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處的蟬鳴,像夢中持續的鋸聲
而一只狗就趴在樹蔭下
吐著舌頭,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我從一碗茶后起身,拿起佩索阿的詩
然后,踱步到路邊的大樹下
我喜歡清靜,即使這里常常
熱鬧。有打撲克的
閑聊的,有暫時落腳休息的
而我就在角落里坐下
等風來,等詞語的柵欄
被輕輕推開
這被詩人愛著的故鄉
如今也捧出,他所愛的天籟
在你的詩歌里
是不是也有一只
這樣的黑羊羔
稚嫩的毛發和呼喚聲
經常在找媽媽
它在院落中
在每一個夜晚
它的黑,讓所有的白
黯然失色
角落里,一個吸煙的人
看起來很落寞
是什么樣的心事
讓他這么決絕地坐在風中
冰涼的水泥臺階
冰涼的手掌
用這一點點微弱的火
用這根煙霧的繩子
把其中的情緒
拽出來
這個冬天,我看見過很多
這樣的人
其中有一個人
住在九峰小區的四樓
他甚至把頭
也蒙進被子里
院落簡陋,枯黃的葉子
在鐵皮屋頂的周圍
散落的光線,多讓人著迷
晾衣繩上,一件件單衣
秋最后的愜意
風,似乎并不存在
前段時間,它
還在遠處的枝頭
山楂臉上的唇印
一定是
拜它所賜
可現在,這風
忘記了行走
在畫框中,它安靜地
與我對視
天黑了,曠野里的動物
都鉆進黑色的被子
像我一樣,時常渴望
身體的赤裸
時間磨盤,咕嚕嚕的
一圈又一圈
更像是肚子的回聲
它餓了,把太陽藏進衣兜
不久,又把它掏出來
這可愛的邏輯
你說,黑與白的交集
無非是將眼睛
閉上之后,再睜開
越寫到后面,越這樣
回避了淺白
回避了直接抒情
回避了修飾語
回避了大詞
回避了庸常的表達
每一次的否定
都像有一把小刀
在我的皮膚上
輕輕地
輕輕地
割
這個人傻了,以至于多年來
都在重復著同一個動作
身子傾斜,雙手高揚
在現實和詞語之間
是的,不分晝夜
他穿過山丘、河流
穿過懸鈴木、桉樹和秋海棠
穿過紫花地丁、烏拉草和羊奶秧
穿過種著豆角和角瓜的菜地
穿過小小的院子和破舊的門
甚至是黑色的夢
到最后,這個傻子才停止擺動
不過身體還保持這個姿勢
而這,像一種確認
涼冰冰的詞語
懸停在半透明的寂靜中
那是誰呢?像一枚徽章
鑲嵌在夜晚的胸口上
樹木、河流、山丘,如同
模糊的詞語,時間持續得再久些
或許都將不存在了
而只有它,異常鮮明
成為神秘主義的一部分
紅色的,它的鳴叫
讓詞語們醒著
還站在原來的位置
可是時間,帶走了樹上的葉子
它們的皮膚呈灰褐色
在風中,愈加顯現屬于一棵樹的
筋骨和脈象,現在
只剩下這些
也只能用這些
來與整個冬天對峙
你會看到,灰褐色中
有霜雪的成分
還有一把把小刀劃過的傷痕
夜晚,“嗚嗚嗚嗚”的聲響
是清晰的,讓一個外鄉人
酒醉后,也坐在地上
放聲大哭
這是一只抽象的鳥
這是一只發光的鳥
小路上,它是一個符號
它比一只螢火蟲
要鮮明得多
它是旁邊樹木的陪襯
它是諸多昆蟲的余聲
它是迷路的孩子
走過來,又走過去
黑夜坍塌,草叢裂開
大片的架構傾斜
它是一只鳥
它是一只鳥
可是,在我的段落中
它閃動了翅膀
它竟然,叫了一聲
這一定是一種反抗
骨子里的反抗
在北風凜冽時,它的出現
顯然破壞了冬的意境
院子里的大缸,又要成為
天然冰箱,棚子里的滑冰車
也準備出場,我已穿了十年的
那雙黑色的棉皮鞋
也要在那幾天再次穿上
它怎么不打招呼就來了呢
小南風,我擔心的
是你的反抗
如果進入我的文字中
我內心的冰
會不會一下子
就融化了
我看到旗幟,空蕩的山頂
風聲獵獵,抖動的布
在時間的水流中,那些明亮
和黯淡的心事都一覽無余
它真實,也虛幻
在事物存在的另一邊
滾燙的巖漿,是內在的語言
此時,它十分不安定
要跳上去,要沖出來
要游蕩到其他地方
即使無力去做出改變
也想要嘗試一番
哦,這命運的巖石
到后來,竟如此蒼涼堅硬
而那面旗幟依舊在
我像其他人一樣,凝視著
山頂的空蕩
離開后,身旁不再熱鬧
以前的好哥們就來過那一次
再過一些日子,估計
就將我忘掉了
昨夜,又下了一場小雪
石碑上,那個名字
更加冰涼。只有
用最愛的啟功體書寫的
綠色的字
綠,也是最愛的顏色
而現在,“詩人之墓”
這四個大字,將一直陪伴他
它們,孤傲地挺直身體
像曾說過的
——詩人,是他平生
最引以為傲的
簡歷
模糊的存在中,他們
像閃著微光的符號
溫暖,或讓人疼痛
而一道石壁,隔開
還未完全表述的意愿
我的親人們,并不偉大
也并不無私
只把兜里的糖送給我
還有蘋果、折出的風車
木質滑冰車和鐵環
也或者是一只,在手中
要逃脫的蟬
而現在,我時常想念
即使他們被老年病纏身
或者,己悄然故去
要說出:我愛
要說出:我愛你們
“就像光亮和水
從融雪的手上退去”
“一棵樹在雨中行走”
它托舉著一團黑霧
巨大的巢。潮濕的巢
一切的秘密
孩子們的玩具、鞭炮和糖果
也在這里
自然主義者的樂園
一陣清涼的風吹過后
天空顯得多么空啊
日月沉入碗底
山河融入了玫瑰園
距離,將美造就
這一棵樹還行走在路上
它,越來越輕盈
像把黏稠的心事
潑灑到風中
喜歡秋天的曠野,眾多意象
都有與之相襯的結構
堅挺的,倚靠的,完全倒下的
在等待,走向深處的時間
那最后的一天
它們的軀體,連同心事
就這樣裸露著
它們的屈辱也來不及喊出
它們再也說不出愛、恨
甚至像我樸實的鄉親
一輩子,也寫不出一個
深情的句子
在前面,舉著虛假的火焰
在前面,吟詠著悠揚的圣歌
在前面,我們故去的親人
守在路旁
獻出寬闊的胸膛、手掌
和濕熱的眼淚
“死亡是一種回歸,和相聚”
當我們忽略了
它悄悄離開,或者一只鳥
從這邊飛到那一邊
一塊石頭
從白天站到天黑
你在等另一個人回家
親愛的,在我想你的時候
在我敲下,這最后一個
分行的時候
我能否,把它比作閃電
那么一束獨特的光照
穿透了茫茫水汽
和滔滔的巨浪
在半夢半醒之間,還有
那一聲讓人
時刻警覺地炸響
該有多了解自己
當刺眼的光芒離開
煩躁和寂寞同時涌過來
一個人就會沉默,往事的叢林中
緩慢的時間,那空蕩蕩的結構
自上而下,光的順序
讓眼前的動作,顯得立體
和多樣。螞蟻的抽泣聲清晰
忙碌的潮蟲,像渴求安頓
大片的雛菊、梔子花和柏樹
遠處是跳躍的溪水
幽暗的光線中,充滿復雜的氣味
而此時,只有一只
鳳尾蝶,在安詳地入睡
它的雙翅翕動,像跳動的
心臟。哦,她這優雅的詩人
把自己,也活成了
一首詩的樣子
葉子的空虛處
漏出天空的藍光
風帶來微涼
如一只蝸牛緩慢爬過
裸露的腳踝,彼時我小聲吟唱
呼啦伴奏的葫蘆葉,在墻角
搖擺的蓖麻,而不遠處的樹上
青紅交雜的花椒
恰似我此時的感覺
是的,當一個人
將一張夢的圖紙
鋪開,陽光下的詞語
幾乎要跳起來
遇到春天,一切都是
新鮮的句子
河流的歌聲與往年不同
更歡快的樂調
山上的杜鵑花,竟然
聚集到一起
紅艷艷的心事
那么擁擠,一位親戚
來串門,在我家住下
和我爸聊天、喝酒
多少年了
那個叫王殿滿的表叔
讓我感受到
在深處,血脈的關聯
依舊真實存在著
此時,它溫暖而熨帖
讓我特別想
向偉大的時間
敬一杯
野草一直茂盛
它們像被時間遺棄
唯有不停生長才能忘記
原野上的荒涼
專挑養分和光照好的地方
哪里好,它們就聚集到哪里
像一伙老年人總喜歡到墻根下
曬太陽。只是這些人
越來越少了,直到某一天
他們全都搬去了原野
所以,我懷疑
這些一直茂盛的草
一直扎堆生長的草啊
就是老人們留下的念想
你看,風經過時
它們就舉起了葉子
迫切地
想向人訴說
你笑著說
“為了照鏡子,搬來一潭水
青山啊,還像個孩子”
星辰之下,只有風知道
它善變的心事
清淺的河道,下游
成了水庫,再沒有人
敢隨便往水里,放石灰
和農藥
河床上的鵝卵石
陷入迷人的夢境之中
魚蝦幸福地活著
鳥雀酣睡在遠處的巢中
這是深夜的花廠峪
此時的美與寧靜
只有我倆知道
我知道,有事物在高處
平靜地面對一切
溫和的夜晚,無數枚
鮮嫩的葉子即將探出頭來
枝頭上,青綠色的云團
是情緒飽滿,在天空
舞蹈的海
而上個月,伐木人的斧頭
還在耳邊回響
他握著斧柄的尖端
掄起來,就像是擺動
一個玩具。一下,兩下,三下
高大的樹干,發出“咚咚”
的重音,木屑紛飛
落滿了鞋面。馬上要倒下
它再也看不到春天了
而那棵潮濕的樹樁,像
存在的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