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0-0007-04
對于《春風沉醉的晚上》,許子東說:“作品的主題,與其說是明確的‘社會主義思想’,不如說是復雜的感嘆,感嘆‘現代寒士’的‘我’(知識分子)與煙廠女工之間的異和同。”從空間敘事的角度解讀這部小說,與這個觀點不謀而合。小說講述了落魄知識分子“我”和女工陳二妹因同住貧民窟碰巧成為好朋友,兩個貧苦的人在動蕩的時代互相安慰與鼓勵的故事。從空間視角出發,可以觀察到不一樣的敘事進程。從“我”和二妹生活的物質空間,到人際交往的社會空間,再到內心復雜的心理空間,這種多層次空間的交織,生動展現了時代的苦難和個體的生存狀態,特別是對工廠空間的間接敘述,體現了作者對無產階級的關注。“我”與二妹之間的友誼與理解,成為小說情感表達的重要部分。這種跨階層的交流與人物對比,展現了郁達夫對個體命運的關注,以及對社會公平正義的呼喚。
一、物質空間
1.狹小且破敗不堪的貧民窟
《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物質空間的變換是推動故事發展的主要線索。小說開篇描寫了“我”在上海的三次住所變動:靜安寺監房一跑馬廳棧房一鄧脫路貧民窟。表面看是地理位置的變換,實則體現人物生活環境與氛圍的轉變。因此,分析物質空間的細節有助于全面了解人物形象,也能洞察作者的創作意圖。
每個人的房屋本應是私密空間,但小說中的“我”連這點隱私都無法擁有,因為房東將樓層隔成兩間,外間住客必須經過“我”的房間出入。“鄧脫路的這幾排房子,從地上量到屋頂,只有一丈幾尺高。我住的樓上的那間房間,更是矮小得不堪。”[貧民窟的房屋不僅矮小破敗,連樓梯都是用破銅爛鐵搭建的梯子替代。“用了這張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個二尺寬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樓去。”[2]小說用“矮小”“黑沉沉”“貓額那樣大”等詞概括了主人公“我”的居住環境。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家具不得不一物多用,白天的書桌晚上就當床。小說中出現的家具并非偶然,“家具陳列于建筑物中,具有這樣一些暗含之義:它似乎就是一件便攜式的小型建筑作品電影制作人和小說家尤其擅長利用這一點,即通過描述人物居住的環境來展示人物的性格特點”[3]。“我”的房間只有畫架和用舊書堆成的桌子,生存的拮據狀況一目了然。二妹的房間里有床、半桌、板箱、圓凳,雖然清貧卻干凈整潔。不同的家具展現了人物不同的生存狀況與性格特點,二妹的整潔與貧民窟的臟亂形成鮮明對比。貧民窟是“我”和二妹共同的物質空間,而家具作為大空間中的小空間,展現了人物間的細微差別。
上海租界與貧民窟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物質空間,構成了敘事空間的第一層和第二層。它們不僅為故事提供了具體場景,更深刻隱喻當時中國內憂外患的時代背景。狹小破敗的貧民窟仿佛是時代的陰影,籠罩著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這里的房屋低矮陰暗潮濕,街道狹窄骯臟,空氣中彌漫著貧窮與絕望的氣息。人們為了生存奔波勞碌,卻難以擺脫貧困的枷鎖。“我”作為小說主人公,生活在這個貧民窟中,命運與這個時代緊密相連。
2.工具性空間的工廠
正如列斐伏爾在《空間與政治》中所說:“資本主義是通過對空間加以征服和整合來維持的。很長時間以來,空間都不再是一個被動的地理學的中心,或者一個空洞的幾何學的中心。它變成了工具性的。”4這里的工廠正是資本家統治無數像二妹這樣的工人的工具性空間,因此二妹對這里充滿怨恨。她每天起早貪黑地辛苦工作,所得報酬卻難以維持生計,這正是資本家對工人階級的剝削與壓迫。工廠是資產階級的工具性空間,而工人又何嘗不是資本家牟利的工具?對二妹而言,除了貧民窟,最重要的物質空間就是工廠,這既是她謀生的手段,也成為阻礙她人生發展的沉重負擔。工廠更展現了空間與權力的關系,正如福柯所言:“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5]空間場所的存在促進了權力的擴張,權力的空間化有效地保障了權力的運作。在這部作品中,工廠空間作為重要的間接敘述元素,扮演著關鍵角色。工廠不僅是工人勞動的場所,更是他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個特定的物質空間里,工人們日復一日地重復著單調繁重的工作,身心承受著巨大壓力。郁達夫通過對這一空間的間接描寫,表達了對無產階級的深切同情與關注,展現了他對社會底層人民命運的關懷。
二、社會空間和心理空間
1.窮困潦倒與物質社會的沖突
“只有當社會關系在空間中得以表達時,這些關系才能夠存在:它們把自身投射到空間中,在空間中固化,在此過程中也就生產了空間本身。”由于“我”經常宅在家里,社會關系主要產生于街道,無論是購買生活用品還是去郵局取匯票都需要走上街頭。街道作為公共空間,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正如汪民安所說:“人人都可以隨時踏上街頭,但人人都懷揣著隱秘的目的。街道就是這樣一個寬容的器血,是一個不需要門票就將任何人盛裝起來的慷慨而巨大的器皿。”[7]然而,即便是這樣平等的公共空間,“我”仍與物質社會產生了沖突。
隨著氣溫升高,貧民窟污濁的空氣加劇了“我”的神經衰弱癥狀,因此“我”常在夜間外出散步。春風沉醉的時刻是“我”難得的自由時光,“一個人在馬路中從狹隘的深藍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地向前行走,一邊作些漫無涯埃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里”[2]。無論是身體放松還是思想放空,這樣的“春風沉醉的晚上”都成為“我”夜間漫步的最優選擇。白天,“我”要去郵局領取翻譯小說的匯票,順便采購生活必需品。與夜間散步不同,白天走在街上首先感受到的是厚重棉衣帶來的悶熱,其次是因貧窮而產生的自卑心理。然而晚上漫步街頭時,“我”甚至會暫時忘卻微薄的積蓄和拖欠的房租,這都是街道美景帶來的片刻歡愉。作為公共空間,街道與貧民窟的破敗截然不同,這里的美好事物給“我”帶來希望。但這短暫的美好轉眼之間就煙消云散,當“我”橫穿馬路時,無軌電車司機用上海方言爆出的粗鄙話語如驚雷般擊碎了“我”的幻想,提醒著街道上依然存在的階級差異,一時的美好終究無濟于事。在估衣鋪詢問夾衫價格時,店員的嘲弄更讓“我”難堪。這些都是主人公“我”與物質社會的沖突體現,貧窮既是“我”的生存狀態,也是沖突的根本原因。
2.掙扎于頹廢和情欲之間的覺醒者
人在社會交往中,總會與他人產生交集。這種語言交流往往伴隨著個人心理活動的“外顯”。
此時,每個人都擁有獨特的心理空間。主人公“我”面對女工二妹時內心想法的變化,構成了小說最顯著的心理波動。起初,“我”對二妹僅持旁觀者心態,雖覺其可憐,卻自顧不暇。隨著兩人日漸熟稔,彼此敞開心扉。在與二妹的交談中,“我”開始反思自身處境:半年間雖偶有翻譯,卻浪費了大部分時間。二妹誤會“我”夜間散步是在行違法之事,經解釋后,兩人的友誼更加深厚。此時“我”萌生情欲卻努力克制:“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在處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嗎?惡魔,惡魔,你現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這種理性克制與郁達夫筆下其他男主人公形成鮮明對比,展現出逐漸覺醒的內心世界。小說通過一段凌亂斷續的思想波動,生動展現了主人公復雜的內心沖突:既有對二妹情欲與友誼的矛盾,又有人生理想與現實處境的掙扎。從“我”身上不僅能看到人物自身的改變,更折射出郁達夫創作風格的轉變。與《沉淪》相比,《春風沉醉的晚上》雖延續傷感基調,卻透出希望之光。“我”與二妹雖生活困頓卻不顯頹廢,彼此激勵間,“我”摒棄了自我放逐的念頭。這種人物形象的積極轉變,標志著郁達夫創作風格的轉折。
三、空間的敘事功能
1.空間對人物形象的塑造
“通過在敘事作品中書寫一個特定的空間并使之成為人物性格的形象的、具體的表征,則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種新方法一‘空間表征法’。”[8小說中的“我”和二妹正是在相同或不同的空間中展現出人物形象的不同發展軌跡。他們共同生活的空間是貧民窟,而各自活動的空間則是工廠和街道。在貧民窟里,同處困境的二人能夠相互傾訴、彼此鼓勵。在工廠中,二妹收獲的只有疲憊與怨憤;而在夜晚的街道上,“我”卻獲得了精神的自由。
從貧民窟到白天的街道,再到夜晚的街道,“我”在不同空間中的轉換,不僅展現了物理環境的改變,更深層次地反映了“我”內心世界的起伏與變化。貧民窟作為“我”日常生活的場所,象征著貧困與絕望,這里的每一處都承載著“我”對苦難生活的無奈與抗爭。然而,當“我”走出貧民窟,步入白天的街道時,盡管仍能感受到社會的冷漠與不公,但外界的喧囂與活力卻在某種程度上喚醒了“我”內心的斗志與希望。在二妹眼中,“我”是一個失業的知識分子,對待同住者友善而真誠,是個忠厚之人。但所處的社會空間并未給予“我”生活的自由,反而讓“我”感到室息,完全喪失了掌控空間的能力。最終,在夜色籠罩下,“我”獨自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靜靜思考精神自由的真諦。夜晚的街道,沒有了白日的喧囂與繁忙,卻多了幾分寧靜與神秘。“春風沉醉的晚上”這個充滿詩意與夢幻色彩的短語,不僅是小說的標題,更是主人公“我”心中的一片凈土,一個新生之地。在這個無拘無束的時空里,“我”仿佛找到了屬于自已的天地,這里充盈著力量與信念,讓“我”得以暫時逃離現實的苦難,體驗那份不受羈絆的自由。
2.空間對小說主題的深化
“春風沉醉的晚上”這一空間意象構成小說敘事的核心,整個故事由此展開。它既是推動情節發展的敘事動力,也是串聯故事各要素的紐帶。故事本質上是跟隨“我”散步時的思緒,展開的一場探尋命運、尋求答案的心靈旅程。通過標題與內容的呼應,“春風沉醉的晚上”所蘊含的空間特質投射到小說的整體架構中,形成獨特的空間隱喻。“我”在春風沉醉的夜晚漫步的過程,實質上是一個尋找生存空間、追求自我認同的過程。
小說通過物質空間、社會空間和心理空間的三重建構,以細膩的情感描寫和深刻的社會洞察,為讀者呈現出一個多維度的文本空間。
從私人空間來看,首先是靜安寺路南的監房,這里被描述為“自由的監房”,雖名為自由,實則暗示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的困境。鳥籠般的空間形態以及周圍兇惡的裁縫或可憐的無名文士等住民,體現出主人公雖身處繁華都市,卻過著貧窮、困窘且孤獨的生活,為后文展現社會對底層知識分子的壓迫這一主題做了鋪墊。其次是短暫出現的跑馬廳棧房,這一空間反映出主人公生活的不穩定和艱難,暗示社會環境對個人生活的影響,強化了社會現實壓迫下人物生存困境的主題。最后是貧民窟,其擁擠和黑暗的特點深刻體現了底層人民的極度貧困,凸顯了社會的貧富差距和不公,有力地支撐了小說的社會批判主題,讓讀者更能體會主人公及陳二妹等底層人物所承受的苦難。
從公共空間來看,首先是街道。“我”白天因取信上街,街上的繁華富麗與鼎沸人聲,與自身的貧困潦倒和孤獨形成鮮明對比,突出了“我”在城市中的邊緣地位和內心落寞,也反映了社會的階層分化和不公,豐富了小說的社會批判內涵。其次是估衣鋪,“我”為置辦衣物,從美租界住所輾轉到英租界五馬路的估衣鋪,這一過程不僅體現了經濟困窘——諾大的美租界竟買不到價格合適的衣物,還暗示了城市商業布局與底層人民生活脫節,進一步揭示了社會的不合理性,強化了主題。
文章的末尾有這樣一段描寫:“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爛的尸體似的沉沉地蓋在那里。云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看得出來的天色,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2這段話寓意深遠。社會環境雖然如同厚重的云層般壓抑沉悶,但總會有星光穿透云層。當時的中國有無數苦悶彷徨的青年,但總會有覺醒者引領他們沖破黑暗,走向光明。這樣的意象引發讀者對自我價值實現的思考。云層之上的空間或許就是郁達夫筆下烏托邦般的理想空間,當作品中的人物逐漸戰勝自我、獲得新生時,或許也預示著苦難的中國終將迎來光明的未來。這就是郁達夫構建的文學敘事空間,“總之,這是一個以人為核心、起點與終點的想象性空間,是意義的生發與流動”[9]
四、結語
“文學作為人類生存境遇的文化表征,任何時候都離不開對生存問題的關懷,缺少對生存境遇的深切關懷維度,文學的內在價值與意義必然喪失殆盡。”[]如果說文學是郁達夫抒發人文關懷的媒介,那么空間則為他提供了想象的場域。人物的生存境遇在空間中展開,從貧民窟到工廠,從街道到洋樓,失業知識分子“我”與女工二妹的生存狀態在日常空間中逐漸呈現。《春風沉醉的晚上》構建了一個多層次的空間結構,物質空間、社會空間和心理空間相互交織融合,展現了生存與理想的沖突、情欲與良知的博弈。這種獨特的空間敘事藝術值得讀者細細品讀,以發掘文本背后的深層意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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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