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場域是要有定魂之物的,最簡單的是畫,最扎實的是雕塑。
我家雖小,卻也有七八件雕塑,無它,很喜歡雕塑的硬朗和分量感。很早之前,看張國榮早期家中的門廳處,就擺了一件臺灣藝術家朱銘的《太極》,讓人印象深刻。幾塊大石頭表現(xiàn)打太極的中國人,敦厚、有力、大道至簡,整個房間的格調一下子就不一樣了,瞬間洋溢著某種恭良敦厚的精神力量。
當然收不起《太極》,不過也在香港中環(huán)交易廣場門口瞻仰過朱銘的《太極系列-單鞭下勢》,價格是千萬港幣級的,小的拍賣行也有,三四百萬吧。擺大雕塑是需要大空間的,尤其表現(xiàn)拙的東西,我家空間小,就只能收一些精致一點的小東西,當然也因為性格,我喜歡的都是偏繁復、偏女性化的小東西。
第一件買的是《消失的人》,是一件鐵座木雕,是一位叫毛冠群的木雕藝術家的作品。他其實是做食器的,但我買這個小雕塑的時候是在2016年,他沒有現(xiàn)在出名,所以定價也不貴。這個木雕是在朋友的軟文廣告中一眼入魂,喜歡他在這個雕塑里表達的意思——“在我們的生命中,很多人是會消失的”。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尤其寫實。70后是遷移的一代,讀書,升學,來到某個超級大城市,然后奮力留下來;人到中年,或者又換一個城市。短短的半生,感覺已經經歷了好幾個輪回,身邊的人隨時都在震蕩,有人回老家了,有人去云南了,有人出國了,有人自殺了,有人得病了……環(huán)顧你的朋友圈,十年能留下來的,寥寥可數(shù),許多朋友像電波一樣,隨時就會失去,這就是我們生命中的際遇。這個雕塑,大約就在提醒著我們,應該珍惜每一段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我買的另外一件比較大的是青銅雕塑,是在廣州本地一家十分有名的“九月畫廊”買的,是南京雕塑家俞科的十二時慢系列,一個站在枕頭上自傷的姑娘,完全是林黛玉型的自怨自艾。它擊中我的原因是,原本我內心里也有一個這樣的姑娘,像林憶蓮歌中那種感性脆弱的女人:“夜已深,還有什么人,讓你這樣醒著數(shù)傷痕,為何臨睡前會想要留一盞燈,你若不肯說我就不問……”但是,經過這些年的歷練,我和這位醒著數(shù)傷痕的女孩已經漸行漸遠,之所以還留住她,是因為明白自戀這東西太多不好,切除了也不行,切除了就真的升仙了,無欲了。自戀是創(chuàng)作者根基里的東西,沒有創(chuàng)作也就沒了,寧愿自己修為未到,也不愿絕塵而去,這大概就是塵緣未了的世界觀吧。
另外一件值得說一說的是家中占據(jù)C位的青銅浮雕壁掛《沉思》:一位希臘女神在花間溪畔沉思。說起來,這是我無意當中在一家小店淘來的,因為不貴,也沒有把它當回事,但是我的設計師特別喜歡這件作品,他幫我兩次布置房子,兩次都把它放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開始的時候,我猜測它的好,可能在于它的復雜:它是至硬的銅,表現(xiàn)的卻又是至軟的紗,它的形態(tài)是女性的,但底子里又是男性的,作為軟裝設計師,他們更重視的是材質和氣質上的混搭。
到后來我體會到它的好,是因為它的身上蘊藏著某種我們都承認的希臘精神,智慧的希臘人深切地知道一切美好的、使人快樂的事物都會轉瞬即逝,但是即便如此,他們也從來沒有失去生活的品位。生活永遠是奇妙的、令人欣喜的,人們永遠因為生于其中而歡歌,正如荷馬寫下沉痛的悲劇,但他也提醒我們:盛筵、琴音、舞蹈、更衣、沐浴、愛和酣睡,這些對我們來說,永遠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