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犬

一

白狼犬叫酷那，是我在美國洛杉磯養的第二條狗。

第一條狗叫貝爾，是我在動物救助中心領回來的。美國有許多這樣的動物救助中心。每只動物都關在籠子里，大都是一些流浪的寵物，也有一小部分從家里出逃走丟了，被好心人送到動物救助中心。家里養的犬類，都有一個脖套兒，脖套上有編號，依據編號就可以查到主人的電話和家庭地址。從家里出逃的狗，時間久了脖套也不知丟到何方了，就成了無主人的狗，在美國動物的地位很高，沒有人會故意傷害它們。

被送到救助中心的寵物，也不是無限期地待在救助中心，一般三周之后，沒人認領，便把它們做安樂死處理。到救助中心領養動物的人不少，都排成隊。我剛到美國，想養一只狗，有人就出主意讓我們到動物救助中心領養。

我們給它起了一個新名叫貝爾，長得有點兒像秋田犬，樣子很乖，在籠子里眼巴巴地望著走近的每個人。因為它模樣可愛，孩子很喜歡，就把它定為了領養對象。在救助中心填完領養表格，救助中心的人告訴我兩天后來領取。工作人員要給這只狗做節育手術，打各種疫苗之類的。兩天后，當我牽著這只狗從動物救助中心走出來時，其他籠子里的那些動物好一陣子喧鬧。我領養的這只狗，喜不自禁地向前沖了出去。狗都是有靈性的動物，它們似乎知道自己的命運，在眾多的狗中被領養走，一定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剛打開車門，它便蹄了上去。

起初貝爾來到家時一切都很好，體力充沛，在院子里跑來奔去。可是每到晚上，它就會狂叫不止。怕影響鄰居，每到晚上只好把它關在車庫里。后來我查了有關資料，貝爾這種現象，是因為懼怕。想著它以前是只流浪狗，恐懼也屬于正常現象。從那以后，每天我們睡覺時，總會把它牽到車庫里。

白天的貝爾很活潑，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一刻也不消停。它破壞力很強，總會把院子里的草地弄得亂七八糟。自從它來到家里之后，以前到處橫行的老鼠消失不見了。這也是貝爾的功勞。可漸漸地，我發現它有護食的毛病，每天喂食，都提心吊膽，最后它還是咬了家人。也想盡辦法改掉它護食的毛病，可是收效甚微。

最后還是有養狗經驗的朋友，答應把它領回去調教，把自己家一只叫酷那的狗作為交換送給了我。酷那當時只有三歲，長相高大威猛，性情卻異常乖順。它的祖先來自加拿大，它的同類有的做過警犬，還立過功。它的學名叫白狼犬，屬于巡回犬的一種。從那以后，酷那便成了我們家庭的成員。

二

朋友家里有兩只狗，酷那是其中的一只。朋友和家人每天都要忙公司的事情，很少有遛狗的習慣。天部分時間就把它們關在自家的院子里，每天不定時地回來，回來才想起喂它們。喝的水更換得也不及時，狗們渴了便站在游泳池的臺子上去喝水。我去朋友家做客，見過狗們的生活處境。

酷那來到我家后，我都會在晚飯后出門遛它，它很喜歡在外面玩，聞來嗅去，只要發現其他狗的氣味，便在那個地方撒一泡尿，以宣示自己的主權。一路上走走停停，見到其他的狗，總會躍躍欲試地想沖過去。每次遛它，我都總會躲著其他遛狗的人，怕一時攔不住，讓別家的狗狗造成傷害。

我家住在一個山頭上，出門有兩條路可走，為了遛狗，我總會另辟蹊徑，尋找新的遛狗路線，因此解鎖了許多新的路線。不管從哪里走，最后都要來到山下一個小公園里，公園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地，是附近居民活動的場所之一。有學校的學生在這里打壘球，也有的在一角踢足球。當然也有許多遛狗的人，在此聚集。因為我怕狗打架，總是不敢把酷那牽到別的狗面前。

酷那有兩次離家出走的經歷，一次是因為泳池的工人來清理泳池，忘了把天門關上。酷那借機偷偷地溜了出去。發現狗丟了時，我開上車好一頓尋找，把以前遛狗的每條路線都跑遍了，仍然不見它的身影。天色漸晚，我絕望地把車開回家時，路過鄰居家門口，看到它正趴在那，距離我家也就兩百多米的樣子，鄰居家也有一只狗，主人帶著它到我家來玩過。當時兩只狗見面就咬架，還沒等和鄰居說上幾句話，因為它們不停地吵鬧，鄰居只好牽著自己家的狗匆忙離開了。后來鄰居遛狗，在路口也碰上過幾次，因為兩只狗相見，都拉開架勢想沖過去，和鄰居只好匆匆打過招呼，便各自走了。沒想到酷那離家出走，竟然臥在了鄰居家門口。鄰居家有兩道門，大門是走車的，里面還有一個小院，我去領酷那時，看見鄰居家的狗，趴在小門上正在向外張望。我心存僥幸地把酷那牽回來，它仍然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沖鄰居家的院子里張望。

酷那第二次離家出走不是因為鄰居家的那只狗，完全是因為迷路了。那次它離家出走，我和家里人壓根兒就沒有發現，因為家里來了剪樹工人，都在后院里忙活，忘了關上天門，到了遛狗時間沒人遛它，它找到機會便獨自遛自己去了。它一定是在我每次遛它的路上走了一圈，結果在山下的十字路口，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是另外一個黑人鄰居，認出了它，用車把它拉到了我家門口。直到這時我和家人才發現它又一次離家出走了。

三

酷那是條本分厚道的狗，總是人畜無害的樣。我們外出把它獨自留在家里，每次回到家里，電動大門剛一打開，它就會在外陽臺上站起來，很快下到一層，跑到車庫迎接我們。最初養狗的動機，是因為院子里會經常有小動物出沒，尤其是地鼠，把好端端的草坪糟蹋得不成樣，養狗是為了看家護院，酷那的到來，的確讓出沒院子的小動物少了很多。為這個家它總是一副很操心的樣子，夜深人靜它也不休息，不停地在院子里巡視，不管是自己家還是鄰居家，只要一有動靜，它就開始吠。也經常和鄰居家的狗罵仗，你一句我一句的，毫不相讓的樣子。

有了每一天晚飯后遛它的習慣，只要我從樓上下來，它就圍著我轉來轉去，叼著遛狗繩，興奮得不像個樣子。當我用遙控器打開天門，每次它都會激動得渾身顫抖。離開家門，走過其他鄰居家院門前時，別人家的狗，以為它要侵犯自己的領地，便一路朝它吼叫，可能因為有我在的緣故，它并不懼怕，但也不多事，炫耀地在它的同類面前走過，在拐角處，留下一泡尿宣示自己的主權。

養它的第一個暑假里，我們和孩子都要回國，我決定把它留在家里，因為一離開就得幾十天時間，怕不安全，就找了一個朋友，每天給它喂一遍食。在回到國內的日子里，我經常會查看院內的攝像頭，每次看到它，它都蹲坐在陽臺上，向院外眺望。只要一有車駛近，它立馬支棱起耳朵，做出一副要下樓的樣子。見車駛進了別人家院子，它又失望地蹲坐在原地，一個姿勢久了，它就趴在陽臺上，眼睛仍然望向大門口方向，我知道它在等待我們回來，一天天一夜夜，除了吃食和上廁所之外，幾乎一直等在二樓的陽臺上。看它這個樣子，我心里就有些發酸。

從那以后我和家人再回國時，不再忍心把它獨自放在家里了，讓朋友領走。每次從國內回來時，我都會第一時間去接它，它只要一看到我的身影，便把整個身體撲在門上，上躃下跳，高興得不行。它每次坐車都會暈車，從朋友家到自己家有四十幾分鐘的車程，回到家后，它東倒西歪地從車上跳下來，跌跌撞撞地撲到自己的窩里。就像人一樣，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里，總是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不顧自己暈車，跌撞著身子，這里聞聞那里嗅嗅。

因為有了每天固定時間遛它的習慣，不管刮風下雨，一到了固定的時間，它就守在門口。因為天氣原因沒法遛它，它就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了于心不忍。有時我會打著傘出門遛它，不管風里雨里，只要它離開家門，總是一副很快樂的樣子。許多狗都喜歡游泳，酷那卻怕水。每次我到泳池里游泳，都想把它帶到水里，有幾次都把它拉到泳池邊上了，它四條腿用力向后蹬著，恐懼得不行。我下到泳池之后，用水撩它，它就躲得遠遠的。以后只要看到我穿著泳褲從房間里走出來，它立馬起身，躲到后院兒去，任憑怎么叫它都不過來。

我們院子周圍有許多野兔子，它對抓兔子這件事非常執著，只要著見兔子立馬沖過去，可它卻沒有兔子敏捷。兔子發現它撲過來，要么躲到院外去，或者消失在樹叢中，每次都讓它無功而返。它唯一不在意的是經常出現在院里的小松鼠，小松鼠每次出現，要么在樹上，要么在院里的墻上。它發現小松鼠之后，便立住不動了，咧著嘴流著哈喇子，目不轉晴地盯著小松鼠，小松鼠出現多久，它就會看多久，一點兒也沒有攻擊的意思。有時小松鼠不出現，它也會揚起頭，樹上墻上地去尋找小松鼠的身影，后來我發現，它把小松鼠當成了自己的玩伴，可小松鼠和它是兩個世界的動物，根本沒有和它在一起玩耍的意思。

我們在動物商店，會經常給它買來一些玩具，它最喜歡的就是骨頭，商店里賣的骨頭，既可以玩兒，也可以吃，比普通的骨頭要堅硬許多。當把玩具骨頭丟給它時，它馬上把骨頭叼走，躲到一旁專心致志地啃骨頭，啃了挺長時間，那根玩具骨頭也不見小。啃累了它就叼著骨頭，找到一個隱蔽處，把骨頭藏起來。有時想起骨頭時，卻怎么也找不到，急得它在院子里團團亂轉，東一頭，西一頭，就像一個毛糙的小伙子。看它急成那個樣子，我們也幫忙尋找，仍然找不到，就拿來別的玩具給它。它卻很固執，對其他玩具提不起興趣，仍然轉轉摸摸地尋找自己的那塊骨頭。

有時我們都忘記那塊骨頭了，它卻又突然不知在哪里找到了，寶貝似的叼在嘴里，跑到我們跟前炫耀它那塊失而復得的骨頭，哈喇子流了一地。

它每天晚上睡覺，總會在離人最近的窗前躺下，不知道它是為了保護我們，還是離不開我們，給它建好的窩也不去。有時夜里下雨，它仍然不肯離開，就守在窗前。有時見它淋濕的樣子怪可憐的，便把它放進屋里。它很少來到屋里，每次進門都很小心的樣子，然后找到一個角落，安靜地趴下去。

四

酷那一直陪伴了我們五年，女幾大學畢業之后，我們就準備回國了。回國之前有許多要收拾，房子也要賣掉，那些日子幾乎每天都有人來看房。每當有人來看房，就把它拴在一個角落里，它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總是悶悶不樂。我每天晚上仍然準點兒去遛它，它也不開心，走在前面有時會突然間停下來，回過頭望我。我當時和朋友說好了，我們走后，就讓朋友把它領回去。本來這就是朋友送給我們的狗，我們不在了理應還給朋友。當時它來我家時，我還開玩笑地跟朋友說，讓酷那的壯年陪伴我們，到時候讓朋友為它養老送終。我的話果然應驗了。它現在已經八歲了，對于狗來說，已經到了老年。大型犬一般壽命在十一二年，想著酷那最好的時光都陪伴了我們，每次遛它心里又多了不舍，每次總會故意多在外面逗留一些時間，讓它多看一會兒熟悉的路、熟悉的公園，以及那里悠閑歡樂的人們。

我知道我不能遛它了，回到朋友那里，朋友也沒有時間來遛它，在朋友的院子里，它將孤獨地度過晚年，這么一想，便不免有些心酸。要離開美國的那些日子，我們有許多事兒要辦，也有些冷落了它。每次從外面回來，它不再像以前那么開心地迎接我們了，而是小心地躲在一旁，謹慎地觀察著我們。我們把它叫過來一起玩耍，它也不像以前那么歡實。想著即將和它分別，我給它拍了許多照片，錄了視頻。

最初我們也想過把它運送到國內，當時正是疫情期間，回國內的直達航班很少了，我們回國都需要周轉，這時再托運狗，會有很多的不方便。前幾天我們還看過一個博主視頻，他也是把狗托運回國，在韓國轉運時，沒有及時找到合適的航班，狗在托運的籠子里，一直等了幾天，最后那只狗托運到國內時，已經奄奄一息了。我們不忍心讓酷那在托運的路上受這蕃罪，最后還是決定留給朋友。想它了還可以給朋友打視頻電話，看看它。

我們離開美國那天，朋友來接它。它蹲坐在陽臺上，悶悶不樂地望著我們，以前我們每次出門，它總是用這個姿勢蹲坐在那里，一直目送我們離開。我們知道這次可能和它永別了，送我們去機場的車駛出天門時，著見它仍然坐在那里，向我們離去的方向張望。

回國后最初的日子里，朋友經常拍一些酷那的視頻發給我，有幾次我和朋友通電話，讓朋友把電話拿到酷那的眼前，我叫著它的名字，它似乎聽出了我的聲音，左右尋找著，之后才站起身來，在朋友家的院子里急得團團亂轉。看著酷那的樣子，我又想起風雨無阻每天遛它時的快樂時光，不由得就濕了眼睛。

過了不久，朋友就再也不發酷那的視頻了，有時和朋友通電話，他也不再提酷那了，我幾次提起酷那時，朋友總是語焉不詳，把話岔到了其他話題上。直到幾個月之后，朋友才裝作漫不經心地告訴我，酷那已經不在了。

就是我們離開美國兩個月之后，它的脊椎出了毛病，一直癱在地上起不來。朋友每天都要把食物和水端到它的面前，也拉它到寵物醫院去看過。寵物醫生告訴朋友：酷那的病很難治好了。酷那癱瘓兩個月之后，朋友把它送到寵物醫院做了安樂死。

從那以后我會經常想起它，在異國他鄉的土地，酷那陪伴了我們五年，又想起每天傍晚和它一起走過家附近的每條路，想起它快樂高興的樣子。女兒回國夢到過它一次，夢見它腰不好了，難道這是它給我們的暗示？

人這一生，會走許多路，見過許多人，有機會也會養養寵物，與我們相遇的，都是一種緣分。相遇了就意味著分別，留下的只有記憶。我祝愿酷那在汪星的世界里，還是那么人畜無害，天真且快樂。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