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婷,1990年生于陜西扶風,現居西安。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于《作家》《山花》《雨花》《長城》《中國作家》《青年作家》等,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轉載。著有作品集《十畝之間》《靜居長安》。曾獲三毛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冰心散文獎、陜西青年文學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于國外發表,另有多篇作品選作中高考語文閱讀模擬試題。
我順著她的指引拐入一條街,果然看到前方一院子門口,“德善愛心共享廚房”幾個黑色藝術字,如蜂蝶般舞動在墻壁,心下一喜,隨即順門而入。
院內一角,正顯出熱鬧跡象,一些人的身影和聲音掩在幾叢鮮綠的盆栽后,旁邊廚房的門打開著,抬眼可見。正是中午時分,公共廚房內有許多人忙碌著。待走近了,抽油煙機聲、爆炒聲、水咕嘟聲、人聲,交匯著沖入耳畔。煙火氣在屋內升騰,他們隱在其間,匆匆忙忙,照看著眼前自己的鍋。我站在門口,仿佛在看一幅人間煙火的畫卷。畫卷內之人有的做好飯菜離開了,空留下剛才還被食物填滿的鍋,大張著口,冷寂下來。忽而又有別的人走進,使它重新被填滿…洗菜濺起的水花交替在灶臺邊跳舞,你方停歇,我方登臺,此起彼伏。鍋里咕嘟的,除了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有他們的生活……
我想來這個廚房其實已經許久了。
終于,在春夏之交的這天,陽光熱情地為萬物添輝之時得出空閑,順著導航指引尋過來。卻是未見蹤影,只得走進一家商店打問。店主愣了下,一邊告訴我,可以從前面拐進去另一條街看看,一邊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問我:“這里面到底是干什么的?”她顯然經常聽說,或者經常被人問及這么個地方,生出了疑惑。我將了解到的信息告知她,而后按她的指引,果然找到一處院子,并在院子最里面,尋到廚房所在。
其實還未等踏進去,外面一面白墻先吸引了我的注意。過去的許多不同時刻,不同的人,留下的不同的字體,不同的故事紛紛在這一面墻留下印記。這面墻便成了一處時空交匯的載體。
我仔細辨認那不同年齡、不同地區、不同時段的人留下的字,知曉這背后,是無數曾在這里上演過的故事。這些故事隨著文字在時光中變淺變淡或褪了色。
“輕舟已過萬重山。”
“病魔中的天使,黑暗里的螢火蟲。”
“有飯就是家,好好吃飯,好好生活。”
墻上一朵向日葵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知道那個畫下花朵的女孩,4歲起就開始抗白的小勇士。她一張圓圓的臉,軟糯可愛,在日復一日的打怪獸中,與廚房結下不解之緣。廚房的主人曾帶著她實現看海的愿望,她似個精靈,在海邊舞動,海風吹起公主的裙角,吹走她和家人的憂傷。后來,她在沙灘上寫下自己的夢。那夢被風吹散,在空中飄落,她的病也在五六年的時光輪轉中抽絲剝繭般被吹散,她打贏了怪獸,終于痊愈了。在漫長的一生中初始的幾年,在這面墻,在這里,留下些許人生的印記。
我只能靠想象,使得這面墻映出一些人的面龐。他們笑著,有的眼中也充盈著淚水,在那一刻紛紛出現在墻壁上展演自己,而后悄然離去,留給我的只有這面寫滿文字的墻,以及廚房內新的人,新的正在發生的故事…
我和一位女士打了招呼,便鉆進廚房,將自己似投入湖水的石子般,塞進煙火升騰的畫卷上兩排忙碌著的身影中了。我站在中間,倒似穿越進不同時代、別人故事中的人,起初有些呆愣,不敢打斷這些正使鐵勺在鍋里舞動的人。倘若他們是廚師,那舞動的鐵勺便是藝術誕生的工具,可眼下,這些叮當作響的鍋碗瓢盆和鍋內漸漸熟透的食物,不過是他們的生活,或者不如說是生存。他們匆匆忙忙在這里借廚房做一頓飯的背后,都有一個正盼著他們的親人。
廚房的主人那時正在外地忙著事情,經常不在。廚房內所需物品一應俱全,又有母親替他操心著,只日日開了門,為這些過往之人,備好米面油和調料等物…待他們走進,丁零當唧,奏起這交響樂便可。
我起初見他,他還是個開著影棚的攝影師。時時游走在鄉間,給田里弓著腰干活、將被歲月壓彎的脊背留給藍天的老先生,或坐在村莊的屋前屋后的石頭上擇菜,銀絲在太陽下閃著光,皺紋爬滿臉頰的老婦人拍幾張照片。他們對著他露出最燦爛的笑,眼睛瞇得月牙兒一般,皺紋也被擠成一團兒,最后都將自己人生暮年的某一刻,永久地留在了一張相紙上。
他拍的照片越來越多,相識的老人越來越多,內心的牽念便一絲一絲繞起來,也繞成圓團在心間住了下來。
他還是在鄉間跑,這一次,拍照的同時,瞧見了村莊里的那些壓彎枝頭的果子。果子或紅或黃,或綠或紫,胖娃娃般擠擠挨挨,鉚足了勁兒把腹內成熟的香甜氣息往外散,終使得他駐足。他要為它們短暫的一生尋個好去處,村莊的果子于是有了著落。在他的吆喝之下,一箱一箱,乘著各種交通工具,搖搖晃晃了一圈后被某雙大手抱回了家。
后來,我便又看到這個共享廚房的消息。
它隱在醫院旁邊的街巷,如茫茫大海中一艘亮著燈、溫著炭的小船,任哪個漂蕩在海上心生孤冷的旅人,上來尋一份所需。自然,來做飯的都是醫院的“常客”。他們在醫院和老家的往返奔赴之間找到這一處散發著濃濃煙火氣的廚房,任他們將天南海北的家鄉味道,將清淡爽口的一日三餐呈現出來。
兩排抽油煙機衛士般在廚房上空排布,俯瞰著一個個電磁爐、水龍頭和調料臺,米面油等物靜置在廚房一角,鍋一如既往般張著口等待被填滿,他們你來我走,過往匆匆。
我知曉我是有些木訥的,廚房內的空氣并沒有因我的茫然而變得緊張。他們忙碌在自己的灶前,繼續著手中的活兒,無暇顧及我這個忽然闖入卻并沒有做飯意思的人。各種聲音依舊交替回響,而我,格格不入地站在一旁,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打斷一位或許正對我充滿疑惑的人。
直到那位也叫德善的大哥拎著菜走入。他穿著帶有彩色花紋的夾克衫,個子很高,熱情地跟廚房的人打著招呼。
她對我介紹起他,笑著說,他也叫德善。
我驚訝地張開了嘴,為這神奇緣分,也笑出來。他叫德善,廚房叫德善,這一場碰撞,使得人人驚喜。他在街道走著,被這二字吸引了目光,又得知這里做飯不收費,于是結了緣。
她說來這里的人,雖天南海北但都跟家人一樣,讓我不用拘束,可隨意交談,我順著話茬走近那位大哥。他正給一個西紅柿剝皮,洗好的土豆、蔥蒜放在一旁。他一邊用刀子刮著殘存的西紅柿皮,一邊跟我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是從山南來的省城,已經在這做過十余次飯了。一番打問下才知,他的妻子生了病,在另一家醫院做完手術后轉到這邊放療。他的妻子原是在重要崗位上工作的,一直是女強人的形象,這么些年,性格上剛毅,身體上也剛毅。所以他說過去幾年,妻子連感冒都未曾有過,所有人都覺得她身體素質好,沒承想這次,僅僅是覺得眼晴不對,卻檢查出來肺癌。起初她也是無法接受的,那白色的檢查單上幾個赫然的黑字出現時,腦袋嗡一下就炸開了,只覺得心慌,慌,無盡的慌…腦子像在什么虛無的地方漫游了一番,找不到回來的路,整個人便癱軟了。
情緒崩潰是自然的,后來也慢慢地接受現實,放下一切平時放不下的。那些平日里一刻都不容緩的文件此刻好像也沒有那么急了,那些名利場上的追逐也如煙火綻放后掉落一地的碎屑般虛無,她開始接受治療。而他本經營著些生意,妻子生病后亦放下一切,獨自一人貼身照顧。與許多病人一樣,他們在醫院旁邊租了房子,住院期間,便到廚房來做飯。
他說“恢復得還可以”,是溫和恬淡的語氣。他寧愿自己累一點,也不想讓孩子們分心,隨后像是發自肺腑般,深吸了一口氣,又長嘆出來,說了句:“千萬別生病,太辛苦。病人和家屬都太辛苦。”
他這幾個月,已被累得腰肌勞損,只是覺得外面買的飯作料太重,愛人也吃不慣,所以堅持自己來廚房做,只在飯菜內用一些蔥姜蒜提香。山南人做飯好,他也沒有自謙,向我夸耀了自己的廚藝。
提起那日在街道初遇一個跟自己名字一樣的廚房,他依舊難掩喜悅,說是滿腹新奇地跑進來問,此后便每日中午來做一次飯。
他將切好的配菜爆香后,把土豆和西紅柿依次倒入鍋中,用鏟子攪拌起來。鍋內的聲音瞬時與其他正在炒菜之人鍋內所發出的聲音交融在一起。我于是不再說話,知曉那些從嗓子里發出的聲音,不能清晰地進入他的耳朵。隱約間聽到她在教一些人掌握火候。她一直在里面轉悠,看誰需要什么,對于一些新來的,還沒與電磁爐熟悉的人,做一些指導。偶爾給我講述起什么,聲音也被湮沒在那些爆炒聲、抽油煙機聲與流水聲中…
其他灶臺前站著的男男女女,擇菜的擇菜,洗鍋的洗鍋,煮面的煮面有小姑娘因母親生病,人生第一次做飯,她在一旁偶爾指點一二
說起來,也有四年了。這四年,來來往往的人太多,故事太多,她雖每日守著廚房,守著這些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孔,卻很少問起他們背后的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對偶然間在路上碰到的夫妻。那天晚上,她正從廚房出來,騎著車欲回家,卻在路上碰到一對外地的夫妻。她瞧那男的像是生了病,詢問下得知兩人是從青海而來,在對面的醫院治療腎病,需要等腎源移植,所以長久地待在醫院。
她主動問起他們是否知道這街巷內的小院隱著一處可以做飯的廚房,說著便又折返,帶他們回廚房看。后來,那對夫妻便一日一日在廚房做了整整半年的飯。
怎能不像家呢?我暗暗思忖。她說,后來有一天,突然沒見他們人來,緊接著又有兩天沒來廚房。她便生了擔憂,怕是遇上了什么事。第四天,那女人來了信息,欣喜地告知她,她的丈夫等到了腎源,緊急做了手術,那幾天都在醫院忙碌沒顧得上說,也怕她擔心,得出空趕忙將這好消息告訴她。
她也驚喜起來,轉身就將這好消息分享給在廚房的所有人。那一刻,人人臉上掛著笑,他們從這喜訊中看到希望,從別人的生機中看到自己。那是日日一起做飯的、已經處成家人的人的事,是能照亮他們心、感同身受的喜悅。那日的廚房始終洋溢著一股溫暖和一絲淡淡的甜,往日種種聲音中糅雜了些許歡喜之音。就連空氣中飯菜的香味也格外誘人,他們夾起每一筷子飯菜喂入嘴巴的動作也尤為歡快。
如今,那對夫婦偶爾來復查時還會來廚房,看看這個醫院旁邊的小家。舊時在村莊,都說炊煙是根、是牽掛,有炊煙的地方才有家。如今,省城一角,有鍋氣兒的廚房也是家,是短暫卸下疲憊、擔憂、困苦、緊張的一處溫暖之地。她說起來依舊難掩激動,聲音分貝高了些。看得出,她為他們重獲健康而由衷欣慰。如今,他們也還時時聯系著,在茫茫人世,多了萍水相逢的親人,而這樣的親人,還有
許多。
他們大多是從鄉村來的,隱在這座城市四面八方無數道路盡頭的一處小村莊,拿著一張給自己宣判的檢查單,背起行囊,進行一場或許是人生第一次的大城市之旅。而后在那個鬧哄哄辨不清方向的醫院,茫然地跑上跑下,將身體變成一堆肉,這個儀器上探探,那個儀器上測測,跟醫院混得稍微熟悉了些時,才第一次上街,并在街巷看到這個廚房。
起初聽到這里可以免費做飯時他們也是半信半疑的。后來覺得無以為報,有婦人便每日傍晚過來廚房幫忙收拾,陀螺一般在廚房旋轉,一會兒擦洗灶臺,一會兒往調料罐里添加作料,一會兒打掃衛生…鄉下人的意識里,唯有這一身力氣能夠相抵些情誼。
他們終于把醫院摸熟了,也把醫院附近的巷道摸熟了,在旁邊的村莊短暫租住下來。此后一段時間,人生的版圖里,只有醫院、廚房和租住的小屋。
后來,也是有幾天突然沒了蹤影,豈知不是人人都那般幸運,她的短暫失聯不是因為從天而降的喜事,再次傳來消息時,她的丈夫已經過完一七。
亡人走了,走了軀體,留下絲絲縷縷的關系網和未盡的世間情。生人還要網在網里,織補未盡的情。何況有些情,已編織人心,所以她即使再不會來醫院,也時時牽念著廚房的一切,偶爾用文字、語音或視頻鏈接這曾經短暫當成家一樣的地方。
他們與廚房的故事就是如此,有些人的寫完了,結局有喜有悲;有些人交織纏繞太深,一時半會兒寫不完;還有些人,才剛剛起筆,開了個頭…
三
那個正寫著故事的大哥做完了飯笑著跟我再見,被她喊住,塞了個橘子。她總是將兒子帶回的天南海北的果子放在進門處,方便他們拿取。果子酸甜,或許正是來往之人缺的味道。
我隨著大哥一起走出廚房在門口坐了下來。這一場短暫相逢,終以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而結束。未來,他會在廚房門口那面白墻上繪下些什么,我尚且不知。
我的對面那時坐了一個戴著口罩的大媽,正等著她的先生做飯,也不知怎么就講述起自己的故事。
她是苦命人,這半輩子,身上總似春日發芽的樹枝一般,這兒長出一棵芽,那兒長出一個苞…很年輕時,她就摘除了子宮,后來胸部又做了手術。好不容易病魔打會兒盹休整一下,暫時未顧及她時,她因覺多年生病、給兒女添了負擔,而找了個自己唯一擅長的做飯的活兒來填補家用,卻意外在一次和面時將兩根手指夾斷在機器中,讓手指也未躲過手術的命運。
去年8月,她的乳腺又長出了東西,只得再次收拾行囊,從老家甘肅坐火車,一路搖搖晃晃來到這兒,將已斑駁殘缺的身體重塞入進進出出無數次的醫院。她的身上沾染著濃濃的消毒水氣息,那是長期與醫院打交道留下的痕跡,這多半年,她化療了八次、放療了十次,這僅僅是開始藥物注射進體內所帶來的副作用,使得她頭發掉落,胃里反酸,有時渾身難受,幾日都吃不下飯。我忽地想起舅父曾說的藥物打進去如蟲蟻啃食的疼痛感,那是只有他們彼此懂得的痛楚。她說本不想醫治了,也因著心疼兒女才堅持下來。好在兒子優秀,經濟上有能力,丈夫也貼心照顧,一直鼓勵她說著說著流下了淚,聲音逐漸顫抖,后來演變成明顯的哭腔,順手又撩起衣衫,給我看她的傷疤。我從未見過。此前也想象不出切除過胸的女人身體是何樣貌。原本應該傲然挺立著女性最柔軟部位的地方,移平了小山后還剜了一個坑,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我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別過頭去,無法描述那道令我生畏的疤。在滿是病患家庭的地方,我無法只為一個人流淚,那是一種對人類在疾病面前無奈、渺小的痛心。我只能說一些寬慰的話語給她,自知這只是迷局之外的人不痛不癢的關懷,哪怕那些話出自真心,總歸是淺薄的。
她說,從去年8月過來治療都是在這里做飯,有時候會在廚房待上一天。他們與許多人一樣,在周邊租了房子,亦是同樣,在房子待一陣,在醫院待一陣。現下,他們人生中唯一的事,便是看病。年邁的老人則在老家照管田和家中事務。那幾年的特殊時期,這里也未曾關過門。他們說,只要有一個人來,就開著。
后來,他們在廚房招募了許多志愿者,買來大鍋和蒸箱,在院內將飯菜做好,與牛奶、水果等一日日送去醫院給病人、醫生及周邊村子里住的病人和家屬。病人的那鍋菜,做之前總是反復叮囑要清淡。他的母親,我見到的那位在廚房一直忙碌的女士說:“這村子好多巷子都有咱的病人。”忽而又覺說得不對,便改口道,“也不是咱的病人!”我跟著笑起來,深知,他們已將那些遠離家鄉、寄居在醫院旁小巷、時時來廚房的人當作了自己人。
她提起這段經歷,不禁感慨起來。那時,她這個兒子每日都要忙到深夜才回家,急得她在家團團轉卻生怕打擾他。不若眼下天氣晴好,日子也如陽光輕灑萬物般美好和煦。來做飯的人排著隊,背后雖都有一個要照顧的人,臉上卻也不是始終愁云密布。笑容也會在拎著菜走進和端著飯走出時爬上臉頰。有些會帶著病人一起來,一個在院內坐著等,一個在廚房忙碌……
她已不會去問每個人的情況。每個熟悉的面龐,或者戴著帽子的身影背后,都有一段難言之隱。
我倒是被一對老人吸引了目光,他們帶著青菜顫顫巍巍地走入,圍著鍋灶研究半天后走過來取了一把掛面。我雖站在廚房內圍著兩排灶頭忙忙碌碌的人們中間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手足無措,但還是與這兩位老人交談了起來。
他們與我算半個同鄉,老家處在相鄰的縣城,奶奶對爺爺很是崇拜,說他年輕時如何有本事、如何能干說時,滿眼盡是快要溢出來的喜歡、依賴和景仰。他們煮沸了水,扔進去一把青菜、一把掛面。青菜如碧玉般在鍋內浮動,與白色的面條交融,咕嘟咕嘟,涌起氣泡我們用方言扯著嗓子交談,聲音掩映在抽油煙機和鍋碗瓢盆的響聲下。
他們做好了飯倒入盆中,還要為我盛上一碗,我自是推辭,后隨著他們一起坐到廚房外的餐桌處。爺爺說他生了病,肺上長了東西,但看起來精神抖擻,說話時亦中氣十足,笑著,指點江山般為我講述年輕時的事那時在村上,爺爺是頂能干的人,奶奶則一臉笑容地盯著這個已經仰視了一輩子的老伴兒。她個子不高,腰背有些許佝僂,說自己沒讀過一天書,與農村多數女人一般,仰仗自己的男人。如今,負責照顧他。
他們來西安二十多天了,與其他病人一樣,生活中只有醫院、租住的房子、廚房這三點一線。兩個顫顫巍巍的老人,一輩子帶著兒女與土地相伴,看慣了遼闊的天、無垠的麥田。老了,卻將身軀扔進陌生的城市一角,在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霓虹絢爛的縫隙中茫然挪步。
他們的孩子未能離開鄉村,除卻土地外,偶爾在生養之地尋一些活計,城市對他們來說,同樣陌生。他們將父母安頓好,隔三岔五來照顧一二,便又要奔赴各自的生活。
奶奶說“孩子都是農民娃”,短短一句話,分明又涵蓋了許多。他二人年近八十歲,相依相伴,從醫院出來,能有個家一樣的地方解決溫飽問題,于他們而言已溫暖許多。
他們起初不知道這里的故事,只覺便利。我想許多人與他們一般,每日里提著菜走入,像回到一個眾人共同的家,卻并未過多了解這個廚房背后的故事。奶奶一個勁兒地說這里的人有多貼心、如何耐心教她使用那些廚具,她顯然是將善良刻在了骨子里,說著又夸起我,說我讀了書,有出息她說:“要不是你爺得這病,奶還能跑到人家城里來?”我知道這是肺腑之言,城市原本不在他們的人生軌跡和預想中,因為生了病,才與之有了交集。
許多天后,我看到那個開設廚房的青年從外地回來,他也碰到了這對老人,爺爺還是那般精神抖數,一邊吃著飯,一邊夸他的這個廚房。
他又掏出相機,讓兩位老人依偎著,露出笑容。他們的皺紋擠作一處,眼晴瞇成一條縫,唯有嘴巴咧開著,留下人生暮年,某個初夏的笑容。我不禁想起他們年輕時,男女初婚,羞澀又熱烈的模樣。人們總關心年輕人的愛情,郎才女貌,青春洋溢,走到哪兒都似一道風景,空氣中也盡是荷爾蒙的氣息。可我那時,竟從眼前的他們和腦海中勾勒出的他們年輕時的身影,不覺想到老了后顫顫巍巍的自己。那張照片,終存住了一些美好,留下他們與城市的唯一牽絆。
四
我對德善這個名字的最初印象,還停留在《請回答1988》中。后來,因為他們,德善在我心中有了新的形象。如今,這形象轉換成實實在在的一處地方,它似乎又有了別的詮釋,類似我說的茫茫大海中,一艘亮著燈、溫著炭的小船,對有所迷失方向的人擺動旗幟。
在一眾鋼筋水泥構建的堅硬冰冷的建筑中間,一條被樹蔭遮擋的略顯柔和的街巷,一處似被城市遺忘了的小院內淋漓演繹人間真情。天南海北困難的人會聚而來,人人皆有苦楚,人人皆被柔情牽系。一些難言的東西在小院的上空飄灑洋溢,如一股暖流,從踏入起,便將人包裹。
他的母親一直在廚房內外忙碌,她在門口那面寫滿故事的白墻下栽種了一些綠植和蔬菜,它們在墻角使勁兒凸顯生機,好給來來往往做飯的人們眼中送去一些柔情。她一邊涮洗臟了的拖把,一邊又提起這個兒子。我才知曉有些東西,是刻進骨髓卻并無真切緣由的。
他從小由外公外婆照管得多,老人節約,或許潛移默化影響了他,盡管如此,廚房所用米面油和調料,皆挑選好的。他總讓母親勸說病人不要用一次性飯盒,除卻怕對身體有所傷害外,他似乎自幼就顯現出環保意識,這點,連父母也無從找尋源頭。
“他自己從不用塑料袋,有一次我讓他去買菜,他拿手捧了回來……”
我笑著聽這與他相關的故事,直至他母親說,打小,他只要去老家屋子周邊的單位玩,凡看到水龍頭漏水便一定要上前關掉。甚至高中時,他從書本上了解到紐扣電池對環境污染大后,便將所及之處的電池收集了幾麻袋,后來不知曉這些電池該怎么處理,只能求助老師,這才聯系到外省一處銷毀的地方。
這個年歲與我相當的男孩,在某些方面有著我無法企及的認知。而他對老人的愛,亦是打小就表現出來了的。
“我們春節走親戚時常就找不到他了,他總是跑到村子里年齡大的人家中,跟老人聊天,給人家照相,他很小時就有照相機了”
原來我看見的他在村莊給老人拍照的身影,只是一個少年多年習慣的延續,只是那個少年長成了如今三十歲的成熟相貌。他打高中起,寒暑假就沒在家里待過,上大學后便跑得更遠,原山河之距束縛不住他。
他其實是富裕家庭長大的孩子,沒有受過困苦,如溫室中澆灌出的一朵純白的花,對一切從泥土里爬出來、努力生存的其他植被好奇又溫情。這些年,他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跑遍了全國。這祖國大地邊邊角角,尤其深山小鎮,到處都有他的足跡。我去廚房時,他亦在路上。在某個偏遠的小鎮,遇見幾個老人,拉著他們的手聽他們訴說一生。他的相機里滿是這世界勞作了一輩子、彎了脊背、老了容顏、皺紋像犁過的土地一般刻下一道道故事的老人。他與他們交談,又將那里的瓜果蔬菜帶到各地。我不過是闖入者,聆聽一些人的故事,使自己的內心短暫震顫。一些想法在腦海中雜糅,我也拿出手機,留下一點心意,下一秒,我又將重回人海。
一個月后,我無意間看到他曾拍下的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他生著病,說話已不是很清晰,卻堅持要給廚房獻一點心意。那一刻,某種無形的屬于我們共同的東西在碰撞。有人說,那個年輕人已在去年離開,他的故事、他的心意,留存在廚房,也惠及了其他一些人。我已無法在這個同時聚集人間悲喜、并存困苦與溫情的地方生出平常的情緒,這些故事在同一時間段密集地擠入我的腦海,使得我短暫失去共情能力。終于還是欣慰占了上風,欣慰有這么一處海上燈塔、雪中暖閣般的地方…
而今,它依舊隱在喧囂的大都市某條街巷內的一個安靜小院,每日人來人往,似乎永無止境地上演著不同的故事。
他說,做了,就停不下來了;開了門,就關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