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人生留點遺憾,才更顯真實。我想,我的遺憾,應通過故鄉的記憶來安放。
題記
故鄉,一個千年古村
我們紀氏先祖為躲避戰亂來到這個村子,至少有五百年了,而整個村子的歷史已有一千多年。
村子的行政名是,老一輩人習慣按舊稱叫它葛竹洋
“洋”是大而遼闊的意思。這是一塊長在群山之中,猶如一只手微微窩起露出的掌心平地,大而遼闊;這里長有很多葛草、竹子。仔細看地形,這個村子有點像倒著放的筆架。山腳沿著一座山脈順勢拉直,就像筆架的底座,中間都是平地,村兩頭各有一條溪流穿過,在村尾交叉路口處匯聚,像手掌上的生命線從村子蜿蜒而過,一直流到山外去。
水汽常年縈繞在村子的上空,無法消散。先民感覺濕氣大,加上山林草木茂盛光照稀少,于是請人把村子水尾的山炸開一個出水口,把山澗匯聚成潭的水放出去,村子上空的水汽就消散了。曾經,先民趕著羊群,羊兒在山間四處奔跑吃草,過著一種與世隔絕、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寧靜又自在。
耕讀傳家是古老村落的文明記憶,十里八鄉,一提到葛竹,都說這里出讀書人。在我小時候,村里老人寫的毛筆字有一種自然高古之氣,尤其是寫對聯,又大又長又有力道,貼在房梁、房柱上。哪一戶人家辦喜事,一定請德高望重的老人用很長的紅紙寫對聯,把房子的每一根柱子都貼上。
從這個村子出發到理學集大成者朱熹的誕生地尤溪縣城,全車程半小時左右,古代走山路則需兩個小時左右。這條山路還在,是由石頭砌成的,蜿蜒在萬里群山之間,只要有人除草保養,這條路可以一直通下去。這條山路,沿途經過很多村鎮,路上還有供人休息的涼亭,在歷史上,這條路可以通到福州。那時,各個村子的學生娃到鎮上中學念書,每到周五都是走山路回家,周日再肩上扛著一小袋米,背著書和咸菜回學校。一路上邊走邊停,看著風景,聽著潺潺溪流,似乎忘記了疲憊。
故鄉就像一粒種子
或許,對每一個走出故鄉的人來說,都會有一種思鄉的沖動,在某一瞬間襲來。
哲學家海德格爾曾說過,哲學是一種思鄉,一種想要回家的沖動,一種渴望,思鄉是哲學活動的基本情緒。
故鄉就像一粒種子,埋在心中的某個角落,被在外奔波的游子無聲地攜帶著,偶爾會冒出芽來,這是來自故鄉的遙遠問候。恍惚中,游子的心被瞬間照亮,心生歡喜之情。在聽風聽雨中,在輾轉失眠中,在一道美食的記憶中,甚至在某一個畫面中…在一場精神的還鄉之中,人們可以領悟到一種詩意。或許,這就是漂泊的靈魂在異鄉的大地上詩意地居住吧。
我嘗試著去更好地描述故鄉:故鄉是一個地理空間,一個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一個少年時出發的那片土地,還是一個在時間上,可以喚醒記憶的皺褶。
人到中年,故鄉之于我,是一個遙遠的,藏著羞澀記憶的地方,也藏著讓人無法忘記的秘密。在記憶的碎片中,我怎么也不能完整地拼起故鄉。
很多時候,故鄉似乎被遺忘了,被丟棄了,只是在某一時刻重回心頭。
我有時候把故鄉等同于老家。
老家對于我,是一座老屋,是關心過我的老人,是老人的墳墓…
老屋塑造我最初的性格
老屋是最初接納我的地方。是我在大地的開端,是一個力量的源頭,塑造了我最初的性格。
據說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我太公,也就是我爺爺的爺爺,蓋了這片宅院。
老屋的年齡比我們活著的每個人的年齡都大。經歷了清朝、民國,到現在已經有百年滄桑,算得上文物了。整座老屋有三十多間房,包括房間、閣樓、廚房等,留存著木雕、鏤空、金粉工藝等民間傳統工藝的痕跡。
我曾經做過一次夢,夢里是驚雷,瓢潑大雨,還有老屋的哭泣,我猛地驚醒,醒來后久久不能平靜。于是寫了一首詩歌《大地的精魂,雨的精靈,還鄉的雨》,其中有一段寫道:
“我依稀記得,這百年老屋的沉默/孩童的嬉戲,大人的嗓門/各種紅白喜事的熱鬧/我依稀記得,我那年邁的奶奶/夜半起身關起那沉重的大門/如今,沉默的老屋,空空的,被掏了般/帶著百余年的老邁,如細雨般幽咽/在這住過的幾代人,上百號人/似乎,頭也不回地,悄無聲息地/走了……”
在二〇〇四年前后,我因為要上大學,離開了老家,那個時候老屋還有幾戶人家在住,老屋還能夠保持我們小時候見到的樣子。然而就在短短的十來年間,這屋頂上的炊煙不見了,灶下做飯的人也不在了,那一間又一間沒有人住的屋子,在房頂上出了一個大窟窿,倒塌了一大片。我當時回去,心里涌上一股酸澀,一種莫名的感傷涌上心頭。
如今還有一戶大伯家,他們老兩口還住在原來的那幾間房,他們那一邊還有人去收拾,沒怎么受損,還維持著原貌,還能看到老屋頂上長著的厚厚的青苔,別有一番韻味。然而另一邊沒有人住,漏的漏、朽的朽、倒的倒、塌的塌,一大片屋子都破敗了。原先邊上有一塊小池塘,如今也被土填平了。小時候,我們幾個小孩兒經常在這個池塘玩耍,也有人養過魚、養過喂豬的水草,還有荷花。山澗還有一條小溪流下來,小溪里還能抓到小螃蟹,清澈的水能流進池塘。如今上方蓋起新房,小溪流也被填埋不見了。
故鄉記憶里的二公
我母親講過,我出生在爺爺奶奶所住的老屋里。在同一個房間出生的人有三個生肖都是豬:一個是我的二公,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我的一個堂妹。
二公這個稱呼,是根據老家話翻譯過來的,我爺爺有三個兄弟,這位二公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所以晚輩都叫他二公。
二公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生人,在我的記憶里,二公很明事理,最有大家長風范
他一身正氣,坐姿挺拔,精氣神充沛,他常常穿著藏藍色中山裝,胸前的口袋里還會別一支筆,有點知識分子的味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當過兵,他滿頭白發,頭發是往后倒的,說話也鏗鏘有力,他一直說的是普通話。
小時候,我就聽我的父親還有其他老家人講,這位二公很能干,小學畢業,卻敲得一手好算盤,被公社書記看上,從會計員做起,一直做到了銀行行長,縣財政局局長。
后來我也聽他講過,他曾經可以把算盤頂在頭上進行盲打撥算,而且在比賽中獲得了頭名。
我的母親也曾講過,在我出生那天,二公和其他干部下鄉出差,順道回家,還一起喝了我的出生喜酒,那天傍晚天上能看到兩個月亮。
那個時候,我二公是有公務專車的,有專門的司機開車。后來二公的房子搬到更遠的地方,在一個山頭的頂上,好大一塊地,房子周邊有一個池塘,還有不同的菜地種著各類蔬菜、瓜果,視野開闊,風景極好。后來,他們一家又搬到靠近縣城的地方。我見他的次數更少了。
那個時候我也到鎮上讀中學了,高中畢業后我又到湖北上大學,后面我又孤身一人到成都接著讀書,離家更遠了。再也沒有與二公見過面。
我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生活了十五年之久,從讀書、工作、結婚到有了孩子。嬸嬸說,我是我們家族讀書跑得最遠的人。
有一次暑假回家,路過縣城,我到叔叔家,二公也過來了,他把自己寫的關于家風建設的小冊子,從懷里掏出來給我看。我記得他提出了“芝麻裔”的說法,大意是說,像芝麻一樣卑微,卻富有生命力。不過,當時的我,很難理解一位老人的用意和努力。
吃完飯后,我又急匆匆地打車趕去了車站,在等待檢票進站期間,不經意回頭一看,只見人群中滿頭白發、天庭飽滿、和藹微笑的二公,在向我招手。我當時很不好意思,心里一驚,他怎么也跟過來了?
在成都讀書那會兒,還有一位堂弟也在成都讀書,他就是二公的第二個孫子。我記得與堂弟見過兩次面,一次是我去找他,一次是他來找我。我們一起吃了頓火鍋,見面也不知道聊什么,他學的是電子工程相關的專業,我學的是哲學,后來漸漸少了聯系。
有一次,父親來成都還帶了一封二公寫給我的信,還有隨給孩子的喜錢,只記得是一個特別的數字,具體數目我也記不清了。這封信是我人生中收到的,唯一一封長輩寫給我的親筆信。上大學以后,大家都很少寫信。在如今的移動互聯網時代,寫信更成了一件稀奇事。信的內容大體是一些關心的話,關于家庭和睦、下一代的培養、工作與生活的平衡等。
在我的第一個孩子大概七歲的時候,我特地回去拜訪過一次二公。他把他的學習筆記、一本《尤溪縣黨史人物》、一本縣柳塘水庫的二十周年紀念手冊《高山出平湖》、一本干訓學員通訊錄給了我。其中《尤溪縣黨史人物》中有一豆腐塊大小的百來字,專門詳細記載了二公的履歷。
二公跟我講了很多事情,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工作后去了不少地方進修學習,尤其是他在南昌財經學院干部學習班的進修經歷。
當時,他還負責縣財政工作,支持了很多建設。比如縣重點中學尤溪一中的校舍改造,還有大型水庫柳塘水庫以及水電站建設等,都是他負責主持審批并參與建設的。
更重要的是,他把心底的秘密告訴了我:當年他在職的時候,被人誣告貪污了兩千元,但他不是貪污,而是借的。二公家有五個孩子,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家里實在困難。
我問二公,這個事情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對你有什么影響嗎?他說,他受到了降職處分,影響了待遇也影響了退休金,更重要的是他是被人冤枉的。
他被這個心事困住了三四十年,一直打不開心結。但我畢竟不是當事人,無法切身體會他的處境。
故鄉的最高禮儀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二公和二媽,做了滿滿一桌子菜留我們吃飯。大雞腿、大塊的肉,還有雞蛋,但是我一口也吃不下,我的孩子也下不了口,太大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已經發生了很大改變。當時看著滿桌子大塊的肉,我似乎有點嚇壞了,現在回想起來,卻有一種想落淚的感覺,想起小時候父母不就是這樣表達他們對孩子的愛嗎?
爺爺那一輩人不太會表達愛,能大方地給吃的就是最直接的表達
吃飯間,我幾乎沒怎么動筷子,二公喝著劣質的白酒,我當時有一點后悔,為什么不買兩瓶好的白酒。對于已經工作的人來說,這不是什么難事,但我就是沒有想到這么做。不過,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們那一代人都是這樣的生活方式,即使生活水平有所提高,生活卻依然簡樸。而我,卻忘記了過去的窮日子。
我走的時候,二公說了一句話:“我過世的時候,你一定要來。”同時,他還希望我可以寫一下他。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對我有這樣的期待。因為他的孫子、孫女都是大學生,他的孩子也都是有文化的人。而且我對他也不是那么了解。
我當時一愣,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有一種遺憾,故鄉的記憶來安放
幾年過去,二〇二四年某月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外出辦事手機關機,結束后剛剛開機,就接到父親的來電,他說二公走了,你有沒有空回來。我問他是什么時候的事?他說昨天晚上,但明天上午就出殯。我又問,為什么昨天晚上不說?這么突然。他說他上午剛知道,這事情哪里有提前安排的?上午也一直打不通我的電話。
我掛了電話,立馬去看家族微信群,沒有一個字。然后上網訂機票,但無論如何,我回到家拿身份證,收拾一下行李,再去機場,再半夜到福州,再轉去縣城,時間都來不及。
回去的路上,我給同在成都的堂妹發微信,她已到了機場,準備登機,她是昨晚知道的,卻未同步給我。估計這個事兒她也不知道怎么辦。
我有十幾位堂兄弟姐妹,但我們很少見面,甚至有的沒有見過一次面。這位堂妹如果不來成都,我們估計也難有見面的機會。
她是九零后,來成都的時候,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因為她當時的男朋友,如今的丈夫在成都工作才辭職過來了。她的媽媽通過家族微信群加上我,告訴我她女兒來成都的事,我們才在成都第一次見面。每逢重大節假日,我都會主動約他們一起聚聚聊聊,即使這樣簡單的交往方式,在我這一代也鮮少發生。
后來,我問父親,二公去世的時候多大年紀,父親說是九十歲了,我想這也是善壽,也算善始善終,二公是有福報的人。
對于二公,我總感覺虧欠了什么。我特意約了堂妹,想知道她對爺爺的感觸和對故鄉的印象。她似乎對老家沒有任何印象,也未去過,老家于她是沒有什么關系了,對于爺爺她也見得少交流得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
或許人生留點遺憾,才更顯真實。我想,我的遺憾,只能通過故鄉的記憶來安放。
(責任編輯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