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根文學是真正的浪漫派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啟蒙的時代，也是一個浪漫的時代，這既是后世對它的一般評價，也是它當時的“自我意識”。它自覺地把自己理解為另一個“五四”，雖然在理論上存在著多重誤識，卻也包含著某種本真的歷史領會，這往往被我們所忽略。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的立場觀察，我們要么以懷舊的濾鏡對啟蒙的自由氛圍過度美化，要么從反思現代性的視野對追求現代化的樂觀態度進行批判，從而喪失了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感覺結構共振的感受力。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突然爆發出來的浪漫主義精神，和“五四\"的確存在著深刻而微妙的精神聯系，這使它成為一個泛美學化的年代。尋根文學最集中地代表了這種浪漫精神。對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文化精神的最好總結來自劉小楓的《詩化哲學》，他借德國浪漫派勾勒了自己所處時代的自畫像，也為同時期勢頭正盛的尋根文學進行了抽象的理論素描。

新時期重返“五四”，無意間接通了“五四”啟蒙所暗含的浪漫氣質，這顆浪漫的種子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結出了文學果實。

“五四”之所以重視德國浪漫派，與后發現代化民族的政治處境和文化訴求有關。日本學習德國，中國又受日本影響，皆因為德國是現代國家后進生逆襲的代表。十八世紀末的德國，具有一種危機感和焦慮意識。為了捍衛本民族的生存權和文化正當性，既要追求現代化，又對現代文明心存警惕。由于落后，近代德國感受到了現代世界秩序的外部壓力，而且，久居歷史的旁觀席，在走向現代之際，已然目睹了西歐現代化的社會后果。于是，在一種復雜的愛恨交織的情緒中，浪漫派試圖動員文化力量，在投身殘酷的現代競爭之時，對萊茵河彼岸的先進文明也進行了緊張的哲學反思和美學批判。這種思想矛盾，契合了“五四”前后中國的現代處境，呼應了思想家和文藝家的心境。這促成了“五四”作家對弱勢文化的關注，激發了他們對兒童、自然、方言和民俗的興趣，以及用文學力量或“摩羅詩力”表達心聲、重塑健壯國民性的愿望。

必須強調，德國浪漫派所指的文化，不同于一般的文化概念，它代表了民族的特殊性價值，從而和普遍的文明概念形成了對峙。這也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文化尋根的隱秘起源。浪漫的文化觀念偏離了新時期早期的啟蒙主義文明觀念，它既是對啟蒙后果的初步反思，也是對啟蒙理想的批判性深化。

新時期以來，我國思想文化界也奔涌起現代化的浪潮。它之所以在思想上自比為另一個“五四”，蓋因它和“五四”之間的確存在著諸多結構性的相似，從而也隔代繼承了二十世紀初的現代性問題一一盡管在歷史內容和文化性質上存在巨大差異，但至少，那種后發現代化民族的文化焦慮是相通的。

一方面，面對強勢的西方文明，如何保住自己的文化身份，在全球化時代獲得承認，再度成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迫切的時代主題。被“開除球籍\"的危機感，與全球化進程中越來越清晰的文化身份自覺（在費孝通那里成為重要理論主題），凝結為時代金句：“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自立于民族之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核心思想文化主題，就是如何完成現代化：它必須經由傳統的再生或創造性轉化而實現，必須是中國人的現代化，是中國文化之根上生發出的果實。

另一方面，“浪漫”總是對歷史創傷的潛在應激反應。這種創傷感，既來自現代化的情感震蕩，也來自逝去未遠的革命記憶。對于近代德國來說，它表現為資本主義現代性對傳統社群的沖擊，和法國大革命的災難所造成的心理陰影；對于“五四”而言，它表現為一戰前后對于西方現代文明的幻滅，和辛亥革命失敗的體驗；而對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來說，它表現為對于現代化的初步隱憂和無法擺脫的“文革\"的創傷。

因此，當代的浪漫派既要批判啟蒙理性的壓制，對現代化的理性主義進行反叛，又要將啟蒙理想進行到底，釋放感性力量推進自由解放的主體性哲學工程。它要用感性接續啟蒙任務，重返“自然”的化外之地或天真未鑿的有機社會，以逃脫越來越規整的理性牢籠，同時用“高貴的野蠻\"來替代革命的感性迷狂，以席勒式的審美教育來對抗現代功利化智識活動和教條式革命的情感教育。

在當代語境中，表面上看，尋根的浪漫主義難免帶有對抗“革命的浪漫主義”的文學意味，但其實，二者之間仍然存在潛在的精神聯系。在張承志和史鐵生那里（《黑駿馬》《北方的河》《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這種聯系還表現得相當明顯。他們的懷舊與另類尋根，重新激活了關于人民的政治想象，天地與河流也超越了文化地理的范疇，轉化為革命中國的政治隱喻。甚至《棋王》無意中流露出的“愚蠢者最聰明”哲學，也具有潛在的政治來源。

推進啟蒙理想，深化自由，于是反對外在政治和權威壓制，包括啟蒙理性的切割與規訓；質疑現代化負面后果或具體啟蒙實踐，于是鄙夷現代的庸俗，追求重回整全的世界，獲得靈魂的自然本真。

新時期早期的啟蒙，反對禁欲主義，強調文明和理性。欲望雖然獲得了合法地位，卻并不高貴，真正體現人的主體性的是康德式的理性。出版于一九七九年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季澤厚）為啟蒙主義進行了哲學論證，也確立了道德標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人道主義，呼吁靈與肉統一，重心卻在靈的統攝，因而愛情高于欲望。《愛，是不能忘記的》（張潔），以柏拉圖之戀給出了神圣愛情的范本。《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張弦）盡管批判了鄉土世界的封建禁欲主義對正常欲望的壓抑，同時也批判了自然欲望本身的蒙昧，這種蒙昧有待來自外部世界（現代文明）的拯救。

只是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浪漫時代，才興起感性的身體革命。感性取代理性，成為通達生存真理的中介，于是正式開啟了以俗為真的時代。雖然《受戒》在一九八 O 年就哼唱出感性的革命的頌歌，卻仍須小心翼翼地將自然性情分派給少男少女的童真。要等到尋根時代，自然人性的淺吟低唱才演化為樂隊合唱，涌動的感性美學由涓涓細流匯聚成奔騰的江河。

尋根所尋之“根”，重心并不在于傳統，而在于傳統所象征的個體本真和民族本真。尋根文學其實并不真正依戀傳統，它所尋繹的是不同于現實生活的“別處”，它是平均化的現代生活難以抵達之地，它或者表現為僻壤與邊地，或者表現為古風猶存的邊緣人群的生活方式。它們保留著未被主流傳統或體制所磨損的文化活力，以及尚未被理性化的現代生活所泯滅的生命本真。這才是理想生活的真正的根。

這種創造性轉化的沖動，是塑造靈肉統一的現代人的理想，以及創造自由共生的整全生活的愿景，它成為尋根浪漫精神的潛在內核。它固然更加偏重自由的出世，卻并未真正忘情于江湖。《棋王》看似標舉道家文化的超然物外，但戲劇性高潮卻是驚心動魄的象棋車輪大戰。“無為”哲學背后積蓄的“有為”的能量爆發出來，重新打通了“棋”與“吃”的隔閡，貫通了逍遙個體與無名的民生世界的關聯。《紅高粱》《爸爸爸》《女女女》對傳統態度暖昧，卻并不掩飾對民間的肯定一一它泥沙俱下，既混雜著破壞性的狂野，也蘊含著創造歷史的充沛能量。

生活在別處，“傷痕”過后的改革時代，文學對自由的最初想象，是撤除專制的壓制，消滅歧視和區隔，以及平等競爭。在八十年代觀念里，政治撤出，讓生活本身顯現出來，社會自然會重啟，并恢復其活力和質樸人情。

這正是許茂一家所經歷的時代風雨（《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芙蓉鎮所上演的悲喜劇（《芙蓉鎮》）。這時的文學呈現為現實主義面貌，因為它必須保持修辭上的克制，以履行物質世界的復原的任務一一雖然這并不妨礙它過度運用戲劇性筆法，甚至時常以戲曲式的臉譜化來標識正邪對立。

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人們發現，生活在過強的政治干預撤除了之后，并沒有達到自然的理想狀態。改革中的社會生活，在悄悄出現讓人不安的變化。在《魯班的子孫》中，王潤滋敏銳地覺察到，當代生活發生了不可挽回的轉折，對舊日社群文化的鄉愁不禁涌上心頭，這種情緒正是尋根文學的基礎。不過，對現代生活的不滿，再也找不到明確的人格化載體。于是，文學開始脫掉現實主義的外殼，以烏托邦化的美學反抗姿態，試圖逃離到一個和現實完全不同的“別處”。它可以是邊地異俗或化外之地，也可以是常規之外某種生活方式的時間標本，或頑固的文化遺民所代表的另類生活。在那里，人與天地（自然），與他人，與自我，達成和解，歸于有機的統一。于是，人成為逃離異化的真正的人。

對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浪漫派來說，最大的敵人，是市場時代的庸俗格調和現代市民階層的市會性格。它既痛恨官僚主義的循規蹈矩，又蔑視假模假式的資產階級的審慎作風。

這種非功利的自由，必然是任性的，遍地風流，敢愛敢恨，禮法于我何有哉？市場理性于我何有哉？《最后一個漁佬兒》中的福奎，視世俗理性如敝屣，他只聽從內心的要求。即使面臨生計壓力，也決不違本心，寧可為傳統的漁家生活方式殉葬。尋根，最終都伴隨著落寞的結尾，回蕩著挽歌的余音。烏托邦的自由和整全生活注定要被無遠弗屆、無孔不人的現代邏輯所吞噬。隨著“最后的漁佬兒”一起消失的，是率性的自由人格，了無機心的高貴的野蠻，自然坦蕩的性愛方式。

愛欲與文明，一直是浪漫派的主題，本能性愛，構成了尋根文學的側翼。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從電影到小說，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瘋狂流傳，呼應的正是高漲的浪漫主義情緒。康妮逃離喪失生命力的資產階級丈夫，在自然強健的護林人那里找到生活的本真，這何嘗不是一種浪漫的尋根之旅呢？

如果說勞倫斯把本能視作解救現代人性沉淪的靈藥，中國浪漫派卻對性的角色持悲觀態度。王安憶的“三戀”依次呈現了本能解放勢能下滑的軌跡，它從一個理想性的英雄角色（《荒山之戀》），逐漸蛻變為不受控制、剝奪主體自由的狂暴力量（《小城之戀》），并最終淪為庸常現代生活中的白日夢點綴（《錦繡谷之戀》）。在《荒山之戀》中，欲望仍然是通達靈魂的必由之路，從而具有了神圣性；在《小城之戀》中，兩個年輕生命被欲望所困，不斷與對方和自我糾斗，但是，在本能進發的時刻，兩個不美的肉體卻被從內部照亮；而到了《錦繡谷之戀》，本能卻悄然退場了，一場若有若無的越軌心理游戲，只不過是現代人周期性脫離乏味日常生活的假想而已，成熟理性的現代人決不會放任本能破壞平靜的秩序，他們早已不再相信任何自由解放的神話。

這也標志著尋根的末路。其實，不必等到愛欲的浪漫敘述在半空中跌落，早在尋根文學的盛期，王安憶就以《小鮑莊》寫出了尋根必將失敗的寓言：隨著對仁義的大規模頌揚，仁的本質卻早已抽身而去，尋根終將成為一個巨大的反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對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作為現代化的配套文化工程，必將無果而終。

尋根，雖然表現出對資產階級啟蒙理性的反叛，卻并沒有真正跳出啟蒙的邏輯。浪漫派的反抗必將遭遇自身的天花板，或者說，這種反抗本身將被現代理性所吸納并轉化為市場的意識形態話語。另類的時空，真正在精神上不同流俗的生活方式，已經難以尋覓一一生活品級上的區隔只能由物質甚至消費符號來標識。欲望書寫迅速喪失了它的對抗性，本能早已不見，性已徒有其表，在“新寫實小說\"中，它成為生活算計的一部分（《不談愛情》），要么只不過是無聊的家庭義務（《煩惱人生》）。而在“新都市小說\"中，性愛冒險或自欺自憐的情感游戲，僅僅流于身體的表面，早已喪失了深度模式，不再可能作為中介抵達人的本真和世界的整全。

但是，浪漫派的故事并未結束。人的破碎和孤立，再度要求著新的皈依。從歷史上看，浪漫派必然會走向對社群共同體的偏執熱愛。如果說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保守主義被生機勃勃的現代化進程所抑制，被自由至上的核心主題所對沖，那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另一種尋根開始慢慢成為強勢思潮。但其實，這本來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浪漫派文化尋根未能充分展開的歷史可能性。

重溫世界史，不能不讓人有所思考。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