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20-0117-04
趙孟顓是南宋末期及元代詩人群體中一個特殊的存在,其詩詞清邃高古,思想表達涉及各個方面,比如:對自身命運的感慨,對南宋亡國的反思,對歸隱和仕元原因的書寫,以及對淑世精神的踐行。其詩風多種多樣,豪放沉郁,清新婉約,變化自如,一掃南宋末年詩壇的卑弱之氣。趙孟顓現存詩詞、文章570余篇,其中詩詞占460余篇,盡數收錄于《松雪齋集》中。但從目前學界已有的研究成果來看,對趙孟頫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書畫方面,對其詩詞的研究仍有不足。本文將以趙孟顓的詩詞作為研究對象,主要探討隱逸與出仕的心理、淑世精神的踐行以及對元代詩壇的影響。
一、趙孟頫的歸隱與仕元
趙孟顓自身經歷是極其豐富的,身為宋末亡國之皇族,元初應召得到重用,晚年歸隱山林,用其自己的詞句可以概括為“消沉萬古意無窮,盡在長空淡淡鳥飛中”,其身世多舛可見一斑。
1.處山歸隱的回歸之志
“隱居以求其志”是趙孟頫歸隱期間的心理狀態。在南宋滅亡后的幾年里,趙孟頫在清德東衡山隱居治學,與錢選、張復亨、牟應龍等人并稱為“吳興八俊”,史書評價“車馬所至,填門傾郭得片紙只字,人人心愜意滿而去”。趙孟顓后與師從大儒康曄的元朝大臣夾谷之奇結為好友,夾谷之奇以摯友的身份舉薦趙孟顓出山,作翰林國史院編修官。但剛剛經歷宋亡國變之事的趙孟顓,并沒有同意出任官職,反而贈送這位好友一篇詩作。
王事有埤益,宴安非所求。翩翩晨風翼,一舉逝莫留。誰令匏瓜系,自懷離別憂。青青蕙蘭花,含英在中林。春風不披拂,胡能見幽心.[2]
趙孟頫這首隱逸詩《贈別夾谷公》作于1282年夾谷之奇請其出山入仕時,抒發自己不愿入仕的想法。“蕙蘭花”這一意象出自《楚辭》,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3],詩人借楚辭中的隱逸意象,表達自己的不仕之心。同年(1282年),趙孟頫還拒絕了元朝行臺侍御史程鉅夫的舉薦。
晚年時期,趙孟顓再次隱逸,這更像是一種功成身退的官場智慧。延祐六年(1319年)四月,因妻子管夫人病發,趙孟顓得旨還家,于當月二十五日離開大都。同年冬,元仁宗又遣使催他回朝,最終因病未能成行。至治二年(1322)六月,趙孟顓病逝于湖州“里第之正寢”。趙孟顓晚年的詩作中,常常可以看到他的歸隱思想。
潮生潮落何時了?斷送行人老。消沉萬古意 無窮,盡在長空澹澹鳥飛中。海門幾點青山小, 望極煙波渺。何當駕我以長風?便欲乘桴浮到日 華東。[2]
這首《虞美人·浙江舟中作》是趙孟顓晚年歸隱時期的重要代表作品。趙孟顓由潮起潮落的自然現象生發出對人生的慨嘆,繼而轉入對歷史的思考。清人陳廷焯評價這首詞為“哀怨之情溢于言表,責其人亦悲其遇也”,進一步闡明了趙孟頫晚年看破世事、追求隱逸的心態。
2.出山仕元的用世之心
“行義以達其道”是趙孟顓仕元時期的心理狀態。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趙孟頫已到而立之年,元朝滅亡南宋也時過十年,中原大地已經逐漸接受元朝的統治,江南地區遺民的反元活動也逐漸銷聲匿跡。趙孟頫應忽必烈之召入朝,《元史》稱:“(忽必烈)喜曰:‘得朕心之所欲言者矣。’”有人向忽必烈進言,“或言孟頫宋宗室子,不宜使近左右”Il,但忽必烈無視趙孟頫的宋朝宗室后裔身份,欽點其為兵部郎中。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趙孟頫官拜賢直學士,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趙孟頫又出任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趙孟頫在近四十年的政治生涯中,經歷了元世祖、元成宗等五個皇帝,且均受到重用,史書評價其“榮際五朝,名滿四海”
趙孟顓出仕的原因與他奉行的“初心”是分不開的,趙孟顓在《五柳先生傳論》中很推崇孔子所說“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未見其人”3]。趙孟頫在仕與隱這一問題上,遵循“隱求志,行達道,無道則處,有道則出”的觀點,他的這種經世思想在《送周正平學士致仕還里》中可見一斑:
仕宦非徒榮,出處貴合義。公今雖未耄,進 退有余地。[2]
趙孟頫稱周正平學士卸任回鄉是“進退有余地”,而非單純因為年紀大了才告老還鄉,這種隨時而變的出仕思想是趙孟頫極為推崇的。因而他說,做官并非突然降臨的榮譽,需要仔細思考到底是否合乎天地大義,但不難看出這種大義就是“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的“仕隱觀”。
二、趙孟頫對淑世精神的踐行
趙孟頫之所以仕元,更多是對淑世精神的踐行,淑世精神是指始終如一的濟世之心,也就是儒家追求的人生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淑世精神強調個人對社會的責任感,是趙孟顓的社會責任感與“天下觀”的體現,超越了民族、地域、朝代等限制,其奮斗的目標在于福澤天下百姓,構建大一統的多民族國家。
1.對南宋亡國的反思
趙孟顓對淑世精神的踐行,首先體現在其對國家命運的反思,對廣大人民處境的擔憂,以及對腐敗當權者的批判。南宋末年政治腐敗,當朝宰相賈似道結黨營私、貪污弄權,史書評價其為“權傾中外,進用群小。取先朝舊法,率意紛更”[4]。而在軍事方面,賈似道根本沒有應對戰爭的才能。心懷天下百姓的趙孟頫對于這樣的黑暗統治極為痛心,但他只是一個人微言輕的小小參軍,只能眼睜睜看著南宋帝國大廈將傾。趙孟頫對南宋的滅亡進行了批判與反思,例如在《次韻剛父即事絕句四首》中:
溪頭月色白如沙,近水樓臺一萬家。誰向夜 深吹玉笛,傷心莫聽《后庭花》。[2]
這首詩是對杜牧《泊秦淮》的次韻,同時也暗合杜牧憂國憂民的思想,體現了趙孟頫對趙宋王朝滅亡的痛心以及對廣大百姓的擔憂,詩中運用了隋滅南陳的典故,以喜聽《后庭花》的陳后主,諷喻昏庸愚昧的當權者只貪圖享樂輕易葬送了國家基業。詩中第一句以景色起筆,溪頭的明月,白色的河沙,本應是溫馨的景色,卻顯得略有凄涼蕭索之感,詩人回頭看到萬家百姓,一時心緒翻涌,似乎無數百姓的命運,也像這月與沙一般清冷、凄慘,體現了趙孟頫對廣大人民的擔憂。第二句以柔和的手筆寫出辛辣的批判,“誰”與“玉笛”一詞共同出現,作者化用李白“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一句,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對鄉土故園的留戀,也是對百姓生活凄涼的擔憂,因為當權者的腐敗,才導致國家的滅亡、人民的苦難。
2.對元代社會氣象的認同
趙孟頫對淑世精神的踐行也體現在其對元代統治的認同,其一體現在對國家治理有方使百姓安居樂業的肯定,其二是在這個社會環境下,趙孟顓可以踐行自己的“初心”,施展抱負福澤百姓,實現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一。趙孟顓進入官場前,他就已經在考察元代社會的治理情況,并在心中做出自己的判斷,經過近十年的觀察與考量,趙孟頫發現元代社會氣象良好,百姓安居樂業,符合自己的天下觀。趙孟顓拋開民族、朝代等限制,關注多民族共同發展,對當時的元代社會給予高度的肯定與認可,其在題詩《題桃園圖》中寫道:
況茲太平世,堯舜方在御。干戈久已戢,老 幼樂含哺。[2]
詩中直言不諱地贊美了元朝的統治,并將當朝統治者比作“堯舜”,認為天下太平是由于開明賢良的統治階層治理國家有方,讓老人兒童各得其樂。趙孟頫這種關心社會的心理,也正是其淑世精神的寫照,因人民和樂而認可社會,其重點落在人民百姓之上,這也合乎他一直以來的“初心”即福澤百姓。另外,從實現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統一的角度出發,趙孟顓將這種淑世精神的踐行,歸結于對“大義”的堅守,這在他的《古風十首》中就有所表現:
《詩》亡《春秋》作,仲尼蓋苦心。空言恐難托,指事著以深。大義炳如日,萬古仰照臨..,[2]
趙孟頫在詩中贊美了“仲尼”的苦心,即弘揚“大義”,福澤天下,施展才學抱負。同時趙孟顓也表明“空言”濟世是毫無用處的,只有讓社會責任感真正傳承在世間而非筆頭、文章里,才有深遠的影響。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趙孟顓必須仕元做官,才有能力惠及民眾。這彰顯了趙孟頫的高潔志向和遠大理想,更是對淑世精神的踐行,只有這樣才可以“大義炳如日”光照萬古。
由此可見,趙孟頫其實自始至終都在傳承并發揚淑世精神。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元朝在入主中原后,多民族之間存在激烈的沖突,而淑世精神的“天下觀”恰恰緩和了這一沖突。趙孟頫的仕元即仕天下,是對理想的堅守、對百姓的關愛、對社會的負責。
三、趙孟頫詩詞的文壇影響
趙孟頫作為元代極為重要的文學大家,書畫、詩詞、思想等方面都影響深遠。同時,出仕元朝也讓趙孟顓能夠有更多的機會與南宋以外的文人交流,由此消除了南北文化的隔閡,促進多民族文化的交融。
1.引起不同文人群體的共鳴
趙孟顓結交不同類型的文人群體,無論是仕宦文人還是在野文人,在賦詩唱和間都能夠引起他們的共鳴。為官期間,趙孟頫與眾多北方文人交流聯系,其中唱和酬作的詩詞達220余首。與趙孟頫相互唱和并交流的北方文人,大多是元朝高官,他們深刻了解漢族文化,并且在文學上造詣頗深。如趙孟顓與北方色目人高克恭交好,二人頻繁以詩詞唱和,研習書畫、文學,當時就有“近代丹青誰最豪,南有趙魏北有高”的美譽。高克恭評價趙孟顓作畫如“春林如染綴溪谷,幾處幽居倚碧峰”,趙孟顓也很欣賞高克恭的畫作,曾于其畫上題詩:
高侯落筆有生意,玉立兩竿煙雨中。天下幾人能解此,蕭蕭寒碧起秋風。[2]
這首詩表現了趙孟顓對高克恭畫作的肯定,同時也說明在與北方少數民族文人交流的過程中,趙孟頫與他們關系和諧,共論書畫文章,推進了南北文學的交流,促進了民族之間的文化交融。另外,趙孟頫還經常參加在野文人的聚會,這類聚會遍及南北各地,主要參加人員是不得志的詩人,他們將自己內心的苦悶抒發于詩詞歌賦之間。趙孟顓雖然仕途得志,但在集會中也經常以高潔的意象參與唱,這一舉動也引起在野文人群體的共鳴。
2.推動元代文壇的新發展
趙孟顓對元代文壇的促進作用主要體現在書法和詩風上,而其詩風對元代文壇的影響最為重要。縱觀趙孟頫的仕宦生涯,其身份與地位日益提升。他同時以自身為紐帶,頻繁參與各類雅集,活躍于南北重要的文化交流中心,如南方的江浙一帶(杭州、湖州等地)以及北方的元大都及其周邊區域。這為各地文人提供了交流契機,從而推動元代詩壇新面貌逐漸成型,并形成開放包容的“大元氣象”。
除了對詩壇的交流引導作用,趙孟顓自身的才學也是促進元詩壇新發展的重要因素,《四庫全書》稱贊趙孟頫:“論其才藝,則風流文采,冠絕當時,不但翰墨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讓于虞、楊、范、揭之間,不甚出其后也。”[3]在元初文壇,趙孟顓冠絕當時,開風氣之先,其地位和貢獻不在“元詩四大家”虞集、楊載、范槨和揭傒斯之下。趙孟頫的詩文崇尚尊唐復古,他推崇黃庭堅的詩學理論,認為作詩要講“脫胎換骨”“點鐵成金”,主張“風雅寄興”,以“六義”為詩法根本,他在《酬羅伯壽》中寫道:
江西水清石鑿鑿,士生其間多異才。今去歐 黃未為遠,要須力挽古風回。[2]
其中“歐黃”便是歐陽修與黃庭堅,趙孟頫認為歐黃之風尚未遠去,作詩仍需仿古,不可浮華堆砌。另外,趙孟頫還作有書法作品《書編唐詩帖》,其中收錄許多已經亡佚的唐詩作品,由此可知其對于唐詩的推崇,而他對于尊唐復古的重視也直接影響了元代詩壇的基調,催生出元代雅正清和的詩風。
四、結語
作為宋末元初的重要文人代表,趙孟顓的詩文取得極高的成就,深刻反映了趙孟頫對南宋亡國的反思,對淑世精神的踐行,以及其歸隱、仕元行為的原因等。本文首先探討趙孟顓在隱逸與出仕間的心理變化情況;其次分析趙孟頫對淑世精神的踐行,闡述其福澤百姓的“初心”;最后重點分析趙孟頫對元代文壇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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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