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陪的父親

從警36載，為父32年，工作之余，我隨性發表些文學作品，卻很少觸及警事和家人。不知為什么，似乎又知道，似是而非，非而又似。

不是沒有故事，也不是不動心。那么多可歌可泣的公安英烈，那么多平凡民警不平凡的點點滴滴，那么多動人心、暖世情的經歷，也偶有遺憾和憤懣，都匯聚在心靈的海洋里，時而風平浪靜，時而巨浪滔天。

每有動筆的念想，又覺無從下手。就像手中的線，拉動的不是風箏，而是整個天空。

2017年，女兒半工半讀，留學加拿大，之后就業在多倫多。2018年回來一次。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就再也沒回來。思念之情，自不必說；但她的自立能力，我倒是不擔憂。

在這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新時代，她出去闖闖，見見世面，我沒理由反對，盡己所能地支持。

我的母親，她的奶奶，今年身體和心智明顯衰微，和我相依為命。我曾立誓，母親養我20年，我至少還她20年。養老送終，責無旁貸。可她似乎給不了我那么多時間了。女兒也擔心奶奶臨近“那一天”時趕不回來，就請了一個月假，回來陪伴和照顧。

她訂機票，我就開始大掃除，保養車，準備食材，不知不覺弄得像要過年一樣。我和她表妹帶著鮮花去機場迎接，既歡喜，又激動，一見面，女兒就撲進我懷里…·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愧對家人。從上警校開始，就離開了父母，參加工作，成了家，又顧不上家。值班加班，下鄉出差，是常年的狀態；接送女兒、開家長會、陪學習，這些都成了“奢侈品”。四舍五入的話，都歸零了。不是我不想，也不是領導不讓，是真的不忍心放下手頭的工作，那些工作何嘗不關乎著更多的家庭，也關系著一名警察的職責和榮譽。而今，家父已去，老母正衰，女兒也立事了，弟弟妹妹也都漸染白發。這仿佛都是一回身的事，30多年只是一瞬，苦了家人。

而這一瞬，又像一粒種子，在我的事業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盡管不完美，至少也點綴了一小片綠地。組織上還給了不少榮譽和栽培，也算未辜負我頭頂的警徽。這又是我的一份欣慰。

女兒高中時每天學到很晚，我深夜到家，也不打擾她。有一次，見她沒睡，就到她的床上靠了一會兒，她試探著躡手躡腳地貼上來，輕輕鉆進我懷里，抓起我的一只手。我說單位有事兒才處理完，繼而又囑咐她要注意休息。她不應聲，仰起頭看著我，滿眼依賴又祈求地說了一句“只要你握握我的手就行”。我一時語塞，捏了捏她的手，輕輕地抱抱，鄭重承諾，以后盡量多陪陪她。她合上眼，甜美地笑了，慢慢地睡了。這件事我至今難忘，當時記在空間日志里，那是2009年2月16日。十多年了，無論是工作還是盡孝，我都沒完成任務。女兒啊，你再忍忍！

這次回來，她的表現讓我豁然開朗，如夢方醒，內心深處那糾纏已久的對白，終于和解。在她成長的路上，我雖然“失陪”已久，但我懂了她最終得到了什么。

她說這次回來的重點就是看望奶奶，她就真的沒出去玩。只是把幾位大學室友從長春約來，我訂了房間，她們小聚了一個下午。我提前為她規劃的博物館、商場和景點，她都沒去。

剛到家時，她姑姑、叔叔兩家人也都過來看她，一大家人歡天喜地，她也偶爾撒嬌，我欣然接受。她學著護理奶奶，打流食，喂藥，換床墊，擦身體，操控制氧機，還參與家務，和我一樣晚睡早起。她做這些都不是蜻蜓點水，更不是表演，純純地真心流露。偶爾休息一下，也要和我打個招呼。這份責任感和狀態，本質上和我以及我們那些民警兢兢業業地值守在工作崗位上沒什么分別。

回老家探望她外公外婆和姑姑舅舅那幾天，她特意去祭奠了我的父親，她的爺爺。她姑姑說，她在墓碑前轉悠了好久。祖宗，何嘗不是她心中祖國的象征。警察的愛國就是社會安定，父親的愛國就是愛護家庭。二者又似乎是個矛盾。她也許沒想這么多，但我深以為然。

我們是小人物，難以大談愛國。我個人以為，國以家顯，家以國存；人以家安，家以人興。個人的工作是立家之本，眾人的努力是治國之基。履職盡責，自利利他，就是愛國，就是愛家。所以，我此生無悔。

女兒的選擇，是她的權力，我豈能強加干涉。她說國內或國外的生活各有利弊，學習，歷練，開眼界，是她的必經之路。而國界又怎能阻斷海內外華夏子孫的家國情懷。她沒有波瀾壯闊的偉業，卻也不失陽光本分。不忘根本，不損人格，不丟國格，我心滿意足。望女成鳳的念想，早已煙消云散。

對女兒的養育，我是寵的；教育，我又是嚴格的。我曾向她表明，爺爺把我們從鄉村托舉到縣城，我也要把她從縣城送到更大的城市。我曾經還認為，女兒是我精神生命的延續，后來我又告訴她：“你就是你，我只是我。”她如釋重負地說：“謝謝爸爸，你終于把我還給了我，我愛你！爸爸！”

女兒也曾造我的反，一個多月不接我電話。遠在國外，我不敢過分刺激她，只好通過她媽媽和那邊的朋友關注她。我雖感到五味雜陳，但想想也是自己太家長了。下不為例吧，幾個下不為例后，我倆漸漸都變了。

2019年的春天，我倆視頻聊天，她忽然轉換話題：“爸，當我真正懂得父愛時，那感覺，排山倒海（她哽咽），就把我淹沒了！”哇！我立刻就把屏幕扣下了，老淚縱橫（這篇稿子，手寫的話，是要浪費一些稿紙的）。等我拿起電話時，她的電話還在扣著。

這句話，不知道我等了多少年，她又憋了多久才說得出口。“難為你了，我摯愛的女兒！”

女兒有胃疼的毛病，還有些過敏體質。我就帶她去醫院體檢，醫生給了很多的方便，結果無大礙，我也就安心了。

事后她姑姑陪她答謝宴請醫生時，她發來微信：“爸，原來我老姑這么崇拜你呀！我還崇拜我老姑呢！哈哈，你懂我的意思了吧？”接著又發了幾個語音條，她姑姑正興致勃勃地講著我怎么破案的故事，還說：“以后和哥接觸，你們就問他，他有老多精彩的案子了，可神奇了！”還好，這女兒又一次體驗到了我當年“失陪”背后的神秘和榮耀，也成了她的榮耀。

離別的日子逼近了，她不經意間有些情緒低落。她有意克制，更細致更貼心了。最后的那天，她早早就起床了，洗漱，穿衣，到爺爺的遺像前敬香，叩拜，默立，恭恭敬敬地告別。我不迷信，但我寧愿奉父為神。我不希望女兒也視我為神，她“懂得父愛”就足矣了。一個月不算短，卻是流星般飛過。我、她姑姑、表妹到機場送別的場景，我無力再描述。除了不舍，她無意中卻給我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寶貝，打開了我最后的心結。她已真正懂了警察父親的愛，也體驗到了父親是警察的自豪感。曾經的遺憾，都化為精神食糧，一路上積弱成強，積苦成甜，從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長成了剛強自立的女漢子。她是學烘焙專業的，現在是公司里的首席面包師，她的團隊連續兩年蟬聯多倫多市同行業競賽的第一名。我心疼，也欣慰了。

如果母親在我退休之前離世，我可以輕裝上陣，再回刑警隊。

若有機會，我愿以烈士的身份終結此生。

寫完這篇稿子，發給女兒征求意見，女兒回復的是：“爸，我深深地理解你！但也別忘了15年前對我的承諾，我等你！”

作者簡介：

呂延輝，筆名無界，1969年出生，男，漢族，吉林舒蘭人，舒蘭市公安局民警，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吉林省公安文聯會員，現居吉林市。有詩歌、散文、紀實文學及小小說散見《吉林日報》《藍盾》《奔流》《吉林警察》《吉化報》《三角洲》等報刊及《詩潮》《搜狐》《鳳凰網》《中國詩歌網》等網媒。部分詩歌、散文和紀實文學被收入《吉林文學作品年選2018》《問脈山水—生態吉林散文選》《榮光—吉林省公安機關優秀基層民警報告文學作品集》《2019吉林省口語詩年選》《東北三省口語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