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20-0093-04
王安憶的《長恨歌》由一則新聞啟發(fā),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處理,描繪了1945年到1986年近四十年的一段滬上舊夢。作者采用“倒高潮”的敘事方式,使全書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懷舊氛圍。其中對于世俗日常生活歷史的精細刻畫,體現(xiàn)了上海的精神內(nèi)核。
一、懷舊氛圍的建構(gòu)與解構(gòu)
圍繞著20世紀40年代極具歡樂與繁榮的上海,小說中有三重懷舊氛圍,最主要的是主人公王琦瑤的懷舊,其次是被王琦瑤所吸引的男男女女的懷舊,最后是作者王安憶的懷舊。懷舊的氛圍貫穿故事的始終,串聯(lián)起各色人等,共同書寫了一段縹緲如煙、光影交織的滬上舊夢。
王琦瑤是弄堂的女兒,她由于偶然的機會進入片場,得到了拍攝一組照片的機會,由此為人所知。后來王琦瑤在蔣麗莉和蔣母以及程先生的幫助下,競選“上海小姐”,并成功摘得第三名,俗稱三小姐。小說寫到?jīng)Q賽那一日,故事發(fā)展到一個高潮,繁華奢靡熱鬧至極。投票的方式是以康乃馨記數(shù),上海的風情與繁華在這一刻具象化,“這繁華是可有四十年不散的余音,四十年的入夢”[]
王琦瑤就一直沉浸在這四十年的舊夢里,蔣麗莉、蔣母、程先生、李主任還有那時的上海人都是造夢者,讓王琦瑤認為一切都是長久不散的。王琦瑤是入夢者,站在競選“上海小姐”的舞臺上是一場輝煌而又盛大的美夢;進人愛麗絲公寓當非妻非妾的外室是一場奢靡又寂寞的夢,卻不料夢醒得太快;進人郭橋是一場空凈治愈的夢;回到上海居住在平安里則是一段無限緬懷與哀婉的夢,連著“舊床罩上的繡花和荷葉邊,流連著些夢的影子,窗簾上的爛漫也是夢的影子”]。王琦瑤的夢一直停留在四十年前,連帶著她身邊的人也想一起入夢。
相繼被王琦瑤吸引而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因為懷舊,想在她的身上捕捉與窺探舊時上海繁華夢的影子。首先是阿二,他是鄔橋中孤獨者的形象,有著舊時摩登的裝扮,有著不甘平凡的內(nèi)心,向往大世界。他去過外面的世界,見過世界的繁華,他將鄔橋看成世界的邊角料,渴望有朝一日能離開這里。阿二被來自上海的王琦瑤所吸引,認為她是溝通大時代的媒介。王琦瑤帶著舊日繁華的虛影,踏著歌舞的余音,攪動了阿二的心,最終促使其只身前往上海。
嚴師母自視甚高,自覺在平安里鶴立雞群,唯獨對王琦瑤另眼相待,因為王琦瑤的吃穿住行都使她想起舊時的繁華,使其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毛毛娘舅康明遜是個“空心人”,他雖處在新的時代,心卻留在上個時代。他依稀在王琦瑤身上看到昔日情懷的重影,看到她如今清雅背后的風情,他認為是王琦瑤將他的心從上個時代帶了回來。不同于嚴師母和康明遜,張永紅完全是新時代的時尚兒,是走在城市馬路上最時髦的一個,但她也被王琦瑤所吸引,她認為王琦瑤的穿著打扮才是真時尚,王琦瑤給她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她發(fā)現(xiàn)原來時尚早在王琦瑤那個時代就已經(jīng)花團錦簇,美不勝收了。
后來在“派推”上的男男女女,都是因為王琦瑤“上海小姐”的身份慕名而來,老克臘便是其中一個,因為他們固守舊上海的時尚,只聽老唱片,新的東西吸引不了他們,老克臘在王琦瑤身上看到了舊時光的痕跡。
王琦瑤一定程度上是20世紀40年代繁華上海的鏡像與注腳,后來在她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都是想從她身上觸摸到一點舊時繁華場上的光和影,她的吃穿住行、言談舉止都籠罩在懷舊的氛圍之下。
最后,是作者王安憶的“懷舊”。王安憶在訪談中說:“這完全是我虛構(gòu)的,我沒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因此也無從懷舊。”[2王安憶真的無舊可懷嗎?其實文本內(nèi)外或多或少體現(xiàn)了王安憶的懷舊,但是王安憶的懷舊不是停留在表面的舊符號,而是深入城市的肌理,挖掘出更深層次的精神內(nèi)核,書寫個體作為時代的“邊角料”在時代洪流中的苦苦掙扎。
王安憶是作為闖入者和異鄉(xiāng)人進人上海的,她確實沒有經(jīng)歷過20世紀40年代上海的繁華,但是因為身份的認同與焦慮,她在不斷地書寫上海、想象上海時,不自覺地進入懷舊的氛圍,試圖找尋自己與這個城市的聯(lián)系。小說對于老克臘們的描寫正好是一個證明她懷舊的注腳:“其實,我們是可以把他們叫作‘懷舊’這兩個字的,雖然他們都是新人,無舊可念,可他們?nèi)ミ^外灘呀,擺渡到江心再驀然回首,便看見那屏障般的喬治式建筑,還有哥特式的尖頂鐘塔,窗洞里全是森嚴的注視,全是穿越時間隧道的。他們還爬上過樓頂平臺,在那里放鴿子或者放風箏,展目便是屋頂?shù)暮Q?,有幾幢聳起的,是像帆一樣,也是越過時間的激流。再有那山墻上的爬墻虎,隔壁洋房里的鋼琴聲,都是懷舊的養(yǎng)料?!盵
一位昔日的上海小姐被謀殺的新聞報道引發(fā)王安憶的好奇,促使其創(chuàng)作《長恨歌》。正是因為這份好奇將王安憶帶入懷舊的氛圍中,她雖無舊,卻在想象和創(chuàng)作中暗自契合了懷舊。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我們作為讀者也正是因為王安憶的書寫,才窺見了一點上海綺夢的影子,也進入到懷舊的氛圍之中。
但是小說的獨特之處就在于作者建構(gòu)起懷舊的氛圍,又在一定程度上解構(gòu)了懷舊。首先是王琦瑤懷舊情懷的消解,20世80年代的上海重新恢復繁榮,但王琦瑤卻深深地感到回來的卻不是原先那個時代。粉紅色的緞旗袍就是一個舊時光的象征,后面卻被王琦瑤隨便放在一邊漸漸遺忘,正如舊時光一去不復返。老克臘對于王琦瑤的感情,是對四十年前繁華的憧憬,但是“老克臘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還是一顆現(xiàn)在的心”Ⅲ,最終離開王琦瑤。故事最后王琦瑤被長腳殺害,也正隱喻了舊上海的一去不復返,縈繞在王琦瑤身邊的懷舊氛圍也就此消解。
無論是王琦瑤的懷舊,還是被她所吸引而來的人的懷舊,都離不開具體的物品,王琦瑤的飾品、服飾、家具與飲食無不是舊夢的縮影,又附加了許多特殊的符號意義。
二、物的重新顯現(xiàn)與言說
東西方在二元對立的視域下,將物視為人的主觀意志投射的客體,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物本身的失語。近幾年學界開始重新挖掘物本身的特質(zhì),掀起了“物的轉(zhuǎn)向”熱潮,文學研究中對于物敘事的研究,致力于促進物與人的平等地位。王安憶的《長恨歌》中有大量攜帶符號意義的物象值得深入探析。
1.西班牙雕花木盒:上海的隱喻
文本中一個重要的意象是西班牙雕花木盒,它貫穿故事始終,小說的一二三部皆涉及這個物品,總共出現(xiàn)了六次。西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與里面裝的金條是面子與芯子的符號隱喻,也是中西合璧的上海的鏡像。
王安憶在《尋找蘇青》一文中寫道:“上海舊夢的芯子是實實的一團,也怕你們不信。這城市的心氣高,就高在這里,不是好高騖遠,而是抓得住的決不放過,有一點是一點。說是掙扎也可以,卻不是抵死的,是量力而行?!宝?王安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就抓住了上海舊夢的芯子,她無論怎樣刻畫繁華的上海,最終的落腳點都在世俗人生。正如在《長恨歌》中,西班牙雕花的木盒是中西融合的上海的隱喻,上海無盡的繁華與輝煌是面子,最終靠的還得是金條也就是芯子,這是上海精神的內(nèi)核,是這座城市潛在的支配力量,離開了芯子,面子也將蕩然無存。
王琦瑤是上海的代言人,是上海的鏡像。王琦瑤在劇烈的時代變動下仍能維持舊有的習慣與從容的姿態(tài),她優(yōu)雅閑適的面子底下,是以李主任給的金條為支柱的芯子?!叭缃?,唯一的看得見,摸得著,便是這個西班牙風雕花的木盒了。而就這一點,卻是王琦瑤的定心丸?!雹?/p>
王琦瑤在面對風云變幻的時代時,她不僅牢牢地抓住做人的實處,還不斷地“求助于古老的記憶”,對舊日的時光無限緬懷。最后,長腳搶奪西班牙雕花木盒內(nèi)的金條時殺害王琦瑤,也正隱喻在商品化大潮的沖擊下,上海的某些特質(zhì)被金錢、欲望和工具理性所扼殺,人也發(fā)生了異化。昔日的優(yōu)雅閑適蕩然無存,城市開始變得急躁功利。
王安憶寫一個女人的盛衰,反襯一個城市和時代的歷史變遷,將宏大歷史轉(zhuǎn)化為微觀體驗,賦予“邊角料”以史詩性。王安憶也抓住了最能體現(xiàn)上海精神內(nèi)核的東西,西班牙雕花木盒與金條的關(guān)系,是面子與芯子的具象化,也是上海與其經(jīng)濟基礎(chǔ)的隱喻。
2.服裝:身份、時代的變遷
敘事學家傅修延認為“物的世界是一個有待于解釋,意義有待于顯現(xiàn)的符號系統(tǒng)”,文學是“人學”也是“物學”,物在一定意義上是人的延伸,具有敘事意義。文本中的服裝具有隱喻與象征的作用,既是人物自我的延伸,也是時代變遷的映照。
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女性以穿旗袍為主,王琦瑤穿的家?;ú计炫郾弧渡虾I睢愤x為封二的照片,這樸素平常的旗袍與王琦瑤相得益彰。因為王琦瑤是弄堂的女兒,她的美不是艷麗四射的美,不是興風作浪的美,也不是不可一世的美,她是家常乖巧的美、溫暖貼心的美。這家常的花布旗袍是40年代上海生活的注腳、芯子,是適度、從容、有益而無害的。
當王琦瑤進入愛麗絲公寓,她穿著粉紅色的晨衣,底邊繡了大朵大朵的花,與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形成鮮明的對比。粉紅色在傳統(tǒng)文化中是妾室所用,正象征她身份的轉(zhuǎn)變,如今她已成為非妻非妾的外室。王琦瑤的服裝具有三種功能,一是身份的象征,象征著舊上海繁華與時尚品位的文化符碼;二是改變命運的工具,粉色緞旗袍、蘋果綠洋裝、白色婚服幫助其成功競選上海小姐;三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手段,1960年食品供應緊張,王琦瑤選擇賣舊衣服度日,不料在舊貨行與程先生重遇,由此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
另外文本中服裝的變遷也從側(cè)面反映時代的變遷。王琦瑤的旗袍、程先生的西裝、康明遜的藍咔嘰人民裝、蔣麗莉的列寧裝、薇薇的時裝、老克臘的中山裝通過服裝的變遷,可以看到從1945年到1986年社會歷史與文化的變遷。
3.飲食:時間、空間的對照
“食色,性也?!敝袊敶骷页3Mㄟ^對食物的書寫來觀照人性,如阿城的《棋王》、劉恒的《狗日的糧食》等。在王安憶的《長恨歌》中,大量的篇幅與食物有關(guān)。飲食作為反復出現(xiàn)的文學意象,不僅有其生活化一面,還承載許多的意義符號。文本中有關(guān)食物的描寫橫跨時間與空間,既體現(xiàn)了上海四十年來“吃”的變化,也體現(xiàn)不同地理空間在飲食上的差異,反襯出經(jīng)濟上的差距。
首先是時間上的對照,王琦瑤請老克臘等人吃飯,說如今因為缺少食材很多菜都做不了,小說寫到四十年前有法式的鵝肝腸、越南的魚露,各國的菜品都有,體現(xiàn)了1945年上海飲食文化的豐富精致,也體現(xiàn)上海人的摩登優(yōu)雅。而到了薇薇的時代,“城市變得有些暴風急雨似的”,“西餐也走樣走得厲害”,變得粗制濫造,“奶油是隔夜的,土豆色拉有了饅氣”,“喬家柵的湯包不是餡少就是漏餡”[1]。
其次是空間上的對照。王安憶安排鄔橋這樣一個江南水鄉(xiāng)供王琦瑤療傷?!班w橋的炊煙是這柴米生涯的明證,它們在同一時刻升起,飯香和干菜香,還有米酒香便彌漫開來。”在鄔橋這樣一個世外桃源般的空間中,飲食都散發(fā)出自然閑趣,是完全不同于城市的體驗。通過兩個空間的對照,體現(xiàn)出城鄉(xiāng)之間的差異,也反映出作者對于城市現(xiàn)代化的思考。
無論是西班牙雕花木盒,還是不同時期的服裝、飲食,這些物不僅凸顯人物的在場性,共同建構(gòu)懷舊氛圍,還有特殊的社會文化的指向與隱喻,它們橫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向我們淺淺地吟唱了一段滬上舊曲,輕輕地描繪了一場上海舊夢。
三、世俗日常的城市歷史
王安憶的《長恨歌》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白居易的《長恨歌》,但不同于白居易描寫宏大的歷史事件,王安憶是以散文化的抒情,從小處著手,以小見大,寫一個女人的故事以凸顯一個城市的歷史發(fā)展,兼有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史傳傳統(tǒng)與詩騷傳統(tǒng)。她通過對人與物的精細刻畫,賦予物品以符號意義,共同營造懷舊氛圍,也反映出時代歷史的變遷。
對于上海這座城市的刻畫,王安憶的《長恨歌》不同于茅盾的《子夜》、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以左翼視角寫國家與革命的宏大主題,也不同于張愛玲筆下所刻畫的虛無蒼涼的上海。王安憶牢牢地抓住了城市生活中最真實與穩(wěn)定的生活方式,也就是上海的芯子,這對于城市具有更大的影響力。所以王安憶在《長恨歌》中不厭其煩地描寫世俗日常生活和穿衣吃飯,這些相對于宏大敘事來說是些“邊角料”。雖然這些人與物不起眼,但也是時代重要的組成部分,更能反映真實的生活景觀。
“邊角料”這一喻體在文中反復出現(xiàn)八次,程先生對于王琦瑤來說是其歲月里的邊角料;在愛麗絲公寓中,王琦瑤對于李主任來說是邊角料;郭橋?qū)τ诎⒍碚f是世界的邊角料;平安里這樣的弄堂對于外面世界來說也是邊角料。這些看上去無關(guān)緊要的邊角料,組合起來卻體現(xiàn)了一個城市最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這與王安憶獨特的歷史觀有關(guān),她認為“歷史的面目不是由重大若干事件構(gòu)成的,歷史是日復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的演變”[5]
王安憶在《尋找蘇青》中提到,蘇青比張愛玲和丁玲更了解城市,也更理解上海,更接近這個城市的日常生活??梢哉f,王安憶在描寫城市的世俗日常生活方面走得更遠。
四、結(jié)語
王安憶的《長恨歌》中縈繞著一股濃郁的懷舊氛圍,但這懷舊不是停留在表面的意義符號,而是作者深入到城市的肌理,通過對物象的細膩描寫,將宏大歷史轉(zhuǎn)化為世俗日常的微觀體驗,賦予“邊角料”以史詩性。王安憶對于同是“邊角料”的人與物的刻畫,賦予人與物以更多的符號意義。物在小說中不僅與人一起建構(gòu)了懷舊氣氛,還具有敘事的功能,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具備隱喻意義,暗示了人物的身份與命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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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新穎.談話錄[M].江蘇:譯林出版社,2019.
[3] 王安憶.尋找蘇青[J].上海文學,1995(6).
[4] 傅修延.文學是“人學”也是“物學”一一物敘事與意義世界的形成[J].天津社會科學,2021(5).
[5] 徐春萍.我眼中的歷史是日常的[N].文學報,2000-10-26(2).
[6] 朱婧.摩登沉浮和平常人的城市稗史一重讀王安憶《長恨歌》[J].當代作家評論,2021(4).
(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