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山記

1941年8月，侵華日本軍隊華北方面軍調集7萬余人的兵力，對晉察冀邊區所屬的北岳、平西（今北京西部）根據地進行毀滅性“大掃蕩”。9月25日，在易縣城西南的狼牙山地區，八路軍晉察冀軍區第1軍分區第1團第7連掩護黨政機關、部隊和群眾轉移。第6班馬寶玉等五名戰士擔負后衛阻擊。第6班五名戰士邊打邊撤，將日偽軍引向狼牙山棋盤陀峰頂絕路。面對步步逼近的日偽軍，他們寧死不屈，毀掉槍支，義無反顧，縱身跳下數十丈深的懸崖。馬寶玉、胡德林、胡福才壯烈殉國；葛振林、宋學義被山腰樹枝掛住，幸免于難。他們被人民群眾譽為“狼牙山五壯士”。晉察冀軍區領導機關授予三名烈士“模范榮譽戰士”稱號；通令嘉獎葛振林、宋學義，并授予“勇敢頑強”獎章。為紀念和表彰五位抗日英雄，當地革命政府在棋盤陀峰頂修建了“狼牙山三烈士碑”。1959年5月重建，更名為“狼牙山五勇士紀念塔”。

——題記

1

狼牙山。易水源出東麓，折向東北，向東，

向東南

變瀑河，入白洋淀，入大清河，入渤海

一河如繩，一端縛牢狼牙山，一端系緊渤海

繩子繃緊。渤海每一次浪涌，狼牙山都在顫動

狼牙山如樁，所以渤海無法移走

渤海掙脫了一萬年，仍未掙脫

它們反復較量中，無數人死，無數人生

生死相拒，相連，山河永固，繩細不斷

2

浮云正在飄來，其狀如猛虎，轉而似鳳鳥

五坨三十六峰。棋盤坨。小蓮花峰頂

五勇士塔雄崛而立。塔尖指處

指的是變幻中的浮云，還是浮云背后的天空？

塔高21.5米。山高1105米

塔是山延伸出來的一部分

山的海拔應該修正為1126.5米

塔高應該修正為1126.5米

如果繼續修正，鋼筋應修正為骨頭

水泥混凝土應修正為血肉

狼牙山應修正為青銅器，銅錫鉛的合金

站在絕壁上，我的投影應修正為重器上的銹斑

如果以上均無法修正

我對著深淵的一喊就是一喊

那五個身穿灰布制服的戰士

仍在下落中。碎石，土塊仍在下落中

準備接住兩個人的粗枝仍在使勁長粗

我的一喊正匯入五個人的大喊

喊聲如易水旋渦，在山谷間一圈一圈蕩而不止

在青紗帳中回蕩，谷穗慢慢搖，高粱正在紅

3

二戰中，中國在東方戰場抗擊日寇陸軍兵力94%，牽制日酋240萬。全面抗戰八年，正面戰場國民革命軍傷亡321萬，陣亡131萬。敵后戰場，共產黨領導的部隊傷亡61萬。

1941年9月25日。蘇聯基輔會戰結束蘇軍上將基爾波諾斯陣亡，66.5萬名蘇軍被俘

同一天，五名八路軍戰士在狼牙山跳崖

狼牙山和基輔之間是看不見的風

馬寶玉，蔚縣下元皂村人，21歲

葛振林，曲陽咸喜峪村人，24歲

宋學義，河南沁陽縣北孔村，23歲

胡德林，容城縣郭村人，24歲

胡福才，容城縣郭村人，28歲

干巴巴的記述是枯燥的

這些分行只是敲了回車鍵，毫無詩意

戰爭怎么會有詩意呢？生命的逝去怎么可能有詩意？

如果沒有抗戰，他們會在山上放牛，砍柴

在地里點種玉米，收割麥子，喂牲口，做小伙計

娶妻生子，子嗣興旺，或娶不起妻，無后而終

如果沒有抗戰，他們不會聚在這座山上

不會在山谷中互相掩護，生死一戰

不會邊打邊退往絕峰

不會走投無路，不會毀槍，不會跳崖

如果沒有抗戰，不會成為戰士，壯士，勇士，英雄

不會被勒石立碑，不會被千萬人祭

抗戰，是他們的不幸，是幸，是幸中的不幸，

不幸中的幸？

在幸與不幸之間，高粱正在慢慢紅

4

在跳崖處，面對萬丈深淵，我頭暈目眩

他們無懼死，為什么怕活？

怕落入敵手？怕熬不住嗎？

他們站在此處時，想過父親嗎？想過母親嗎？

想過姐姐嗎？想過妹妹嗎？想過弟弟嗎？

想過羊圈里的羊嗎？

想過那張吃飯用的炕桌嗎？

來不及想，不敢想，還是不想？

他們正從萬丈深淵中徐徐升上來

頭上有草屑，手上有擦痕，衣上有血跡

他們的瞳孔中有山河，那就是現在我身旁的山河

他們高懸于我的頭頂

怒如金剛。泥塑。彩塑。木雕。石雕

他們都是，都不是，是不是中的是，是中的不是

80年前的五張臉，通往更遙遠的種族

通往鮮卑，匈奴

通往山河間大路上的移民，通往胡漢雜居，

通婚，融變

他們的臉膛，透出高粱的紅或者高粱的紅，是參照了他們的臉膛之紅

紅正在青紗帳的深處秘密發生

5

彼時，我的母親三歲，剛剛蹣跚學步

她幼小的耳鼓中回蕩著槍炮聲，轟炸聲

84年后，我清晰地聽到了她恐懼中的哭聲

“掃蕩”。反“掃蕩”。圍獵。突圍。

我厭惡的戰爭，他們也憎惡。

他們在熬中轉移。熬結束

在熬中阻擊。伏擊。攻擊。逃命。掩藏。

用雞蛋反復磕石頭

山中奔逃的野兔飛一樣快

他們饑腸轆轆要釘死在陣地

我在狼牙山下的農家樂中

看著爐火中反復炙烤的山羊

忽然想到那些在戰火中被炙烤的人，炙烤有什么兩樣嗎？

豈日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我反復察看著一分區反“掃蕩”的路線圖

他們作戰的路線，合于中山滅燕的路線

合于秦將王翦伐燕在易水之西大敗燕代聯軍的路線

合于契丹寇宋的路線。合于朱棣造反與明軍逐戰的路線

此合不是全合，是一部分合，大部分不合

它們反復交錯，掙脫，唯狼牙山同

青紗帳中，一條小路如延伸的裂縫

6

牛角壺。閻王鼻。蓮花峰。絕壁萬仞

他們邊打邊撤，退往更高處，在一條絕路上求生

狼牙山是敵人的墓地，是他們的求生地

是三個人的墓地，是兩個人的絕處逢生地

漢陽造。擔架。馱鞍。油燈。馬燈。

紡車。旋床——

他們使用過的一件件物品進入博物館

那些遺物分明是一幅黑白分明的木刻的素材

恍惚中，大雪一直徐徐在下

想用白覆蓋住黑的那一部分

想把黑白變成全白全枯

但山枯一直努力山綠

石頭刻的課文太沉了

我翻不動這一頁

一滴透明的水滴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仰頭望去，一只鳥在一條枝上，這根弱枝正在顫動

這只鳥飛來之前，猛蹬過一棵出挑的高粱

那棵高粱在巨大的青紗帳中左搖右晃，努力維持著平衡

7

“釁將不免，吾輩首當其沖

戰死者榮，偷生者辱

國家多難，軍人應該馬革裹尸，以死報國”

他們以死報國了，但無裹尸的馬革

只有蒙面覆身用的黃土

犧牲的人，仍然活著

在李老道的回憶中。在騾子駝送的《晉察冀日報》的戰地通訊中。

在《楊成武回憶錄》輕型膠版紙的敘述中。

在黑白電影中。在連環畫中。在課本中。

在版畫中。在國畫中。

在街頭劇中。在街頭詩中。在剪紙中。

在講解員的講解中。在教師的朗讀中。在孩子們的背誦中。

在新華社的電文中。在領導的講話中。在紅頭文件中。

在徐徐的春風中。在酷烈的炙烤中。

在野花中。在霜染的黃櫨葉中。

在柿子紅中。在蘋果青中。在蘋果慢慢紅中。

在易縣博物館中。在孩子們一遍一遍的研學中。

在我的長大中。在我青春的逝去中。在我的中年的困境中。

在我的老中。在霧起中。在霧散中。在大雪封山中。在暴雨滂沱中。

暴雨如矢射向青紗帳。五棵高粱水淋淋的，無處可躲。

8

狼牙山五勇士陳列館。三位烈士的畫像

那些鉛筆與紙張的摩擦聲，不絕于耳

筆尖在茫茫的紙上來來回回移動

28歲。24歲。21歲。

他們犧牲時，沒留下照片

遺像是老一團戰士魏成德

根據戰友們的描述繪制的

胡德林參軍時只有21歲

母親一直流著眼淚等兒子回家

老人的雙眼哭得看東西都模糊不清了

八年之后才知道兒子早已犧牲

“1994年我正在講解

一位70來歲的老奶奶

突然抱住馬寶玉的畫像痛哭失聲……”

狼牙山五勇士陳列館館長李芳在采訪中含淚

“二哥，二哥——”馬寶英是馬寶玉的妹妹

父母早逝，姐姐出嫁

馬寶玉拉扯著妹妹、弟弟和爺爺相依為命

爺爺去世，他把十幾歲的妹妹

送到沽源壩上做童養媳

把四五歲的弟弟寄養到叔叔家

自己跟著楊成武的部隊走了

沒想到和二哥分手竟然是永別

抗戰終于熬過去了

妹妹一直盼著哥哥衣錦還鄉

家門口過部隊

她總會設法打聽有沒有二哥的消息

一次一次失望，心頭絲啦啦地疼

“報紙廣播上經常宣傳狼牙山五壯士

帶頭的班長和二哥重名

可他怎么可能是那么大的英雄？”

五十多年了，老人常常夢到二哥

塞給自己半塊舍不得吃的棒子面餅

終于下決心來到狼牙山試試看

看到展板上馬寶玉的家鄉住址

老人抱著二哥的畫像雙肩顫動，泣不成聲

青紗帳里，一棵高粱

突然搖晃起來，搖得時快時慢，不白不明

9

1940年6月13日，高倉正三從中國寫給日本哥哥的信：十一日送走日比野回來后，把漫畫和《明鑒唐書殘》《文心雕龍》《元四大家集》《永日集》《宋玉》《四十自述》以及《水滸傳》等書分成四包，并于昨日已給您寄出。……一直吹著東南風，灰塵也多了起來，城內的小河也干涸了，人們期盼著下雨。聽說來薰處有《藝文類聚》一書……聽說是嘉靖小字版本……

1944年1月17日，《晉察冀日報》載：對于手無寸鐵的和平居民……集體屠殺。在西山老虎窩一次殺死、燒死、用石頭砸死三十余人；在平陽南山土洞中，兩次用煙熏死三十余人。十月十八日，用火燒死婦孺十九人；二十四日，在平陽西溝土洞中燒死十六人；在賈口活埋八人；脫光衣服凍死九人；在山嘴頭，把十五人踢下山坡滾死，在日寇東退前，一次集體刺殺被俘居民一百五十余人……用刺刀挑、用木棒打、用石頭砸、用馬刀砍、用涼水灌、用冷水凍、用火燒、用煙熏，活埋、零剝、喂狗、開腹、摘心。

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

站在狼牙山上，云蒸霞蔚

伸手可采云，展臂抱萬年

我站在易水的源頭

我站的地方是燕地

曾置故安。置上谷，置昌黎

置高陽軍，置易州。

站在易縣。就是站在保定。就是站在河北

站在古老的版圖上，就是站在更古老的地球上

站在漫長雄蕩的時間序列中

我吸入的氣直通最深之心底

我呼出的氣越九霄而達中天

借立錐之地

對茫茫之天

捏制，燒造

胎體是人形

臉上皆釉色

心里盈悲歡

這個容器高1.6米，重68公斤

而五勇士塔高21.5米

我難知其重，但一層一層，如浮屠

須仰望才能見塔尖

從更高處往下看

這里是一個黑點

再高再遠，黑點慢慢隱身，雖有但無，貌無實有。

離開狼牙山時，天色將晚

站在易水河邊，我回頭望去

那山站在醬釉般的暮色中

如一幅拙樸的版畫，刻工器銳，刀功深湛，渾然天成

我和狼牙山之間

大片的青紗帳突然一紅，便陷入更青，猛然又是一紅……

注釋：

（1）引自盧溝橋事變中犧牲的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將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