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棉拖鞋被吸拉著,在地上發出沙沙聲。太喜知道,是爺爺起床了。接著,他會去院子里倒掉夜壺,然后來到自己的房間門口。爺爺只是透過門上的小窗看著,并不作聲。但拖鞋摩擦地面的聲音,總會預告他的行動。
老式鐘表在墻上走著,每一步都有響兒。太喜閉緊了眼睛,等著那陣腳步聲湊近。他的呼吸,不自覺地跟表針走到了一起。再次醒來時,已經快九點鐘了。陽光掠過院子里潦草的樹權照了進來,太喜的脖頸被蕎麥枕頭得生疼。望著天花板躺了一會兒,他下了床。
爺爺在主屋看球賽,一片灰塵浮在熒光前,填充著空氣的形狀。
“愛看什么看吧。”爺爺將遙控器推到太喜跟前,起身去了廚房。
電視沒機頂盒,只能收到21個頻道。在爺爺家住了快兩年,太喜連各個頻道對應的數字都背得出。這個時間點,沒什么好看的節目。他捏著數字模糊的遙控器,從中央五套往后換著。
“南方地區遭遇極端天氣”,太喜被新聞頻道的標題吸引了去。自從媽媽去了南方,他對這兩個字就格外關注。在一片雪色中,播音腔平靜地響著:“…大范圍降雪仍在持續,截至目前因災死亡29人…”
“看中央五套吧,看看加時了沒有,”爺爺放下籠屜和豆漿,“不看這個。”豆漿在碗里晃了晃,漾出來一些。
“吃。\"爺爺說著掀開了屜布。
兩只雞蛋,兩個包子,和太喜猜的一樣。他老早就摸清了早飯的規律:雞蛋和豆漿是固定的,主食根據近期囤積的食物機動變化。前幾天,爺爺買了一斤包子,最近的早飯都會有它。
唾液在口腔中發酵了一整夜,粘著上顎與舌根。太喜用牙齒碾碎包子,就著豆漿咽下。墻上的皇歷被撕掉了一頁,狗牙樣的撕痕下寫著“臘月二十三,小年”。又近了一天,太喜嚼得痛快了些。去年,媽媽是臘月二十五回來的。他曾在作業本內頁,用鉛筆寫下了一個淺淺的“25”,現在,石墨的痕跡愈發淡了,他也不再需要刻意記下這個數字。
不知道新聞播報的南方地區有沒有廣州,耽誤媽媽回來不。想起剛才匆匆瞥過的新聞,太喜心里有點拿不準。
“尋思什么呢?”爺爺問。
“沒啥。\"太喜恢復了咀嚼的速度。
“長大了,有心事了。\"哂笑一聲后,爺爺去里屋翻出蛇皮袋來,“我上集上看看,吃完不用動,我回來拾掇。”
臨走前,爺爺問太喜想要些什么。
“買串糖葫蘆吧。”太喜記得媽媽愛吃糖葫蘆。
“好嘞,給我大孫買糖葫蘆去。\"像是受到鼓勵,爺爺突然抬起垮塌的眼瞼,“要小鞭不,你不是愛玩那個摔炮?”
“要。\"太喜點點頭,盡管他早已對放炮失去了興趣。
“行,在家別開火,別動電。\"爺爺戴上帽子和手套,將面包服拉鏈拉到了最頂端,又對著鏡子整了整帽子,把耳朵蓋得更嚴實了一點。太喜看著他走出院子,跨上三輪車。爺爺將后背繃成了一張弓,似乎隨時都會斷掉,他與摩擦力抗衡了一番后,方才驅動三輪車緩緩向前。沒等車子走遠,太喜便移開了視線。
屋里暖氣燒得足,烤得人渾身煩躁。太喜開了窗,讓冷氣灌進身體。鄰居家早早地掛上了春燈,兩只大燈籠一架,顯得窗子逼仄極了。爺爺家倒不用擔心這個,里外里都看不出新年將至。唯一沾點邊兒的年畫,不知道在墻上貼了多久,“年年有余\"幾個字早褪了色,連魚眼珠子都模糊了。
前年年根兒里,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太喜的爸爸走了。那天早上六點多,太喜還睡著,一個電話把他叫進了醫院。看著爸爸躺在小床上,動也不動,太喜挺納悶兒。他知道,爸爸是從觀測站回來的路上被大車軋了。可前一天他還能跟自己說上幾句話,怎么過了一夜就不行了。他覺得準是儀器壞了,爸爸還能醒。
沒人像太喜一樣等著床上的人醒來。幾個叔叔七手八腳地給爸爸換上老衣,將他的身體搬上了轉運床。太喜從眼角揩了一點淚水抹到爸爸手上,電視劇里都是這么演的,淚滴下去,睡著的人馬上就睜開眼了。
爸爸還是不吭氣兒。媽媽擦著太喜的手,快把他的骨頭捏碎了。爺爺的胸口上下起伏著,哭得沒了聲音。太喜木愣愣地在床邊站著,感覺像一場夢一樣。把人送去靈堂后,姑姑趕來了,臉上還帶著被風擦出的紅暈。他們在空地上燒起了一把火,姑姑遞給太喜一根樹枝,讓他在火堆外面畫一個圈。
“把這些錢圈住了,上路別人搶不走。”她在一片鳴咽中,調度著兄弟死后的流程
“你說,爸爸你放心走。”
太喜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
“說啊。\"姑姑將聲音放低了些,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爸爸你放心走。”太喜照著說了一遍。
濃煙從火堆中滾出,升至半空,與空氣融為一色。太喜的身體被煙霧包裹著,鼻腔里也滲入了燃燒的氣味。連著好幾天,那股味道一直纏繞著他。
媽媽變得忙碌起來,她在步行街租了個店面,賣女裝。有時一天都見不到人,家中,只有那些沒拆封的針織衫、束腳褲和太喜待在一起。媽媽的生意倒也好,漸漸地,自己忙不過來,還雇了一個店員。她回家的間隔越來越長,見面時,太喜總能聞到一股香噴噴的化妝品味兒。再后來,媽媽的生意做到了外地,太喜也住進了爺爺家。
媽媽臨去廣州前,太喜問她能不能別走。媽媽只說,活著的人還得活。她摸了摸太喜的臉,聲音有些哽咽。
“聽爺爺的話。\"進了檢票口后,媽媽別過臉,對太喜說了一句。方才的哽咽不見了,她定定地看著太喜,很快又轉過身,匯進了人潮。
那之后的第一個新年,家中的每個人都在鞭炮聲中控制著各自的哀戚。連太喜也懂得,過年是需要開心的,至少不應該難過。可炮仗叫得越響,就襯得屋里越靜。太喜總想假裝沒有過年這回事,可他無法閉上耳朵。新年的快樂成了不可觸碰的東西,像糖葫蘆外面的那層糖衣,碰開了里面就全是酸澀。
二
門外響起了一陣嘀嘀聲,太喜探出頭去看,是姑姑來了。玫紅色的羽絨服亮得扎眼,電動車也是嶄新的,一人一車立在外面,幾乎要蓋過院子里的荒蕪。
太喜接過她手中的春聯,叫了一聲。
“爸,爸。\"姑姑張望了一陣,又沖著里屋喊。見沒人應聲,便問太喜:“爺爺不在?”
“趕集去了。”
姑姑沒再問下去,自顧自地操持起來。
她抹了一把窗臺,說:“都快到年三十了,也不打掃打掃衛生。\"話音還沒消散,人已經拿了抹布回來,用力抹擦著。
姑姑前段時間鬧離婚,有日子沒來了。她的臉有些皴了,不過看起來氣色挺好。廚房中很快便響起了剁菜的聲音,像有一萬只馬蹄踏過砧板。隨后群馬落入水中,濺起躃啪的聲響。油煙機的轟鳴與鍋鏟的撞擊聲,讓房子變得擁擠不堪。廚房里許久都沒有過這樣大的陣仗了。
趁姑姑做飯的工夫,太喜撥出了媽媽的電話。聽筒中的“嘟\"聲響個不停,電視里還在播著南方下雪的新聞。掛掉電話后,他把電視也關了,回了臥室。太喜倚著床頭坐著,方才拿聽筒的手還有些發麻,他用手敲了敲頭,想把糟糕的想法趕出去。
廚房里的聲響愈發微弱。飯快好了,爺爺也回來了。三輪車車斗中散發出土與雪的味道,太喜幫著卸下了蛇皮袋,盡管爺爺執意要自己來,最終還是由他們一起,把白菜搬進了小草房。太喜頂討厭這東西,寡淡無味,又占據了整個冬天。不過他也知道,有些東西只是為了讓人活著,而不是為了讓人高興的。
“你姑來了?\"爺爺說著,將一把糖葫蘆遞到太喜手上。
“咋買這么多?”
“我孫子愛吃,能不買嗎?\"躁掉鞋子上的雪,爺爺進了屋中。
太喜將那捧花簇般的糖葫蘆放到了窗外。想象著老人小心翼翼地打開手帕,平展開折疊著的鈔票去換糖葫蘆,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不吃?”爺爺問他。
“吃,等會兒就吃。‘
爺爺靠著沙發,雙腿向外展著,右腳隨著某種節奏,一下下地點著地。太喜很少見他這么愜意。
姑姑兩手各端一盤菜,走了出來。太喜上前接過了盤子。她手上的皮膚刮著他的手,感覺有些扎手。姑姑初中畢業后就沒再念書,在廠里當了好些年的插件工。前幾年,被爸爸單位招去了,做臨時工。雖說不用再干流水線了,但長期擺弄電子元件的痕跡仍留在手上。
“不要管了,讓你姑忙活就行。”
爺爺從柜子里拿出桶裝白酒,晶瑩的酒液在瓶底蕩著。他捧著酒桶,一直將瓶身傾斜到快與桌面垂直,才把酒倒入杯中
“爸,\"姑姑端上了最后一盤菜,紅燒鲅魚,“我給你拿了對子,單位發的。三十的時候你貼上。”
爺爺沒說話,一口將小盅里的酒喝盡了。
“沒那么些講究,人家都貼。”
“臨時工還發東西?”爺爺扒拉著盤里的 菜,沒抬頭。
“發啊,為什么不發?”
“吃,太喜。吃魚。\"爺爺夾了一段鲅魚到太喜碗里。又扭頭對姑姑說:“你別老往娘家跑。”
“我不回來誰伺候你!\"姑姑把散下的頭發別到耳后。看著爺爺夾起花生米,才伸出筷子,夾起一根青菜。
爺爺沒接茬兒,夾了兩片香腸給太喜,又給自己倒上了酒。
“三十日小輝來拉,你們跟他的車走。\"去年上墳是姑父開車載他們,今年的安排,隨著姑姑婚姻的變動,也一道變了。
“劉朝輝?\"姑姑扯下一截衛生紙,擦了擦嘴。
爺爺點點頭,對太喜說:“你小輝叔叔。”小輝叔叔是爸爸在水文站的同事,也是太喜家的鄰居。對于太喜來說,算是熟人。
“我才發現,咱們太喜戴上眼鏡了,\"咀嚼的空當,姑姑將目光落到了太喜身上,“戴了眼鏡可得好好學習,考不好人家笑話你。”
太喜沒說話,他只想快些消滅掉碗里的食物。
印象中,姑姑是個沉默的人。以前爸爸在時,她不太參與飯桌上的討論。單位的人事、去世的奶奶、氣候、政策面對種種話題,她只是埋頭吃著,吃完了便下桌。往往在姑姑返回來收拾餐桌時,太喜才意識到她早已離席。姑姑的麻利倒是一如既往,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人變得健談多了。
爺爺將筷子伸向鲅魚,夾了幾次,都沒能夾起一塊完整的魚段。“對,好好學習,咱們家就指著你了。”他索性夾了些碎肉到太喜碗里,“別像你姑似的,在廠里一干就是十幾年。”
“我想進廠嗎?\"姑姑用舌頭刮下牙齒上的食物殘渣,說,“我那會兒學習可挺好的。”
“行了,小惠。你哥也沒虧待你。”說罷,爺爺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那我更得替他好好孝敬你了。\"姑姑夾起了一截鲅魚,“你爸在上頭看著呢,是不是,太喜?”
太喜的碗中放著魚肉、蝦肉和火腿。剛才分明打掃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堆滿了。他沒回話,姑姑也不太在意。她正專心地對付著那截鲅魚,仿佛剛才只是提及了一個陌生人。
一根干凈的魚骨很快便從姑姑嘴里吐出,餐桌上又恢復了喧囂。“太內向”,“不活潑”,關于太喜的論斷在他耳邊浮現又飄走,他們談論著自己,像談論鲅魚的口味一樣。爺爺的吐字變得含混,說話的音調也漸漸拉長。
終于,吸鼻子的聲音響起了。每逢年節,爺爺喝多了酒總會哭,礙于體面,又不能太張揚,只好將哭聲變成鼻腔中的抽泣。爺爺這醉酒的信號,太喜再熟悉不過。爺爺放下酒杯,將筷子伸向花生米。他的眼下生出了一片紅暈。“小軍,小軍。\"伴隨著微弱的抽泣,爺爺不停地叫著爸爸的名字。花生米從筷子尖滑出,掉回了盤中。
哭聲一下一下地在太喜耳邊抽動著。眼前的食物已經吃得差不多,他不必再坐下去了。
放下了手里的一塊饅頭,太喜說:“我吃飽了。”
“把那一塊吃了吧。\"姑姑說,“剩了一點,別人也沒法吃。”
她用和緩的語氣下了一道命令,有理有據,太喜無法拒絕,
三
姑姑收了盤子,只留下花生米和酒盅在桌上。爺爺口中仍念念有詞,不過聽不出說的是什么。
電話在這時響了起來,太喜趕忙去接。起身的瞬間,食物在胃中擠壓得更為猛烈
聽筒中傳來了媽媽的聲音。
“媽。”感覺到旁人正屏息聽著,太喜壓低了自己的音量。
“寶貝,想媽媽沒有?”媽媽的周圍很吵,像是有很多人。
太喜努力維持著平靜,只“嗯”了一聲。先前不好的猜想被打消,他心中暢快極了。
“今年過年不回來了。”媽媽說。
“雪太大了嗎?”太喜說,“我看新聞了,說南方.”
“對不起啊,今年太忙了,訂單很多。你知道嗎?我備了十幾萬的貨,全訂出去了…”后面媽媽又說了些什么,他沒太認真去聽。
“開春了我就回去,給你買奧迪雙鉆賽車和雞仔餅。你最喜歡的,對吧?”
喜悅來得突然,息偃得也迅速。太喜不想要賽車和雞仔餅,他想讓媽媽快點回來。這些話沒到嘴邊,就被他咽下了。
“好。”太喜說。
不知道為什么,他更希望媽媽是因為下大雪才不回來的。隔著窗戶,太喜瞥見了那堆糖葫蘆,他忽然覺得這東西有些滑稽。放下電話,鲅魚的腥味從胃里涌了上來,怎么壓都壓不住。太喜沖進衛生間,身后有些喊喊喳喳的聲音,他顧不得聽了。一整片海洋順著食管奔涌而出,那些沒來得及細細咀嚼的食物,被他全吐了。
“吃不了,還要吃這么多!\"責備是意料之中的。好在周圍很快就安靜了下來,暖氣和升高的血糖一起,將室內的一切推向昏沉。照顧爺爺睡下后,姑姑回家了。太喜到茶幾下層的碟子里拿了兩塊酥糖,回了臥室。他打開床頭后方的櫥柜,把糖塞了進去。
“不回來了。\"靠著床頭,太喜嘆了口氣。身旁凝滯的空氣有了細微的流動,隨即又恢復了原狀。
太喜閉上眼晴,平復著殘存的惡心。困倦讓他再次貼近那只蕎麥枕頭,在睡眠深處,他又遇到了一場夢。這次,爸爸帶他去了河邊。
河水結冰了,凍得瓷實。“咱們這是下游,來年春天,上游的冰融了,就會形成凌汛。\"爸爸蹲著,邊說邊用一根樹枝戳著冰面,“信不信,你以后準學。”
太喜也學著爸爸的樣子,用樹枝在河面上點著。
“太喜。”
他順著聲音扭過頭去,看向爸爸。“別老哭,我還在這兒。”爸爸伸出手擦了擦他的下眼眶。太喜發現,爸爸的五官很模糊,幾乎分辨不出樣子了。
“回家去吧。\"不知道什么時候,爸爸去到了河對岸,正沖他擺手。看到爸爸轉身要走,太喜呼喊著,讓他等等自己。
“白酒辣嗓子,我想喝可樂。\"爸爸停住腳步,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見爸爸這么漫不經心,太喜更著急了。他想泗過河去追趕,但怎么都站不起身。爸爸的身影越來越遠,太喜雙手按住地面,想要將身體撐起,卻無濟于事。掙扎中,他醒了。身體被被子悶出了汗,掌中的痛感還在。像早上一樣,他躺在床上緩了緩。
太喜對做夢早習以為常了,從去年夏天開始,他就老是這樣。夢里的話仍在耳邊響著,太喜去爺爺房門口看了一眼,爺爺還睡著,鼾聲斷斷續續的。
控制著關門的力道,太喜離開了這座房子。他到社區里的小超市要了幾罐可樂,臨了,看見地上放著桶裝白酒,也拿了一桶。
午后的時間不會因為這場臨時起意而消磨殆盡。回家后,太喜放好了東西。他拿著給自己的那罐可樂,坐回了床上。鐘表一聲聲地走著,太喜想象不出,有什么東西能撼動它的秩序。慢慢打開拉環,讓二氧化碳以最小的音量逃竄。太喜小口抿著罐子里的甜味,任由氣泡在口腔中跳躍。他又把頭靠到了床后的櫥柜上,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太喜才覺得,擁有漫長的時間是種享受。
在爺爺家的日子,跟墻上的老皇歷差不多。盡管每頁的數字以及宜、忌都不相同,但每一頁又都挺相似。就像爸爸常對自己說起的氣象與水文,雖有變化,卻都在規律之中。平日里一頁頁撕了去,剩下的還是那么多,好像永遠撕不完。
那些爺爺醉酒的午后,太喜曾無數次地逡巡著這座房子。客廳、臥室,爺爺叫它們主屋和里屋。木制沙發可以讓人坐著,也只能讓人坐著。衛生間里有滲水的坐便器,和下水道中掏不盡的腌。被油蒙住的玻璃推拉門,隔開了廚房與走廊。清一色的水泥地面,一直反著沉重的光。院子幾年沒人耕植,冬天,土與積雪沆瀣一氣,混出一片骯臟。這是太喜從記事以來就熟悉的布局與陳設,以往人聲鼎沸的時候,他沒在意過這里有多憋悶。
出了小院,便是爺爺家所在的社區。這兒與鬧市相距甚遠,但什么都不缺,商店、菜場、醫院、學校。陸地上的孤島容納了人的生老病死,拐上大路,往更遠的地方去,向來不在生活的考量之中。在這里,除了活著,一切都不是不必要的。
漸漸地,太喜記住了電視的21個頻道對應的數字,學會了聽鐘表是怎樣走的。他翻遍了屋里的小玩意兒,也險些蕩平社區的馬路,即便如此,午后的時光還是那樣了無生趣。太喜也曾想過向更遠的地方進發,可爺爺午睡的時間,不足以讓他用雙腳丈量太多的路。一旦爺爺醒來,在太喜看不見的地方便多出了兩只眼睛。太喜,別動電。太喜,出去就感冒了。太喜,怎么吃這么點?太喜,去哪兒了?太喜,噢,想你媽媽了。太喜…目光與聲音同樣嘈雜,或許在啜泣之外,爺爺也需要消磨時間,而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就是最好的消遣。太喜想家,想自己的家。在那里,即便不似往日般歡快,也不需要忍受嘈雜。
值得欣慰的是,日復一日的逡巡,并非沒有收獲。在這個房子里,太喜找到了爸爸的所在。爸爸去世后的第一個夏天,在一個同樣無所事事的午后,太喜發現,臥室床頭的后面,有一只壁櫥。它是內嵌式的,很不起眼。白色的柜門有些泛黃,上頭還落著灰。當時天正熱,房間內充塞著暑氣,壁櫥里卻異常清涼。森森的冷氣從墻體中滲出,聚積在櫥柜之內。兩扇窄門背后的空間不小,太喜跪坐在里面,探索著新的“疆土”。壁櫥里堆放著的,多是些舊衣物。太喜找到了爸爸年輕時的夾克和牛仔褲。褲筒太肥,袖子太長,他試了試,又疊好放回原處。在深色的衣褲之間,太喜發現了一個紅色的東西。那是一塊紅綢布,摸起來有堅硬的內里。紅色之下是一個相框,黑白的父親嵌在其中。父親就那樣看著他,太喜也注視著父親。他用手摩挲著相框邊緣,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包上紅布,把相框塞回了原處。那個夏天,太喜常常躺進壁櫥中,這是屬于他和爸爸的秘密基地,他也是第一次,在空白的時間中感受到了靜謐。
和相框并排躺著時,太喜有些恍惚,他覺得爸爸就在身邊,不自覺地跟那照片說了好些話。話不是什么要緊的,數學算錯了一道題,跑回家把腿磕破了,媽媽給他來電話了,也有帶著鼻涕和淚的不舍。這事逐漸成了太喜的習慣,在形式上也不拘著了。有時說累了,索性不開口,只在心里說著。太喜想,爸爸本來就在自己心里,說心里話沒有聽不到的道理。天冷的時候,他便不到壁櫥里去了,只靠著床頭,在嘴上,或者心里,念叨著想跟爸爸說的事兒。不管怎么樣,太喜確信爸爸是聽得到的,不然自己怎么老是能夢著他呢。時不時地,太喜也會從果碟里抓幾塊酥糖,塞到相框下面,爸爸愛吃這個。雖然糖老不見動,但他照樣往里放。悶,還是有點,不過心里熨帖多了,至少他不是獨自面對那些細密的啜泣。
四
三十日一大早,劉朝輝來了。他穿了件啞光夾克,里頭是深灰的羊絨衫,看不出牌子,但能感覺到挺舒服的。他比爸爸小幾歲,算下來也快四十了。太喜感覺他跟前幾年一個樣,一點兒都沒老。
“太喜,長個兒了,\"劉朝輝托著太喜的腋下,將他舉了起來,“我都快抱不動你了。”先前他們做鄰居時,劉朝暉經常張羅太喜一家出去。他沒結婚,好像天生是為了玩而活著的。不管到哪兒,除了玩,太喜什么都不用管,他挺樂意和這個叔叔在一塊兒。
“小輝來了,\"爺爺從沙發上起身,伸出手與劉朝輝握著,還拍了拍他的胳膊,“最近挺好?”
“挺好的王叔,你也挺好?”
“我挺好,挺好,\"爺爺遲遲沒松開劉朝輝的手,不住地寒暄著,“你父母怎么樣,身體還好?”
“硬朗著呢,人家過年還上外頭旅游了。
“怪瀟灑,\"爺爺從茶幾下面端出果碟,“吃糖,小輝。”
劉朝輝拿了塊酥糖,一直在手里放著。
“以前你和小軍最要好了,這兩年也多虧你照應著。
“客氣什么,這都應該的。叔,今天估計人多,得早點兒走。\"說著,劉朝輝起了身,太喜在馬扎上坐著,一時間覺得他那么高,得把頭仰上天才能看著。
棉拖鞋遲滯地劃過地面,爺爺去里屋拿來了一只紅色的無紡布袋。
袋子里裝著上墳的東西,太喜接了過來,沉甸甸的,有些分量。趁著去里屋穿外套,他把可樂放進了袋子里。
今天又是個晴天。陽光明晃晃地照下來,連院子都顯得敞亮了,就算這樣,天也照樣冷。太喜看見那袋糖葫蘆還放在窗臺上,里面的包裝紙涸了一點,也許夜里受潮了。他想著等沒人了,把糖葫蘆放冰箱里去。
出了院子,劉朝輝走在前頭,太喜在后面,踩著他的影子往前走。走著走著,劉朝輝突然往旁邊一閃,身后的陰影躲開了太喜的鞋子。
“你小子。\"他笑著擼了一把太喜的頭,太喜也跟著樂了。
他們上了一輛皮卡車。車輪卷著塵土向前滾動,開了沒一會兒,他們便到了姑姑家的小區。姑姑早已在樓下等著。車沒熄火,直接載上了人。一股淡淡的香味隨她一起上了車,太喜在后視鏡上看著姑姑的臉,他以前沒發現,姑姑其實挺漂亮的。
“劉朝輝,去看我哥,怎么開這么個車?”姑姑摘下挎包,放到了駕駛臺上,
“我的車去保養了,這才開的朋友的。”他的手指頭在方向盤上敲打著。
“太喜,什么時候開學?\"太喜和后視鏡里的姑姑對上了眼神,他不知道姑姑有沒有發覺,自己剛才在看著她。
“正月十六。 7“作業做完了?”
“做完了。”
“好孩子,可得給你爸爭氣,\"姑姑側過了臉,對劉朝輝說:“隨我哥吧,學習好。”
“對,肯定差不了。”
太喜將脖頸縮進了棉襖領子里。車窗外的居民樓和小店向后退去,風景逐漸變為樹木與農田。皮卡車內安靜了許久,淡淡的化妝品味兒縈繞其中。當太喜以為他們會一路安靜下去時,劉朝輝從車斗中拿出了一個盒子。
“小太喜,送你的。\"那是一個MP3。
太喜連連推脫。
“以前聽說你想要一個,拿著吧。”
“沒事聽聽英語,聽聽歌。\"劉朝輝說,“有喜歡的歌手嗎?”
太喜想了很久,說:“光良?”在空氣凝固住之前,他終于從記憶中打撈出了一個名字。
“哦,《童話》?我也挺喜歡他。”
‘這孩子還追星呢,\"見太喜接過了盒子,姑姑說,“你知道嗎?現在會跟他爺爺要東西了。
“小孩兒嘛,正常。\"劉朝輝說。
太喜想說點什么,又怕壞了氣氛。猶豫之間,話頭過了,索性沒開口。
行道樹不斷向后移動,太喜一直扭頭看著窗外。車上沒有人說話了,除了車廂顛簸的響動,再無其他聲音。
皮卡車在公墓入口處停了。
墓園里是一片墨綠,松樹順著山路延伸,三人拾級而上,在密集的墳冢間穿行。不時響起的鞭炮聲,總讓太喜打戰。他加快步速,超過了兩個大人。“6排,35號。\"太喜覺得他們未必記得墳墓的位置。
在一處沒有碑的墓穴前,太喜停住了腳步。貢臺被積雪覆蓋,承載著冬月的氣候。兩盆假花擺在兩側,花盆底端堆滿了落葉。姑姑拾起墓地旁的枯枝,往外扒拉著樹葉,又像干家務活似的,用黃紙擦著臺子上的積垢。
太喜從袋子里拿出酥糖和水果,擺到了小碟子上,隨后點起一炷香,插進了香臺。“爸,我來了。”太喜用手摸著穴位邊緣,想象自己正把手搭在爸爸肩膀上。
火焰照舊燃燒。黃紙上的火舌蹄起來又矮下去,火堆里的紙還沒燃透,一沓沓冥幣又被姑姑扔了進來。
“哥,我們來看你了。”姑姑攪動著紙張說。
灰煙從火堆中升起,姑姑拿出一瓶白酒,澆到了墓穴前,說:“都挺好的,別掛念。”
太喜把那瓶可樂拿出來,也倒在地上。氣泡撞地破碎,空氣里漫著絲絲的甜味。
“哎。\"姑姑開口時,可樂已經倒完了。她沒接著說,只用舌頭頂著牙齦,擠出了一個氣音。
“爸,喝可樂。\"太喜在心里說著。他挺高興,墳前倒一瓶,櫥柜里放一瓶,指定是喝著了。
不遠處的松樹下,劉朝輝抽完一支煙,走了過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瓶酒,蹲下身,淋在了熄滅的火堆上。
接著,劉朝輝取出鞭炮,又讓姑侄二人往遠處站站。打火機點燃了信子,火光和硝煙中,大地紅啪作響,太喜張開了嘴巴。放鞭炮時把嘴巴張開,可以保護耳膜。這是爸爸告訴他的。煙越來越濃,順著風向他襲來,沿口腔進入呼吸道,隨即飄進身體內。太喜仍張著嘴,面朝鞭炮站著。他不想哭,可眼窩子還是熱了。
鞭炮放完,太喜抹去了眼淚,順著臺階往下走。他身后響起了姑姑的聲音:“不給你爸磕個頭嗎?”
太喜沒理會。爸爸從未這樣要求過他,在與爸爸互動這件事上,自己也不需要旁人的指點。
“磕個頭怎么了?”姑姑又說。
過去的困惑忽然消弭了。墳前的動作是給活人看的,那些置身事外的活人,需要看到這個。太喜想明白了。
“不用你管。”他說。
身后沒了聲音,他懷疑是自己的音量太小了,姑姑沒聽見。閃念過后,太喜繼續向遠處的松濤走去。
五
門框被三條皺巴巴的紅色圍著,爺爺還 是把對聯貼上了。
屋里,散亂的擺件變規整了,抹布被疊得整整齊齊,看樣子是收拾過了。午飯也已經備好,豬頭肉、涼菜、臘腸…多是市場上買的現成的,比去年豐盛些。盛花生米的碟子上架了雙筷子,旁邊擺著酒盅,里面剩了一半的酒。太喜買的那瓶酒開了蓋,放在地上。
姑姑把爺爺叫進了里屋。她一路上都沒怎么說話,這會兒才開口。太喜知道,那句話她準是聽到了。
兩人在屋里小聲說著些什么,太喜隱約聽到,爺爺在喊自己的名字。“太喜,太喜。”他剛想應聲,又聽見爺爺說:“名字太大了,恐怕壓不住。”
沒一會兒,兩人就出來了,方才的對話仿佛被留在了屋里。
“吃了再走吧,也不是外人。\"爺爺招呼劉朝暉吃飯,又讓姑姑再拿一只酒杯。
“在這兒吃吧,反正老兩口不在家。\"姑姑也勸他留下。
劉朝暉坐到桌旁,他拒絕了爺爺的酒:“等會兒還得開車,大爺。”
“行,行。\"失望浮現在爺爺臉上,又快速消散了,他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小輝,你說,\"爺爺拍了一下劉朝輝的胳膊,“一輩子拉扯一個孩子,孩子不孝順,可咋辦?”
“大爺,不至于的,哪兒有不孝順的?‘
“給爹上墳,頭也不磕,孝順嗎?\"爺爺將白酒潑進嘴里,灰白的胡茬兒也沾濕了。“小軍,沒事,爸還記掛著你。\"說著,他拿出了一個直身玻璃杯,將搖搖晃晃的酒液灌滿了杯子。
太喜一句話也沒說,起身離開了。桌上的人忙了一下,都沒攔他。他身后很快就傳來了響亮的嘆氣聲。
太喜委屈極了。酸楚頂住了鼻腔,仿佛茲一開口,就會哭出來。沒人知道他是如何在秘密基地與爸爸相處的,他也不想對任何人說。太喜關上了臥室門,打算去壁櫥里躺著。
脫了鞋,還沒上床,太喜便發現柜子被上了一把鎖。
鑰匙,鑰匙。他在原地忙了一陣,才想起該做什么。翻盡房間里的抽屜,讓木頭的毛刺一遍遍劃過手指,終究也沒找到鑰匙。太喜扒著柜門,想透過縫隙看看那塊紅色還在不在。眼前是一片漆黑,這條縫隙根本就容納不下他的視線。
哭泣的沖動淡了,太喜上了床,用棉被把自己裹緊。這里的一切都讓人心煩,但他無處可逃。輾轉著,太喜看見了停在院子門口的皮卡車。
臥室外終于有了響動。太喜聽見了爺爺的號喲,其中還夾雜著姑姑的勸阻:“別再喝了,爸,別再喝了。\"過了一會兒,說話聲沒了,拖鞋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劃過地面,爺爺被扶進屋休息了。
心臟在胸腔中怦怦作響,耳膜也在跳。
“太喜,我們走了。\"聽到喊聲,太喜出了屋。
見太喜臉色不太好,劉朝輝拍了拍他的頭,說:“沒事,過了年,我領你玩兒。”
太喜心里頭寬慰了些,從嘴角擠了一絲笑出來。
“叔,姑姑。我送送你們。”
“不要出來了,外面冷。”
不顧姑姑勸阻,太喜送兩人出了院子。
作別后,他沒關柴門,也沒回屋。等二人上了車,太喜又從院墻后頭走了出去。他貓著腰,將身量控制得與貨廂擋板差不多。風吹得枯枝四下飄搖,車子發動了,車廂在太喜眼前顫抖。
太喜耳朵里只有風聲。
抓住擋板,太喜踩著踏板向上一蹬,隨后騙腿兒翻身,進人了車廂。手指按得發白,他想盡量放輕自己的動作,可屁股落地的瞬間,車廂還是向下沉了。幸好當時車正起步,那緩緩的一震給他的重力打了掩護。
太喜蜷縮在車廂邊緣,身體緊貼著底板。車內的兩個人似乎沒有發覺。冷風撩過身體,太喜將手縮進了袖子里。做決定幾乎是一瞬間的事,上來了,然后呢?他此刻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未來幾乎無從把控,那就任由事情發展吧。
每隔一會兒,太喜就探出頭來,觀察路邊的建筑。快到姑姑家時,他得平躺著,不能讓人發現了。太喜將呼吸控制得細微,連心跳的聲音也想壓抑住。不知道是第幾次看向車外,他發現車子沒有按想象中的路線行駛,而是直接上了另一條路。那條路太喜熟悉得很,沿路有KTV,有飯店,有他以前的學校。太喜能聽到,自己胸中有一面鼓在響。
皮卡車直接停到了太喜家樓下。車熄了火,關門聲響了兩次。
“下午我包點餃子送去,晚上你別去了。”是姑姑的聲音,緊接著,便是鑰匙在挎包中的碰撞聲。
太喜冒出頭來,他看見小輝叔叔摟上了姑姑的腰,他的胳膊就放在她屁股上面。單元門打開后,姑姑也把手搭了上去,他們就這么摟著,上了樓。
血液在耳邊涌動。兩只摟著的胳膊像團毛線一樣纏著太喜的大腦。他大口將冷氣吞入肺中,而后吐出,試圖滌除腦中的畫面。入戶門在遠方打開又關上,太喜用手抓住側邊的擋板,活動起癱軟的身體。
扶著車廂,他才能勉力行走。在樓道里動作依然要輕,上了二樓,太喜旋開了門鎖,關門時,他擰著門把手,好讓鎖扣咬合的聲音小一點。
進到屋內,太喜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
家里沒太大變化。電視機屏幕蒙了一層灰塵,陽臺的花枯了,只剩花盆守在原地,墻上的婚紗照被摘了下來,掛照片的地方留下了一個白色的長方形痕跡。
“晚上你別去了。”方才那一幕又回到了腦海中,世界陌生得讓太喜不安。他試著去尋找鐘表走動的聲音,可家里的掛鐘是靜音的,房間內只有自己的呼吸聲。
太喜打開了電腦。游戲網站的首頁推薦,他大多沒見過。在花花綠綠的色塊中,太喜點開了一款熱門游戲。人物死了,活了,又死了。時間過得比想象中慢,靠著電腦椅轉了幾圈,他關掉了電腦。
布藝沙發灰撲撲的,太喜背沖外,躺了上去。這樣,除了沙發靠墊,他什么都不需要面對。房子沒供暖,身上的熱氣一點一點地散了去。冷掉的汗貼著太喜的皮膚,陣陣冰涼直往骨頭里扎。他開始想念爺爺家的暖氣了。
關門的動作同樣被太喜控制得很輕,輕到連他自己都會忘記曾來過這里。他已經不生爺爺的氣了,或許爺爺睡了一覺之后,也會忘記中午的事。然后,他們就像之前一樣,平靜地挨過這個新年。
走動起來,反而不那么冷了。太喜把手插進兜里,摸到了那個MP3。機器里下了十幾首歌,有周杰倫的《青花瓷》《牛仔很忙》,還有林俊杰的《殺手》唯獨沒有光良的歌。風漸漸小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慢慢地,有雪花飄下來。太喜看看手表,估摸著爺爺醒來的時間,加快了步速。歌在耳朵里響著,他不自覺地跟著哼了起來。身旁的土地隨著太喜的步伐向后平移,他感覺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好像土地在把他往前推。
六
太喜到家了。
雪還在落著,院子蓋了一層薄薄的白色。瑞雪兆豐年,爸爸給他解釋過這句話的原理,來年一定是個好年頭。透過窗戶看了一眼,主屋沒人,他把衣服上的雪抖落在外面,進了家門。
爺爺正睡著。隔著虛掩的門,太喜看見他 蜷著身體,似乎睡得挺熟
可能爺爺也做著夢呢,太喜想。夢里的暖氣說不定也是熱烘烘的,或許還能跟爸爸拉拉家常。不知道爸爸在那個夢里說什么,肯定跟對自己說的不一樣。
回到房間,太喜又到床頭坐著了。“剛才回老房子了,還是原來那樣。我媽開春回來,到時候我們再去看你。”雖然不確定父親的遺像在不在里頭,但他還是按老樣子,跟爸爸說著話。
太喜冷不丁想起了窗外的糖葫蘆,印象里,中午回來就沒見。在冰箱中,他找到了它們。暖黃色的燈光下,糖葫蘆連著塑料袋一起躺在里頭,應該是爺爺放起來的。糖衣化了不少,冷藏也無濟于事,塑料袋里粘了一片糖漿。等爺爺起來一塊兒吃吧,關了冰箱門,太喜想。
躺回床上,太喜覺得滿足極了,哪怕什么收獲都沒有。展平四肢,蓋著被子,身側的暖氣片散發著親切的熱氣。他有點累了,閉了會兒眼睛,很快也睡著了。
“太喜,太喜啊。”不知道睡了多久,太喜被人搖晃著,喊了起來。
這一覺睡得很舒服,一個夢都沒做。窗外的天色有些昏黃,鞭炮聲零星地響著。姑姑站在床邊,不住地晃他、叫他的名字。
太喜推開爺爺的房門,走了進去。爺爺還在床上蜷著,跟先前的姿勢一樣。嘔吐物落在床單上,腐臭的氣味散了出來。
有人在樓后放煙花。煙火升起的瞬間,整片天空都被照亮了。太喜站在原地,腦中除了那片閃著光的白色,什么都沒有。
他們又坐上了那輛皮卡車。
時隔兩年,太喜再次站到了醫院的小床前。爺爺的手是冷的,皮膚又硬又干。醫生搖了搖頭,很篤定。周圍的人推推攘攘的,擠得太喜腦子發麻。
“太喜,先回去吧。\"姑姑說。
太喜轉過身就往外走,他壓根兒不知道出口在哪兒。
“等等,\"姑姑叫住了他,“拿鑰匙沒?”
太喜嘴巴微張著,他想回話,可是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
姑姑拿出一串鑰匙,擺弄了好一陣兒,才取下一把。她將鑰匙扣在太喜手中,粗糙的手掌在他手心上停了很久,可那鑰匙始終是冰涼的。
爺爺家從未如此寧靜。所有的鼾聲、抽泣都不見了,只有掛鐘在墻上響著。太喜再次走進了那個房間。床單上的嘔吐物凝固了,臭味仍飄散著。怎么就變成這樣了?他想不通。
這里的暖氣溫度好像更高些,太喜從沒覺得這么熱。滾燙的鍋爐在他腦子里燒著,燒得神經直冒熱氣,一根接一根地斷掉了。
太喜坐到了地上。直到屁股與水泥地一樣堅硬冰冷,他才能去回想這一切。回來時,就已經不好了。再往前,在路上,也許是MP3唱到《青花瓷》的時候,也許是唱到《殺手》的時候。再往前一點,也許從他跳上皮卡車的那一刻起,就不好了。
耳朵里傳來一陣沙沙聲,那是棉拖鞋劃過地面的聲音。太喜想去屋外看看。他猛地起身,隨即摔倒在地。麻木的雙腿已然無法站立,太喜忍著痛,用手肘撐著身體移動。外面沒有聲音,也沒有人。
疼痛讓太喜清醒了一些。從他在爸爸墳前站著時,就已經不好了。
“磕個頭怎么了?”姑姑的話又響了。是啊,磕個頭怎么了,事情本可以不這么糟的。是他,是他自己讓爺爺過世的,就連那桶酒,也是他買的。
窗外,鞭炮響了,幾乎要把天炸碎。等會兒到了夜里12點,響聲只會更加猛烈。太喜發覺,他喜歡上新年的鞭炮聲了。如果沒有那樣的響動,他恐怕會忘記自己還有聽覺。在熱鬧中,太喜緩慢地站了起來。
自打爸爸走后,除了上墳,太喜從沒在新年放過鞭炮。很幸運,臨近半夜12點時,他完成了自己的逡巡。這個除夕夜,太喜再也不用在鞭炮聲中抱守寂靜。
大年初一清晨,王惠推開了父親家的柴門。她太忙了,事情一件接一件地等著她,像流水線上等待歸位的零件。人忙起來會忘記很多事,包括難過在內。如果不是需要一個摔盆的人,她恐怕連獨自在家的小侄子也要忘了。
“太喜,去送爺爺了。”王惠沖里屋叫著。過了很久,侄子都沒有回應,
她上太喜屋里看了看,沒人,只有一條被子攤開在床上。父親房間的門關著,一絲絲臭氣正透過門縫往外冒。
推開門,王惠向后退了半步。
衣柜與抽屜都是敞開的,里面被翻得亂七八糟。棉衣、秋褲、襪子、襯衣、布袋、零錢…東西堆得滿地都是,像遭了賊一樣。
在雜物的汪洋中,她找到了王太喜。他躺在窗邊的角落,胳膊抱著緊屈的雙腿。頭不知怎么破了,腦門上有一片血痂。
“太喜,太喜啊。”王惠叫道。
一個相框緊挨著侄子的臉,倒扣在地上。王惠把它拿了起來,打算放到一邊。大年初一的開門炮在這時響了,她的身體也隨著一震。手里的相框掉了,她才發現,那是哥哥的遺像。
“起來了,太喜。”顧不得那么多了,王惠拍了拍侄子的臉,想趕緊把他叫起來。
鞭炮聲響得涵涌,太喜紋絲不動。
到底是小孩兒,睡得真沉。王惠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