關系。當白人得知里弗成為新的馴狗人時,他們宣稱:“黑人管理狗是不對的他們被調教成了對手,奴隸和囚犯都得避開淌著口水的獵狗。”然而在瓦德筆下,動物卻與里弗天然親近一“獵犬們都喜歡里弗,他一出現,它們就變得慫兮兮、傻嘰嘰的。”β白人中心主義話語一方面否認黑人與狗建立馴養及情感聯結的可能,另一方面又刻意渲染黑人與比特犬的所謂“共通性”,將二者以“兇殘”標簽強行關聯。小說中,比特犬不再與黑人綁定,其主人反而是熱衷暴力的白人家庭:當游戲卡頓后,4歲的白人男孩暴怒,“他站起來,一拳砸向電視…揮舞著雙臂,他的拳頭與塑料碰撞,發出了像裂開一樣的聲音”[3]。“母親發現電視碎裂后,以暴力懲戒:女人搶起棒子打男孩的腿,打一塊紅一塊…男孩癱倒在地上。”[3]這一連串動作暴露了白人母子殘暴且情緒失控的特質。在此,象征白人特權的獵犬與黑人形成對立,而被污名化的比特犬卻與白人家庭綁定一—兩種認知話語的矛盾性表明,白人中心主義對黑人與狗關系的建構本質上服務于對二者的規訓。瓦德通過重構里弗與獵犬、白人家庭與比特犬的關聯,打破了物種主義與種族主義的共謀機制。
動物與小說人物的深層聯結,在瓦德的敘述中清晰呈現出建構非裔與動物親密關系的敘事意圖。她常以具有南部地域特色的動物為喻體,表現人物的外在形態或具身體驗:萊奧妮與邁克爾擁抱時,“他們的臀部,胸部和臉部緊緊貼在一起……笨拙得像沙灘上的寄居蟹”[3];里奇哭泣時,“他的肩膀像鳥兒降落時的翅膀那樣彎曲、顫抖著”[3;里奇遭受鞭打時,“像展翅的鷹趴在泥地上…像小狗一樣吼叫…像條落水狗那樣尖叫…皮開肉綻的傷口就像削成片的魚”[3];女兒推開萊奧妮時,她“突然感到渾身無力,像水母一樣松軟”3。在瓦德的敘事中,非裔與動物的界限被消解,二者形成近乎交融的隱喻關系。
在借助常見動物刻畫人物的同時,瓦德賦予角色與動物對話的特殊能力:小說開篇即寫約約能理解肥豬、山羊和馬的思緒,斯塔格可與黑狗交談。隨著情節推進,對話對象從動物擴展至植物與鬼魂等非人類存在一一姆媽具備與草藥溝通的天賦,“這個用來排胎膜,這個能止血,這個可以止痛,這個下奶。好像有人對我耳語,向我傳授它們的用途”3;凱拉能用歌聲安撫躁動的亡靈,“‘回家吧!’她喊道……她一邊唱歌一邊揮手幽靈們點著頭,身子向前傾,他們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說‘好的’”[3]。
這種與非人類存在對話的能力源于伏都教傳統。瓦德在小說中植人了豐富的伏都教元素:拄拐的斯塔格形象與海地伏都教中的雷格巴老爹極為相似;化身為禿鷹的白蛇對應伏都教眾神之王丹巴拉·維多,其典型形象為白色蛇身;精通草藥的姆媽借助植物靈力療愈疾病,實為傳統伏都祭司[3。據考證,伏都教早在17世紀30年代已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傳播,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圣多明各(今海地)的奴隸與難民重塑了新奧爾良的種族構成,推動伏都教全面發展,至19世紀晚期已成為新奧爾良媒體的常見議題[23]。
伏都教源于非洲埃維族與芳族傳統宗教,秉持泛神論信仰,信徒認為植物、動物皆蘊含生命力,祖先靈魂亦縈繞身旁。因此伏都儀式的材料多取自自然物——植物、動物與礦物,其中動物元素尤為關鍵:黑貓骨粉可使人隱形、兔腳被視作護身符、活雞用于破除詛咒等。小說中里弗為約約制作的伏都袋即摻入動物羽毛與牙齒,產生魔力:“我偷偷溜回房子前面,摸著口袋里阿公給的荷包,想搞清楚里面放的是不是浣熊的牙齒,它讓我既不發出動靜又能保持身手敏捷。”[在魔法袋護佑下,約約一路化險為夷、安然歸家。在此,身體不再是獨立運作的個體,而是與動物等他者交流交融的生命復合體。伏都教由此打破人類與非人類存在的界限,顛覆了白人中心主義的等級秩序。
在超越人類與動物等非人類存在界限的基礎上,瓦德倡導建構萬物共生、協作與共榮的新型文化空間。小說尾聲中,凱拉對以烏鴉形態顯現的鬼魂群體舉行巫術儀式:“凱拉開始唱歌…只有低沉的旋律,就像樹枝拂動的聲音,既讓鬼魂們的呢喃斷斷續續,又與他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她邊唱邊揮舞著雙手,就像萊奧妮在我和凱拉害怕時撫摸我們的后背那樣他們點著頭,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3鬼魂們在凱拉的歌聲中接納了死亡的真相,實現了與過往的和解。在此語境下,身份邊界與時空維度被消解,人、動物、植物與鬼魂,過去與當下相互交織。瓦德成功在白人中心主義話語之外,建構起非裔美國人與非人類存在和諧共生的文化新場域,為非裔群體的未來發展提供了可能性。
四、結語
動物是美國國家圖書獎獲獎小說《唱吧!未安葬的魂靈》的核心意象之一。在小說中,瓦德考察了非裔美國人從大西洋奴隸貿易到帕奇曼監獄,再到《憲法第十三號修正案》頒布一個半世紀以來被“動物化”的政治剝削歷程,揭露了非裔美國人與動物從棉花種植園經濟到石油工業體系中被漠視、被壓迫的他者化境遇。動物與人的差異、人與人的差異,源于嚴格區分自我與他者的等級制度。在物種主義與種族主義的共謀面前,瓦德從巔覆白人中心主義話語對黑人與動物關系的建構出發,借助源自非洲的伏都教傳統,建構人與動物等非人類存在的親密關系,以此解構白人中心主義霸權,嘗試構建新型文化空間。在此意義上,《唱吧!未安葬的魂靈》中的動物書寫不僅豐富了敘事肌理,更蘊含深刻的政治倫理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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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