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骨",本名,壯族,2001年生,戲劇與影視研究生。有小說見于《小說月報》《作品》《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刊物。曾獲師陀小說獎、第二十屆相思湖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
南方天熱,衣服被涸濕,緊貼著羅玉潔的皮膚,讓馬留看得出神。他能觀察到她的右肩在顫動,說明她正在一筆一畫地給他寫同學(xué)錄。某刻,她輕輕咳了一下,用手掩嘴,馬留以為她寫完了,身體便也如同被串聯(lián)的燈泡一樣,跟著聯(lián)動了起來,可是當(dāng)他挺直腰時才發(fā)現(xiàn)羅玉潔的右肩仍在繼續(xù)震顫。手心滲汗,他轉(zhuǎn)身抽走后桌兄弟李壯的餐巾紙。李壯身體很虛弱,有先天性鼻炎,一生都在鼻鼻涕,所以有餐巾紙擺在桌上。馬留把那張紙擦在手里,做作地擦拭手汗,向李壯使眼色,示意她正在給他寫同學(xué)錄,而后轉(zhuǎn)頭繼續(xù)對著她的背影出神。她還沒有寫完,這念頭讓馬留覺得焦躁且幸福。
太無聊,他就把剛剛的紙巾撕得稀碎,間雜著剛剛給羅玉潔寫同學(xué)錄時打草稿留下的橡皮屑,聚攏到一起,撕下一張草稿紙做承裝,按五角包的折法折起來。剛剛給她寫了什么句子來著?不記得了,只記得是一些誠摯告白,這樣鄭重的話往往是平時用不到的,很輕易就給忘掉,繼而,想起上學(xué)期看見那個男人,他又感到無邊落寞了。
那男人馬留本來就認(rèn)識,在網(wǎng)吧有一次上機沒帶錢,是因為這哥們和他臉熟,幫他續(xù)了兩小時,那天馬留認(rèn)那男人做兄弟,但是自碰見他倆在一起,馬留就認(rèn)定那家伙不厚道了。自那次去網(wǎng)吧碰見她在樓下臺球廳陪那男人打臺球以后,他就經(jīng)常夢到他倆。第一次時,他并沒意識到不對:一來,光是夢到羅玉潔本身,就是一件值得他慶幸的事;二來,夢里的羅玉潔會邀請他一起打臺球,讓那個男人喝西北風(fēng)。
然而,再傻的夢想者意識到自己做了三次白日夢以后都會醒悟的。馬留很快發(fā)現(xiàn),夢中的兩個人正在發(fā)生變化,心上人逐漸失真,僅見過一面的男人舉止相貌都變得越來越具體,男人開始對接受羅玉潔邀請的馬留有挑釁的動作,拉扯、推桑、撞頭,及至打架。自這樣挨打的夢愈演愈烈以后,他在書包里藏把牛角刀,以防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萬一。然而現(xiàn)實是,他頻頻碰見那個男人來接羅玉潔。她偶爾和他打招呼,出于禮貌,更多時候是無視他,在男人的摩托上揚長而去,留給他背影。沒人在乎他,沒有人給他交鋒的機會。這是最殘忍的交鋒。
他默默夢想著揮出牛角刀反擊時的動作,在夢里無數(shù)次被男人格擋,直至兩個月前,羅玉潔在前桌不復(fù)習(xí)專業(yè)課哭了一晚上,他才終于在夢中反敗為勝。那天醒來,他把牛角刀從書包請出,反復(fù)摩挲,最后又放回書包里,他想不明白,自己該以什么樣的方法向那個男人開口挑畔,但他清楚,當(dāng)一個人頻繁夢想一件事以后,總會有所為。牛角刀在心底閃著寒光,但是他再沒見過這個男人,也很快在心里清楚,羅玉潔大概已經(jīng)和那哥們分手。仇人“壽終正寢”,最可笑的是,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尋仇的資格一—羅玉潔早知道他喜歡她。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喜歡優(yōu)秀的人。我希望你以后會更好。沒準(zhǔn)到時候會有轉(zhuǎn)機。
她如是寫到,這是他等了十五分鐘才等到的同學(xué)錄,只有四句話,看樣子每一句都比馬留剛剛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哪切┪淖粥嵵亍qR留只一眼就看見了,但是他假裝沒看到,合上那個本子,對她說,我要等我們以后同學(xué)聚會時再打開看。
羅玉潔自然明白,兩個人在那一刻都有些小尷尬,馬留急中生智,把剛剛折成的小藥包遞給她,學(xué)醫(yī)生的腔調(diào)笑,剛剛給你開的藥,一日三服。羅玉潔反應(yīng)過來,剛剛還有的笑容便凝固在臉上。她的表情變化在馬留眼中格外明顯,再傻也能注意到。正苦惱于這個玩笑的笨拙,以及方才看見的四句判決,他撓頭笑,唉,明天就考完試了,你有什么安排?
羅玉潔沒有理他,她起身,往門外走去。大概是去上洗手間。馬留想,他打開同學(xué)錄,迅速瞥回那四句話,開始揪住轉(zhuǎn)機二字自我安慰。是的,要主動行動。
還有主動行動的機會嗎?他覺得有,明明那個男人離開以后的幾個月里,他們之間算得上有些進展…相比之下,課業(yè)都更一籌莫展些。馬留笑一下,把同學(xué)錄重新合上,等她回來,目光在她的脊背與書頁上的文字間徘徊了一整夜。
鈴響收東西回家時,羅玉潔反倒轉(zhuǎn)過身來,愿意和他講話了。她問他,我記得你家是不是離南國很近?
馬留抓住機會賣弄起來,到關(guān)口五分鐘。
她問,那你去過南國不?
馬留說,跟我爸經(jīng)常走小路去喝酒。
她問,不用檢查?我聽說你爸拉甘蔗運貨,辦了邊民證,有這個可以隨便去南國不用檢查嗎?
馬留說,就是因為要喝酒,在南國過個夜,才走小路躲檢查的。邊民證只管一天,第二天再回來就沒用了,要跟關(guān)口費口舌。
她說,你認(rèn)識路?這算不算偷渡?
馬留說,不被抓到就不算,抓到了一般也是批評教育兩句,解釋清楚就行。
馬留不理解她為什么對南國那么好奇,但還是聽出了機會,他對她說,你要去嗎?我可以帶你。
她抿抿嘴,說,我是要去。她這句話像沒說完,藏著一句“但是沒想過要和你一起去”。馬留覺得哀莫大于心死,但還是看著她。她在這時抬頭和他對視,向他邀約,要不要跑去南國畢業(yè)旅行,逛一兩天?
這句話過于突兀,馬留完全沒做好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迫不及待地點頭說好。他緊接著覺得奇怪,便問她,那么多地方,干嗎不去邕城見見世面,或者去看瀑布?
她說,我不是去看風(fēng)景的,那里離尤州太近,容易碰著熟人。
馬留覺得費解,羅玉潔在這時站起身來,問,你要和我一起走回家嗎?我記得你說你順路?
馬留起立,點頭稱是,和羅玉潔混在出校的人堆里,往外走。快到她家時,他倆告別,他對她說,明天開始加油。她對他說,去南國的事,一定要保密。不然有人跟著我們?nèi)ネ婢筒缓昧恕?/p>
馬留點頭,自覺超然幸福,回到家,他把這事發(fā)QQ同李壯炫耀了許久,但當(dāng)時,他很冷靜,他告訴她,我回去就想清楚我們到時候去哪玩。
羅玉潔笑,不用了,先安心考試,我們就去兩三天,你帶我去。
考完試之后第二天,羅玉潔便催馬留帶她去南國。往日過河,馬留都有父親帶領(lǐng),這是他第一次自己過境,還要充當(dāng)領(lǐng)路人的身份,不免緊張。懷里的護照已備好,還多拿了父親的邊民證復(fù)印件,怕不穩(wěn)妥,又偷來奶奶的互市證保底,像是求齊了各大寺廟的護身符,終于稍感心安。他此前去南國太多次,知道不會管得太嚴(yán),但看見羅玉潔出現(xiàn)在眼前時還是又滲出手汗來。他想,我倒是沒什么,她呢?本來,他想建議羅玉潔去辦張護照,但是羅玉潔說,怕夜長夢多。他便只好依她。雖然他想不明白,羅玉潔怎么會比他還急于這次雙人行,但還是和她出發(fā)了。
傍晚的時候,他領(lǐng)著羅玉潔過了一片蔗林,來到臨界的河。他讓她把背包遞給他,朝對岸大力一甩,而后領(lǐng)著她往背包落地的方向前進。馬留會水,羅玉潔不太會,于是把手掌交給他,由他牽握著,踩在沒過肚子的水面上,一起泗渡,壓低腰身螳過河。羅玉潔嬌生慣養(yǎng),大抵受不了刺骨的水溫,剛到對岸就開始握著膝蓋喘氣咳嗽,馬留示意她小點聲,她于是吐出混雜的汁液,努力咬住牙,跟在馬留后面,她拿起包,馬留先走出去幾步,發(fā)現(xiàn)不對,又過來接過那個包,說,我來背。兩人一前一后,一起走過那個立著界碑的小丘后,馬留轉(zhuǎn)過頭對她說,恭喜你,出國了。她便笑。(兩年之后,這里立起來一片隔離欄,再不能過去,通往南國的小路越來越少,大家只能老老實實用邊民證申請到對岸喝為期一天的酒,不過到那時,馬留的爸爸已經(jīng)被風(fēng)言風(fēng)語刺穿脊梁,不再有出門喝酒的勇氣,他整日和馬留一起待在家里,直至愁死。)
當(dāng)晚,馬留掏出從父親抽屜里偷出來的南國幣求搭順風(fēng)車,給了司機十萬,領(lǐng)著羅玉潔到離邊境最近的那個省會,他和開三蹦子的司機有說有笑,借來一塊不知干什么用的臟毯子,遞給羅玉潔,說,你先湊合著披上吧,我們?nèi)ネ晔€能去看瀑布。
羅玉潔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毛毯披上了,她想了半天,對馬留說,想不到你還會說南國話。
馬留笑,跟我們的土話很像的,你不知道,以前我爸在這條河上面養(yǎng)魚,經(jīng)常和對岸的南國佬對歌,一來二去我也跟著學(xué)會了。我家做口岸生意,這個怎么可以不會呢?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這里多數(shù)南國人也會講白話,他們不會講普通話,但肯定會講白話,你可以和他們聊天,他們聽得懂。
他話越說越多,每次都這樣,一對著她說話,便有些滔滔不絕。其實他更想聽她講,但她低下頭,笑了笑,這樣子。
她只說三個字。
馬留想聽她多講幾句,開始窮極自己的腦子,挖掘關(guān)于南國趣事的記憶。結(jié)不了婚娶南國媳婦的老笑話是不能說的,那就想想別的故事。他蜷縮著自己的賤骨頭,等到靈機一動、身心舒展,然后對她說,你知道檳榔吧?
她說,沒吃過。
他說,可以試試。檳榔是南國的好東西,國禮,就跟咱的茅臺、青花瓷一樣,很重要的,結(jié)婚都要用到。
她問,結(jié)婚為什么要用到?
他說,好像南國佬管這叫什么牽線禮,象征愛情之類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沒什么意思,主要是好吃。
她說,哦。
他說,明天我給你買一把,你試試,有嚼勁的。
她抬頭,看著他笑,我給你買吧,辛苦你陪我出來玩。
他說,我買吧。
對話陷入無意義的面子爭執(zhí),羅玉潔不想?yún)⑴c,她又重新低下頭,說,我有點困了。馬留說,那你快睡吧,到省會還有一陣,到了我叫醒你。
馬留就這樣看了她一夜,她睡得也似乎極不安穩(wěn),動不動就咳嗽,皺眉頭,仿佛和他出行是不太情愿的事情一樣,他安慰自己別多想,司機和他繼續(xù)用南國話聊天,問他們出來干嗎,不考慮她正在睡覺。
他說,愛干嗎就干嗎,旅個游。
南國佬說,去找個屋頭,一起住,談戀愛,生個
娃娃噢。
他笑一下,不要亂講。
南國佬說,你自己都想,還用我亂講。
他不再笑了,深呼吸,看向她,她還在睡,忍不住又輕咳了兩聲,仿佛患了肺癆。她干脆把臉埋進膝蓋里,讓自己舒服些。馬留看著她的頭頂,發(fā)起呆來,他想,她頭上有一個旋,自己有兩個,一旋精,二旋愣,所以自己比她笨一點。
很快到省會,下車后,馬留找旅社,舍不得讓她住不好的,就領(lǐng)她去大一點的旅館,眼看著幾乎和尤州最好的賓館等同了,她應(yīng)該不會嫌棄,就同她一起進去訂房。她問有沒有兩個單間,那服務(wù)員答只剩一間雙床房了。他看向她,她顯然很猶豫,又抬頭看向鐘表,高級賓館的好處在這時顯現(xiàn),世界各地的時間具象在六個鐘表上,秒針全在旋轉(zhuǎn),不知道她看到哪個鐘面上時針指著十二,覺著夜深了,總算下決心,跟服務(wù)員說,好,就住雙床。馬留到房間門口時發(fā)誓,我在門口睡吧?
她說,進來。
馬留從背包里掏出準(zhǔn)備好的零食和酒,還有一排AD鈣。她說,我先去洗個澡,我們再吃,馬留說,那我下樓買點吃的。她說好,放他下樓。樓下逛兩圈,只憑著剛才象征愛情的胡話帶回來一包檳榔,而她依舊沒有洗完澡,他耐心等,聽得水流淋漓落在瓷磚上的聲音,覺得自己如同瀑布下修煉的潑猴,到底要等得個水落石出。繼而他想起有一次同父親喝酒,席間出現(xiàn)的一個大學(xué)老師,說是要來做什么田野調(diào)查,分他吃顆檳榔,告訴他石頭與檳榔的愛情故事
世上有阿賓阿郎兩兄弟,長相相似,相依為命。哥哥阿賓成親以后,弟弟自覺受盡冷落,離家出走,在河邊獨坐號哭一夜,化作石頭。哥哥出去尋找,遍尋不見,也在河邊獨坐號哭一夜,化作石頭旁邊的一棵大樹,妻子等不回丈夫,也追尋到河邊,對著河流號哭一夜,化作一根纏著樹的枯藤。許久以后,聽聞此事的過路人吃了樹上的果子,覺得酸澀無比,又采下藤葉做作料,才漸有回甘,又取石頭上的白灰同咀,便如同吃了仙丹一樣渾身發(fā)暖,這路人是南國的帝王,認(rèn)定是伉儷情深、兄弟義重,下令將此樹廣為栽種,將石灰、檳果、藤葉三者合一稱作檳榔。
那學(xué)者此后他再沒見過,這故事卻在心底生根了,他念著藤與樹的相攀相附,想著正在沐浴的羅玉潔,她果然推開門,他偏要忍幾秒,才回頭看過去。
我下去買了包檳榔,他說。
她說,待會兒試試。
喝點酒嗎?他問。
她說,今天不太舒服,過幾天喝。過幾天應(yīng)該可以喝了。
他覺得沒勁,說,不喝就不喝。
羅玉潔說,今天真不能喝,明晚我回來陪你喝。
他問,我?
羅玉潔說,明天我想一個人逛逛,然后再來找你,可以嗎?
他問,我不能陪你逛嗎?
她說,我有點事。
他問,什么事?
她說,我不想說。
他于是覺得沒勁,取了塊檳榔吃,她走過來,也拈一塊吃,說,確實有嚼勁,辣辣的,爽口。
他沒理她,她又說,謝謝你陪我來這一趟,她說,我本來想一個人來的。
他說,你不歡迎我。
她不說話,坐實那種不歡迎的感覺,然后說,我們就當(dāng)畢業(yè)旅行了。但是我有點事要自己做,可以嗎?
仿佛這次出行并非畢業(yè)旅行一樣,馬留覺得落寞,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治愈,她對他笑,哄小孩一樣,遞一塊檳榔給他,他嚼起來,強顏歡笑,我以前沒發(fā)現(xiàn),它這么好吃呢。
她也笑,確實很好吃,就是要吐渣很麻煩。
兩個人在檳榔的咀嚼中對視,馬留問她,你怎么知道要吐渣?
她沒有講話,低眉。那肯定是因為吃過,她在心里駁他,但開口說的是,看別人吃過。馬留腦海里冒出來那個濕漉漉的消失許久的男人,那樣壯實,跟他相比,玉潔像一片A4紙,輕飄飄的。
她嘆口氣,香味輕飄飄地吐出來,而后又劇烈地咳嗽。他趁機撫摸她的脊背,幫她順氣,她把那些沒嚼透的殘渣全都吐出來,吐在地上,然后莫名其妙哭了起來。他也急切,開始用笨拙的語言去安慰她,卻像捅了馬蜂窩一樣,讓她更劇烈地哭起來。她抱住他,語無倫次地道謝,謝謝你,我很需要有人陪著我。他也自然而然樓住她,沒敢多做別的,他安慰她,我會一直陪著你。
和世界上所有輕易脫口而出的承諾一樣,許諾的人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食言,而他的食言就在第二天。
三
羅玉潔平躺在床上,她總覺得這酒店有股臭味,后來反應(yīng)過來是昨晚睡到一半自己吐出的穢物,她躁手趿腳地起床,輕輕喚一聲馬留,然后講我要出去了。他躺在另一張床上,說好,我等你回來。她便笑,我盡快回來陪你。
陪我吃檳榔?
他開起并不好笑的玩笑,以為她聽不懂弦外之音,但她還是說,我回來就陪你吃。
她知道這句話會給他一些喜悅,她打心底里感激他,愿意給他期許,或者等她成為一個嶄新的人時,新的愛情也大抵可以被她期盼。不過她真的不喜歡檳榔,他們的一個老師盡日嚼著檳榔不停,卻告訴他們檳榔致癌的故事,難道只有羅玉潔自己留意過這個故事嗎?
她覺得馬留有些笨拙,但足夠真誠,她想,傻子,如果要示愛,可以用玫瑰,或者其他別的東西,而不宜用檳榔。
她出了門,來的這一路上,她都盡量放空,不去想她要做的事,此刻她找到一個轉(zhuǎn)移自己焦慮的方式,那就是盡量想著馬留。她想,不管想誰,都好過去想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她明白想那事會讓她難過,讓她崩潰,但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這件事。她來之前就為這事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她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搜索很久,但是搜不到南國的診所,這算是百密一疏。所以現(xiàn)在一個人出門,她只好拉下臉皮去問路人,用白話問那些人診所怎么走,指著肚子,告訴他們自己懷孕了,她從來沒對身邊的任何人說這句話,但是現(xiàn)在又輕易地把這句話告訴任何人,以求指引。
可是,她問過的好幾個人都不愿意告訴她地址,這讓她覺得難過。如果不是怕在尤州附近會被發(fā)現(xiàn),自己又沒錢去更遠(yuǎn)的地方,她真不應(yīng)該來南國。把這事問出口實在太過丟臉了。她這樣想時,又一次咳起來,吐起來,哭起來。一切的一切脫口而出,終于讓兩個正在家門口嶗家常的女人關(guān)注到了她,她跟她們講她的不幸,講她被那個男人拋棄,講自己的可憐人生。這些話她只敢對生人講,因為她們應(yīng)該不會向任何熟人揭穿自己的不幸,她們此生和她也不會再有交集。
她們把她帶到一個破診所,那診所門口有簾子,她幾乎沒有力氣掀開它,但是那兩個女人替她掀開了,上刑一樣把她按進去。她帶的錢不夠,那兩個陌生的女人甚至為她多掏了一百萬南國幣。她們用南國話和她講話,似乎忘記她是來自尤州的女孩,而后才改口用白話告訴她,我們在門口等你,放心吧妹妹。
然后來了個男醫(yī)生,男醫(yī)生把她領(lǐng)進去,男醫(yī)生的眼光讓她全身不自在。他給她吃了些藥,又給她打了針。
她躺在病床上,覺得自己成了怪物,她聽見自己全身的骨節(jié)在釋放嘎吱嘎吱的聲響,但又自我安慰道這是麻醉后的幻聽。她緊接著開始厭惡自己的下體,覺得它從來沒有那么大過,男醫(yī)生用鴨嘴鉗擴開它,她想要抬手阻止那個醫(yī)生,并非阻止什么東西流出,只是為了阻止自己被男人一覽無余。她的眼淚很廉價,這幾個月以來一直這樣,從那個男人把她甩掉以后一直這樣。盡管打了麻藥,她還是感覺到了全身上下都痛。她隱隱約約感覺癢,物質(zhì)像出峽口的瀑布一樣涌動出來,從她腹部流出,她感到痛,這種痛現(xiàn)在還只是生理上的,后來才擴散成為不可壓抑的心理疾病。她發(fā)覺自己體內(nèi)的東西正在充滿醫(yī)生準(zhǔn)備的器皿,幾乎沒了力氣,她低聲說,醫(yī)生,我真該死。那個南國醫(yī)生安撫她,說,現(xiàn)在來,總比不來好一些。以后注意點。
那個男醫(yī)生像是在怪她不保護好自己一樣,這讓她更難過了。她閉上眼晴,無顏也無言。那個男醫(yī)生說話的聲音讓她想起很多男人,像是世上所有男人在沖她低語,告訴她你要到這里來,你要常到這里來,她閉上眼晴,想著即便是馬留,也可能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她決定對馬留也有一些防備,但這防備之心起得晚了一些,她沒有想到,馬留此刻和那兩個她并不認(rèn)識的女人一樣,都站在門外。他覺得自己受了騙,更多是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看著黑診所的簾幕,看透里面的黑暗和來來往往的人群,這些醫(yī)生、護士沒有穿白大褂,就像是普通人一樣,在里面喧嘩,互相笑罵。他認(rèn)得南國的拼音文字,也聽得懂那些葷黃的笑話,他站在門口等了她半小時,看著診所藏在簾幕后發(fā)光的昏黃電燈泡,終于在某刻等到自己下定決心。
羅玉潔沒有出來,他卻轉(zhuǎn)身走了。他一路不停,回賓館拿行李,出門找車,再下車,走到那條河邊,才終于有了停頓。河水冰冷,他的腿探進去又立刻縮回,像是想勸服自己回頭,可到底還是想起學(xué)者口述的檳榔愛情故事,在河邊邊嚼檳榔邊哭。后來眼淚流不出了,他的鼻子也被鼻涕灌滿,但他仍像即將斷氣的狼崽子一樣呼味呼味喘著氣,靠塞滿檳榔的嘴巴呼吸,鳴咽個不停。
他再沒見過羅玉潔,也從此沒有停止過嚼檳榔。除了二十年后患上口腔癌,并因此死去。他因檳榔最受苦的一次,是那年9月,羅玉潔她爸領(lǐng)著人來到他家,鬧哄哄地沖過來,朝他揮了一巴掌。他嘴巴里的檳榔因受力刺傷他的皮膚,羅玉潔她爸說,你怎么敢動我女兒的?!她回來以后一聲不吭,沒幾天下面就流一次血,反反復(fù)復(fù)流,害我們一家子人擔(dān)心。如果不是前幾天李壯告訴我你們一起去了南國玩,我都不知道她是被你害的。
不知道發(fā)生什么的父親替他挨了羅玉潔她爸兩拳,馬留蹲在那里,品著檳榔的辣味和淡淡的血腥,他想,李壯你真活該一輩子犯鼻炎,怎么能把所有事都當(dāng)作噴嚏噴出來?
她為什么不為我解釋呢?馬留有些委屈,他想要說出些什么話,但到底只是咀嚼著檳榔,沒再開口。在七嘴八舌中后知后覺的父母卻都相信馬留不是什么好東西,朝著羅玉潔的爸爸跪下了。他覺得好笑,也終于反省到自己做錯了什么一樣,跪下來。街坊四鄰來,警察也來。打架,吵架,協(xié)商,又下跪,而后繼續(xù)道歉,羅玉潔始終沒有出面,只是按她爸爸的說法,一直被困在永無止境的傷痛里。馬留提過一次,他想見羅玉潔一面,換來的只是足夠在顱內(nèi)回響一生的巴掌。男人說,你怎么有臉見她?她一輩子都要不了娃娃,都被你毀了!在她爸爸的口述里,羅玉潔暈染出一沓沓紅紙。攏共五萬塊,這是協(xié)商后他要給羅玉潔致歉用的錢。他幾乎惡毒地?fù)Q算到,這是夠娶十個南國女人的五萬塊。這樣想時,他還是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次出走的真相。他不希望大家認(rèn)為羅玉潔是個騙子,也不希望自己做出某些和她撇清關(guān)系的舉動。他信守這一念頭一成不變,在緘默著陪父親去羅玉潔家送錢的路上,在他漫長的余生中,他咀嚼檳榔一刻不停。
在漫長的咀嚼檳榔的過程中,他悟出禍從口出、病從口入的道理,默默領(lǐng)受病的代價,并且從此緊閉雙唇,把禍也藏于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