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敘事下的女性自我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0-0029-04

在余華和森鷗外的筆下，《文城》和《雁》的故事都發生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小美和阿玉都出生于當時社會的貧苦家庭，在生活軌跡中被視作他者，進而遭到邊緣化和物化，她們的自我都呈現出“壓抑-覺醒－破滅”的發展軌跡。小美和阿玉在他者境遇中經歷的相似又不同的苦難人生，以及她們復雜矛盾的自我，使兩人的命運具有了象征意義，展現了中日近代社會女性的現實與幻覺。

小美和阿玉的自我掙扎貫穿她們的一生，同時也作為《文城》和《雁》的敘事暗線推動故事發展。對此，余華和森鷗外在敘述過程中運用大量具象描寫構成抽象意境，這些意象不僅推動情節發展，更暗示著兩位女主人公的自我認知與命運走向，同時也體現了兩位作家不同的女性觀照視角。

一、衣裳與門窗一于他者境遇中喪失的自我

在小美和阿玉自我飽受壓抑的故事初期，《文城》和《雁》中分別反復出現“衣裳”與“門窗”這兩個具有包裹性、封閉性的無生命意象，它們貫穿了小美和阿玉的原生家庭及非自愿的婚姻生活。

《文城》中的小美幼年時是個充滿靈性的丫頭，在本能驅使下，她特別喜歡一件“藍印花布衣裳”。余華多次提及這件衣裳，使其貫穿小美的整個童年。實際上，這件花衣裳象征著小美內心的美好向往，而圍繞花衣裳展開的小美心路歷程，正是她的自我遭受壓抑的寫照。

花衣裳的首次登場是小美被沈家相中后，沈家給紀家送來一件衣裳表示選定小美作為童養媳。最初穿上花衣裳的小美沉浸在快樂中，但進入沈家第二天，婆婆就警告她不能隨意穿這件花衣裳。盡管如此，小美仍懷著膽怯與渴望，趁公婆外出時多次偷穿這件念念不忘的花衣裳，那時她眼中閃爍著“金子般的顏色”。

事情敗露后，小美一度被休棄。在難以喘息的打擊和壓抑之下，小美將心中的美好封存入柜，此后再也沒有打開過那個裝有花衣裳的衣櫥。“這個衣櫥在此后的日子里讓小美感到如墳墓那樣陰沉，曾經令她朝思暮想的花衣裳已經埋葬在這個墳墓里了。”即便后來婆婆讓小美穿上心愛的花衣裳，此時她眼中也已失去了“金子般的顏色”。

伴隨著對美好事物的向往被一次次剝奪，小美眼中的光芒逐漸消失，失望和無助沖擊著她幼小的心靈，摧毀了她的自我意識。當她終于被允許穿著花衣裳時，卻已經失去了對花衣裳的喜愛和渴望，變成了父母和婆婆期望中的“賢妻良母”式的管家機器[2]。最終，花衣裳遠離，象征其自我意識的消逝。小美屈從于封建社會的倫理規范，在他者處境中，自我始終處于被壓抑狀態。

《雁》中阿玉的出場場景多在室內，文中刻意描寫了阿玉的住所，無論是與父親相依為命時的房屋，還是高利貸者末造安排的住處，門窗總是緊閉的。

對于阿玉和父親的住所，末造與阿玉相識時曾這樣描述：“陰溝蓋總是壞的那附近，有座暗騣騣的房子，門常年半掩著。”[這扇常年半掩的門，恰如父親對阿玉的庇護：雖有父愛，卻缺乏足夠的能力和遠見來保護女兒，因此只能是“半掩”狀態。這樣的門既無法阻擋末造的欺騙，又遮蔽了本可照人的近代思想之光。生活在這樣半掩門窗空間中的阿玉，無法獨立接觸外界，只能完全依賴父親。她對父親言聽計從，形成了極端而盲目的依賴關系。在這種環境影響下成長的阿玉，深受封建思想毒害，分不清自我與他者的界限，自我被緊閉的門窗所禁錮。

阿玉成為小妾后，“我”在回憶中首次提到她時，與岡田一起稱她為“窗內女人”。“我”這樣描述阿玉當時的住所：“冷天，紙窗關著；熱天，遮著竹簾。”3]此時的阿玉已被末造納為小妾，既不便也不愿外出，于是主動將門窗緊閉，將自己鎖在屋內。這種選擇雖出于自愿，卻并非發自本心。一年四季都緊閉的門窗，既訴說著阿玉被困于無緣坂住處的處境，更象征著她因絕望而封閉的內心和在他人支配下被壓抑的自我。

無論是與父親居住的房屋，還是末造安排的住所，阿玉家的門窗總是緊閉著，室內也總是冷冷清清。阿玉先是父親的附屬品，而后又成為末造的所有物。她的自我被關在緊閉的門窗之內，在黑暗的房間中凋零消逝。

花衣裳封存柜中，門窗始終緊閉。小美和阿玉的一生都沒有擺脫他者的束縛，正如在強勢的男性文化主導下，他者境遇成為她們成長的起點。她們雖懷有對自由和幸福的向往，卻在他人支配下逐漸喪失自我。封存的衣裳和緊閉的門窗，既象征著她們如同幻覺一般難以實現的自我解放，也折射出自我被壓抑、被剝奪的殘酷現實。

二、道路與紅雀 一于美好向往中掙扎的自我

小美離開紀家后來到沈家，又在沈家之外與林祥福相遇；阿玉離開父親成為末造的小妾，又在末造的控制范圍之外結識了岡田。如果說與沈祖強、末造的關系使她們在脫離原有環境后仍受壓迫，那么與林祥福、岡田的相遇則成為二人自我萌發覺醒的直接契機。在《文城》中，小美通過“道路”來到林祥福面前；在《雁》中，末造買來的“紅雀”成為阿玉與岡田相識的媒介。

溪鎮休妻時有一項習俗：三人走上大路，婆媳各走南北，由兒子選擇跟誰而去。被休當日，小美在道路南北交會的路口選擇北行，朝自己的家鄉走去。這次勇敢的北行是小美自我的短暫回歸，也標志著她踏上尋找自我的道路，開始了自我覺醒的歷程。

此后在一系列南來北往的旅程中，小美經歷了多次自我掙扎。她看似擁有自主權，實則從未獲得真正的選擇自由。可以說，在與林祥福相遇前，小美的人生道路已被安排好：被親生父母送去當童養媳、被婆婆按照自己的標準塑造、被丈夫轉送給另一個男人，其中充滿了太多的“被”字[4。而與林祥福的相處，成為小美自我覺醒道路中的關鍵轉折點。

林祥福是黃河北岸一戶富裕人家的兒子，父親是鄉里唯一的秀才，母親是鄰縣的一位舉人之女。對待傭人，他親手為他們的父親制作棺材送終；對待女性，林祥福將她們視為擁有自我的個體給予尊重。小美感受到林祥福是一個“和阿強絕然不同”的男人。與阿強之間帶有童養媳性質的婚姻不同，小美和林祥福的感情是在平凡相處中自然孕育的溫暖愛情，他們是基于選擇和責任的夫妻關系。可以說小美不僅是林祥福的妻子，更是他的家人。當發現懷有林祥福的孩子時，面對阿強，她仍決心回到林祥福身邊生下孩子，毅然踏上返回林祥福身邊的道路。

在林祥福堅定的選擇和呵護下，懷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懷念，此時的小美既不需要說服阿強，更不需要說服自己，真正作出了一個“不需要理由”的選擇，走上了一條完全遵從本心的道路。這條道路標志著小美的自我覺醒達到了頂峰。正如書中所述：“在這個長江邊的夜晚，小美和阿強對調了他們此生的位置，此后不是小美跟隨阿強，而是阿強跟隨小美了。”小美以林祥福的關愛為契機，實現了自我覺醒。

成為末造的小妾后，第一次沒有父親陪伴的阿玉感到很不適應，因為在她的觀念里需要一個人作為依靠。阿玉這種尋求依賴的心理，既源于與父親相依為命的生活習慣，也隱含著她對自由和幸福的向往，她渴望找到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從前這個依靠是父親，現在則變成了末造。阿玉既不愿讓父親承受痛苦，又期盼有人能拯救自己。直到某天，窗前經過的岡田引起了阿玉的注意，這位醫學院學生態度隨和、風度翩翩，不禁讓阿玉心生愛慕。

促成阿玉和岡田相識的契機正是紅雀。這是末造為討好阿玉而買的一籠紅雀。這些鳥兒活潑可愛、顏色艷麗，就像年輕俏麗的阿玉一般。末造看著這些小鳥時，心中想的便是可愛的阿玉。從這個意義上說，紅雀的存在本身就是阿玉形象的投射。

收到紅雀的阿玉下意識將鳥籠掛在窗外，這一舉動暗示著阿玉的心境已不同以往，此刻的她第一次走出內心束縛，來到門窗之外的世界。然而掛在窗外的鳥籠在某天引來了大蛇，其中一只被蛇咬住的紅雀奄奄一息，岡田及時趕來趕走蛇，救下另一只紅雀。兩只紅雀中，一只死在蛇口中，象征從前向現實妥協、活在他者命運里的阿玉已死；另一只被岡田解救、在蛇口中存活下來的紅雀，則象征著阿玉在自由戀愛向往中覺醒的自我意識。正如那只劫后余生的紅雀，向往自由天空的阿玉在他者境遇中實現了內省式的覺醒。

阿玉“意外獨立的心情”源于父親的覺醒，而“初次獨立的心情”則是在末造打造的他者境遇中覺醒。阿玉既被二人消解了自我，又在二人賦予的他者體驗中掙扎反抗，實現了內省式的自我覺醒，開始勇敢追求幸福，這種轉變正象征著阿玉內心的蛻變。從紅雀帶來戀情萌芽的那一刻起，阿玉的自我覺醒達到頂峰。

出于對自由美好的向往，阿玉和小美都在他者境遇中尋找自我。小美在他人的愛與尊重中，通過與他人的關系實現了自我覺醒；阿玉則通過獨立思考，在與自我的關系中實現了內省式自我覺醒。

三、文城與雁 于自由幻境中破滅的自我

踏上返回林祥福身邊的道路意味著小美對命運的主動選擇，但她早晚還是會踏上離開他的道路；絕境中求生的紅雀象征著勇敢求愛的阿玉，卻始終逃不出鳥籠的束縛，與岡田的愛戀注定沒有結果。對于小美和阿玉自我覺醒的終點，余華和森鷗外分別用“文城”和“雁”這樣略顯荒謬的意象斬斷了她們的幻覺。文城與雁既象征著小美和阿玉的愛情悲劇，更暗示了二人在自由環境中終將破滅的自我。

在林祥福的身邊，小美好不容易獲得了自由，卻無法說服自己。根據埃里克森的人格發展理論，人要經歷八個階段的心理社會演變，其中“青少年期”是一生中最困難的時期[5。顯然，作為童養媳的小美并沒有獲得這種內在的自信和認同感。

小美曾追求自由并付諸行動，但都以失敗告終。在其深層意識中，始終放不下阿強這個束縛她的男人。盡管向往自由和美好，她卻在每個十字路口都選擇了犧牲自己的幸福。在上海時幻想賣身養活阿強，在林祥福身邊時企圖偷竊家產救濟阿強。飽受孤獨和痛苦的小美在心理上已無法離開阿強，即便擁有離開的權利和重獲新生的機會，她仍不敢直面本心。為了避免再次遭受非議和子然一身，她選擇屈從于命運，成為聽天由命的逃避者。從這個意義上說，走不出內心的小美永遠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她的一生注定是個失去自由的可憐人。

文城是小美編造的地名，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虛幻之地。她向林祥福謊稱自己來自文城，然而世上并無文城，只有溪鎮。即便林祥福后來踏上尋妻之旅，帶著女兒一路南下，最終抵達小美所在的溪鎮時，小美也始終不敢與他相見。小美死后長眠西山，林祥福在溪鎮度過余生，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從未踏足過小美的墓地，至死都在苦苦尋找妻子。小美活在溪鎮，林祥福活在文城，現實與幻覺之間的隔閡注定讓二人無法相見。

與毫不掩飾熾熱愛意的阿玉相比，岡田偏重理智，其感情世界隱而不彰。作為帝大的醫學生，岡田自幼接受先進教育，西方近代思想觀念深植于心。憑借良好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基礎，他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和鮮明的自我。與專注于情愛的阿玉不同，作為新時代知識階層的代表，他是日本未來的棟梁，其自我認知不只局限于感情。

關于岡田的女性觀，正如他所說：“女人是美麗的、可愛的，不管遇到什么境遇，都該安心于維護自己的美麗和愛嬌。”岡田欣賞的是甘于接受命運安排的順從女性。從前的阿玉或許如此，但經歷自我覺醒后，她從被凝視的客體逐漸轉變為凝視他人的主體，這意味著她與岡田理想的女性形象相去甚遠。阿玉努力成為“主體”，岡田卻希望她保持“客體”狀態。在岡田出國留學前夕，打扮得有種“耀眼奪目之感”的阿玉展現出強烈的“主體”特質。正是這種自我的光芒，促使岡田加快了離開的步伐。

正是在逃離阿玉的目光后，岡田在朋友石原的調侃下慌亂地拿起石頭砸向遠處休息的一只雁，沒想到這顆石子竟真的擊中了它。返回途中，阿玉仍在門口等待岡田，但由于岡田將雁藏在斗篷里提著，他沒有理會阿玉徑直走過。這只被岡田意外打死的雁，既意味著阿玉追求幸福的失敗和對岡田愛情的隕落，更象征著在自我困境中，阿玉追尋的自我最終破滅。

林祥福將小美視為主體，小美卻將自己視為他者。阿玉將自己視為主體，卻被岡田視為他者。小美受困于自身，阿玉被外界束縛，但無論阿玉還是小美，都沒有擺脫傳統規范施加的思想禁錮，也沒有沖破家族制度的藩籬，這預示著她們自我覺醒終將破滅的命運，墜落的雁和虛幻的文城象征著二人幻覺中的自我終將破滅的現實。

四、結語

幸福的花衣裳在臨行前被親手封存，踏上的是北上又南下的蜿蜒之路，最終通向虛幻的文城;常年半掩的門封閉著心靈，紅雀卻透過窗口向往天空，然而籠中之鳥終究無法飛翔，自由的雁也終被擊落。這些富含象征意味的意象暗示著小美和阿玉悲劇命運的必然。

與衣裳及門窗這些意象不同，在覺醒過程中，道路貫穿小美自我追尋的始終，紅雀僅代表阿玉自我覺醒的一個節點；文城是小美編造的謊言，為此林祥福獻上了一生，而雁是被岡田親手擊落的，始終被蒙在鼓里的是阿玉。借助外部力量覺醒的小美走不出自己內心的圍墻，內省式覺醒的阿玉打不破外界環境的束縛。

紅雀和雁都是有生命之物，森鷗外賦予了它們翅膀，卻始終讓它們被外界束縛，最終也沒有讓它們飛翔。自由幻覺背后的殘酷現實，象征著森鷗外看似先進實則保守的女性觀。而道路和文城雖無生命甚至不存在于現實，但只要伸手就能觸碰，實際上承載著余華對女性解放的美好寄托。虛幻的現實背后，是余華近乎烏托邦式的美好祈愿和積極的女性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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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靜怡.女性生存困境的現代書寫一一以余華《文城》中的紀小美為例[J].文學藝術周刊，20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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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王雪晴.淺析小說作品中的苦難藝術一以余華《文城》中紀小美人物形象為例[J].新楚文化，20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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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劉娟.森鷗外小說創作研究[D].長春：吉林大學，2022.

[7] 呂明洋.對森鷗外《雁》的意象分析[J].文學教育（上），2015（2）.

（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