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過得飛快。明年,我就五十歲了。如果年輕時想到自己已是如此年紀,一定會嚇一跳的。不過現在,卻淡定了許多。只是無論看開了多少事情,唯有對文學創作的赤誠之心總放不下。由于工作的調動,我的人生際遇也發生了不小變化。我的這個十年和上一個十年相比,覺得自己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參與者”來觀察這個時代,而不是一個“旁觀者”。寫作的職業化最容易讓一個寫作者從“參與者”變成“旁觀者”,甚至連“旁觀者”都算不上,以至于他的作品越來越無味,越來越輕浮。從這個角度來說,我慶幸自己人生際遇的改變。我也一直信奉,無論什么樣的經歷終究都是創作的土壤。順境如此,逆境更是如此,快樂如此,苦難同樣如此。這是父親常常對我說的文學理念,也是一種人生態度,深深地影響了我。
作為一個“參與者”,這些年我到基層部隊的機會很多,不僅是采風采訪,還有當兵蹲連、指揮培訓、演訓演練,還有一些過去想都沒想過的事情。以至于有時候在外人看來,我都有點不再像個寫作者。有一段日子,自己也很是困惑:“你到底在忙活啥?是不是越走越遠了呢?”不過現在,我覺得與這個時代相遇相識多年之后,更了解它了,也更了解自己。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更加豐富,與上個十年不能同日而語。又回想起古今中外流傳下來的文學作品,哪一件不是作者飽嘗滄桑之后才寫下的呢?所以,不要厭煩于行走在人世間。我所走過的路,恐怕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與那些經歷過革命,經歷過戰爭,經歷過歷史巨變的先輩相比,我這一點單薄的人生閱歷又算得了什么?他們走過的一步,或許我十年,甚至是一輩子都走不完。每每想到這一點,我都覺得自己不應有任何傲慢之心。
由于工作需要,我受組織委派去了一些執行重大任務的部隊。對于一名創作者而言,我所得到的不僅是一些素材,一些故事,而是精神的震撼。在進行革命戰爭歷史題材創作時有過這種震撼,它讓我理解了什么是歷史,什么是革命,什么是戰爭。而當下的震撼,讓我感受到了青年一代軍人的精神氣質,讓我理解了這個時代。如果不到現場,不接觸一線官兵,有些東西我永遠不會明白。比如在南疆,有位醫生給我講了個故事。一位執行任務的士兵頭部受了傷,流了很多血。但他簡單包扎一下就往回跑,根本拉不住,誰的話也不聽。那個士兵一邊跑一邊說:“我的戰友還在前面,我得回去!”也是在南疆,我遇到一位中士。他患有高原病,不愿在醫院養病,著急回部隊。連里的戰友就每個月給他寫信,勸他安心住院。他從貼身衣兜里掏出一疊精心折起來的信給我看。我一看,信里講的都是連隊的平常事,暖溫平實,每個字看上去都很可愛。我知道這信對中士很重要,就沒忍心要過來,而是用手機一頁一頁拍成資料,至今還會時不時看上幾眼,咂摸咂摸。如此的素材,這些年積累了不少,是我寫作的底氣所在。
事實上,我這幾年寫下的一系列軍旅題材小說都來源于在基層部隊中的所見所聞。比如,去年在《北京文學》發表的中篇小說《大校、上尉和列兵》。那一次,我坐在兩棲步兵裝甲突擊車里頭,汗流浹背,發動機聲音震耳欲聾,周圍是濃重的金屬和機油味。一瞬間,我明白了一直以來在尋找什么。直面生與死不僅是革命戰爭歷史題材小說的主要精神脈絡,同樣也是當代軍人的精神骨骼。它與信仰,與使命,與責任息息相關。它需要寫作者主動去挖掘,而不是任其淹沒于浮光掠影的表象之下。在那篇小說里,我也確實收獲了不少寶貴的東西。許多話是官兵親口講的,我原汁原味地寫進小說里。雖然粗礪了一些,但那種真實硬朗的感覺實在是虛構無法替代的。同時,這些活生生的語言讓我對一些基本精神性命題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切實地增加了小說的思想深度。
中篇小說《種子》同樣來源于我幾年前的一次真實見聞。只是那時我沒有足夠重視它,甚至都沒覺得它可能會成為小說的素材。因為這個故事實在是太小了,寫它簡直有“小題大作”之嫌。這樣一件小事難道有什么可寫之處嗎?不過現在,我卻認為,一個小小的故事就像是一粒小小的種子。你看那種子,不漂亮也不起眼,在它長成參天大樹之前,人們感受不到它驚人的力量。不過,這個生機勃勃、澎湃不息的世界不正是因為有種子存在嗎?無論多么惡劣的環境,無論多么貧瘠的土壤,無論多么狹小的縫隙,都阻擋不了它們生根發芽。當我們種下一顆希望的種子,我們就能預見一片常青的森林。所以,要好好地保護那些種子,把它捧在手心,把它放在心頭,用一生的踐行為它澆水施肥,為它修枝剪葉,讓它茁壯成長。終有一天,小小的種子會鳳凰涅槃,如嬰兒成長為一個矯健的男子漢,以頂天立地的身姿挺立在世界里。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