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鄉村現代化轉型的時代進程中,每個歷史時期都有屬于當時的“鄉村新人”形象。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在時代飛速發展的磅礴力量助推下,新世紀鄉土小說繪就了豐富多樣的社會主義新農村人物圖譜。其中,鄉鎮干部作為鄉村的基層管理者,在鄉鎮振興發展之路上肩負重擔。他們與時俱進,職責與形象不斷發生著改變。本文以《帶燈》《經山海》為中心,闡述新世紀鄉土小說鄉鎮干部形象呈現出從敘寫精神失落到展現精神成長、從個體治理者到集體引路人、從審視反思到建設立型的轉型書寫特點。
[關鍵詞] 鄉鎮干部" 新世紀鄉土小說" 轉型書寫" 《帶燈》" 《經山海》
[中圖分類號] I206.7"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93-04
新世紀以來,中國城鄉融合發展的步伐日益加快,一批鄉土小說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視角和深度,記錄著時代的變遷。作家們對各式各樣的鄉村人物進行細致刻畫,深入洞察著鄉村社會所面臨的問題與危機。他們不僅真實描繪了當代中國農村社會的深刻變革,更揭示出鄉村歷史發展的整體脈絡以及未來的演進方向,為中國鄉土小說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與生機[1]。
鄉鎮干部作為基層治理的代表與鄉村變革的領導者,處于國家政權的最基層,工作繁重辛苦,與群眾緊密聯系。進入新世紀之后,這個群體中出現了新鮮的血液,一批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扎根并服務于農村的建設和發展,續寫了鄉村治理的新故事。《帶燈》和《經山海》中的兩位女鄉鎮干部,帶燈和吳小蒿都是讀完大學后來到村鎮中擔任要職。進入新時代,伴隨脫貧攻堅的勝利和鄉村振興戰略的深入實施,中國的鄉鎮面貌發生了巨大變化,鄉鎮干部形象的塑造也發生了重要的變化,本文以《帶燈》《經山海》為中心,探尋其轉型書寫的具體特點。
一、從敘寫精神失落到展現精神成長
張麗軍指出:“外來者敘事是中國百年鄉土文學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2]改革開放之后,城鄉之間的交流互動日益頻繁,一些本來并不生活在鄉村的知識分子,帶著城市生活經驗和現代化理念或主動申請或被上級選派前往鄉村,成為鄉鎮干部。他們努力融入當地,積極體察民心民情,對鄉村改革產生著不小的影響。帶燈和吳小蒿正位列其中。
帶燈自市農校畢業便來到櫻鎮。初來乍到的她,對鄉鎮政府的工作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帶燈情感細膩豐富,向往自由,喜歡藍天白云,卻終日在鎮政府大院里與村民斗智斗勇,消磨熱情與生命。“我的命運就是佛桌邊燃燒的紅蠟,火焰向上,淚流向下”[3],成為帶燈命運的真實寫照。只有在帶燈寫給元天亮的信中,讀者才能看到帶燈內心最脆弱的一面。與其說這是寫給愛慕者的信,不如說帶燈早已將元天亮視為精神支柱與精神寄托。這也恰恰反映了帶燈在櫻鎮繁雜工作中的精神失落,更是鄉村面對現代化沖擊下的困境。
相比于《帶燈》對中國鄉鎮政府的基層干部生存空間和精神狀態的細致刻畫,《經山海》則更加凸顯個人發展,記錄了吳小蒿作為鄉鎮干部的精神成長。楷坡的振興發展之路亦是吳小蒿從被輕視的“蒿草”到頂天立地的“楷樹”的成長之路。趙德發在后記中明確寫到,“基層政治中的女性在新時代的表現”[4]是他新作的主要內容。他致力于將主人公在經山歷海中的主體實踐置身于現代化歷史的發展脈絡之中,并深入發掘她們內心深處隱藏的精神力量[5]。
吳小蒿的精神成長是多重的。第一重是她從青澀稚嫩的年輕知識分子成長為一名有信仰、有擔當的基層干部。剛到楷坡時,面對“二道河子”的惡劣行徑,她一度感到無能為力;初涉官場,她為在書記與鎮長之間夾縫生存而倍感困擾[6]。然而,通過在分管領域的實際工作中不斷磨礪,始終本著在楷坡鎮“造福一方”的初衷,踐行群眾路線的她得以逐漸融入鄉鎮,并能夠運用現代化的眼光,為楷坡尋找出經濟發展的增長點,自己也迅速成長成熟。第二重成長是她能夠理性分析反省自己,重塑精神自我。一直以來,私人生活尤其是家庭和情感是吳小蒿的軟肋。吳小蒿的原生家庭貧窮,她從小不受父親重視。游手好閑、頗有心計的官二代同學由浩亮盯上了優秀美麗的吳小蒿,以學費威逼利誘其成為自己的妻子。婚后,吳小蒿屢遭家暴羞辱,不僅在愛情上沒能收獲“靈魂伴侶”,在親情上也因缺少陪伴,與女兒點點有著隔閡。盡管她曾試圖反抗,甚至報警,但為了家庭和孩子,她選擇了忍耐。然而,這種忍耐并非長久之計,她最終勇敢地選擇了離婚,這不僅是對惡勢力的反抗,更是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當劉經濟再次出現,曾經的回憶涌上心頭,但兩人都明白,真正的感情需要建立在相互尊重與高尚追求之上。最終他們解開心結,放下過去,以工作伙伴的身份共同助力楷坡的發展,步入新的生活。這也是現代人追求人格獨立和價值實現的重要表現。第三重成長是她不僅深入探尋和追問歷史規律與本質,還能夠提高站位,在歷史的高度上進行自我反思與審視。小說結構由“歷史記”“小蒿記”和“點點記”三個部分組成,共同構建了一個多維度的敘事框架,從歷史眼光對主人公的生活經歷與情感故事進行記錄,亦促使讀者以更為客觀、理性的視角洞察當下鄉村改革的現實。
吳小蒿在鄉村空間中的精神蛻變,以及她在改革事業中的不斷磨礪,共同繪制了一幅“新時代基層奮斗的全息生態圖”[7]。這一過程不僅體現了她的個人成長,也反映了整個社會的變遷。在三重成長的相互作用和影響下,吳小蒿逐步走向成熟,蛻變為一名思想獨立的鄉鎮干部,積極投身于社會建設之中。這一過程充分展示了吳小蒿作為一個新時代基層奮斗者的堅忍與智慧。
二、從個體治理者到集體引路人
帶燈在櫻鎮鎮政府新成立的部門綜治辦擔任主任,專門負責當地上訪的調解工作,小到調解財產糾紛,大到深入評估櫻鎮的新舉措,都屬于她的工作范圍。剛從城市來到櫻鎮時,她穿著高跟鞋,帶著與當地格格不入的小資情調。但隨著綜合治理工作的開展,她已然沒有知識分子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很快便融入了鄉村。她走近和她不在一個精神層面的人群,跟他們打成一片,通過把握每個人的特點與需求,用不同的方式來結交應對。帶燈在任綜治辦主任后的首要任務之一就是發起滅虱運動,但是滅虱運動最終不了了之,對虱子的肆虐沒有絲毫影響。在滅虱運動失敗后,帶燈再也沒有提出過任何建議,而是完全服從鎮政府的安排,盡力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在小說的最后,帶燈因為械斗事件被批評降職,甚至患上了夜游癥。帶燈真正融入鄉村的同時,其結局同樣令人唏噓。帶燈是現實性與理想性的結合體,她的生命故事并沒有完成現實向理想的升華,她最多只能實現自我的救贖,是賈平凹理想情懷的投射,力量十分微弱[8]。
可見,鄉鎮干部不僅僅是單獨的個體,農村的現代化需要集體的共同助力。在《帶燈》中,翟干事與吳干事等鄉鎮干部角色的出場帶有諷刺意味。他們的行事作風不僅暗示了權力的等級差異,更揭露了權力濫用與道德淪喪。他們的封建作風與帶燈的高尚格格不入。在這種情況下,鄉鎮建設的結果可想而知,這也啟示我們真正的“社會主義新人”需要成為現代化道路上的集體引路人。個人的突出奉獻猶如一滴水滴入墨池之中,唯有涓涓細流不斷地洗滌才能促使環境凈化。
在這一點上,《經山海》中的吳小蒿做出了有益的示范作用。吳小蒿深入傾聽基層民眾的聲音,發掘了“斤求兩”“香山遺美”“掛心橛”“鰓人”等豐富的鄉村民俗文化,并積極推動將其申請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她還支持通過網絡直播的形式宣傳漁村文化,以此加強海洋經濟文化意識,推動漁島與現代海洋企業的合作。同時,她借助當地的“楷樹文化”,促進傳統圣賢文化在當代的傳承。更為重要的是,她積極地動員整個楷坡的力量,在尊重鄉村歷史、文化和傳統的基礎之上,采取理解、同情和平等關懷的新啟蒙姿態,深入農民生活,協助他們在物質、精神與文化層面實現全面提升[9]。獨木不成林,只有當這些具有現代意識的“外來者”與鄉村振興的真正主體——鄉鎮農民緊密聯系,齊心協力,才能真正推動鄉村的持續進步。
三、從審視反思到建設立型
賈平凹在《帶燈》中對中國農村的描寫是生動寫實的,展現了鄉土社會復雜的民情。在故事中,鄉鎮干部應對各種情況作出不同的反應,或是因循守舊求穩,或是左右逢源求利。這些抉擇令他們徘徊在善惡邊緣。即使是作為正面人物存在的帶燈,也并非毫無污點。“她對窮苦百姓可算得上慷慨,常常自掏腰包,對老伙計以誠相待,對矽肺病人盡心竭力,對工作認真敬業,不弄虛作假,不推諉塞責,可是為了維穩,為了阻攔上訪,她也計謀百出。”[10]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她逐漸洞悉了官場的運作規則,學會運用手中的權力和資源來達成目的。同時,《帶燈》對鄉鎮干部形象的繪制也飽含著對鄉村現狀的反思。其中一點便是對環境與經濟辯證關系的思考。櫻鎮的老虱子、大礦區的黑虱子、不黑不白的白虱子都有著隱喻色彩。因拆遷舊屋催生的皮虱與對老虱子的懷念象征櫻鎮居民面對現代化、工業化帶來的沖擊時內心深處生發的抵抗心理。作品對秦嶺山野、櫻鎮星空的大量書寫足以證明以主人公帶燈為代表的部分人內心對櫻鎮自然生態環境的珍視守護,希望極力保留櫻鎮的傳統[11]。
但是,單純的珍視和守護并不夠,“還需要建設能力,經濟建設、道德建設和文化建設”[12],才能走出一條現代化的振興之路。賀仲明也指出,“中國鄉土文學中文化批判思想多,卻少有對鄉村的建設性思考”[13]。隨著鄉村振興工作的逐步推進,中國鄉村經歷了脫胎換骨的變化。現實在給新世紀鄉土小說帶來新素材的同時,亦促使鄉土小說以文學的方式思考著鄉村建設的可能性與路徑。
在《經山海》中,吳小蒿積極開拓文化旅游的發展之路。首先,她以鰓島游、農家樂、潛水等項目為核心,全面開發當地旅游資源,在開發的同時也注重保護地方歷史文明,主張建起富有文化內涵的魚骨廟遺跡、丹墟遺址、漁業博物館,利用當地豐富的漁業歷史、民俗信仰、捕撈整備、養殖觀光、隅城特產進行宣傳。不僅如此,吳小蒿還提倡建造愛國愛鄉愛家教育基地,并對楷坡鎮的口述史也給予極大關注,希望通過搶救性采訪,保存這一代人的鄉村記憶,“給史學家提供最原始、最真實的民間資料,讓后人了解這代人的經歷和時代的痕跡”[4]。除了旅游業,吳小蒿還積極探索農業增收道路,利用石屋村上的萬畝山場,嘗試發展林果業與立體農業。
與此同時,楷坡的發展還有效利用了現代科技元素。吳小蒿意圖通過抖音、直播、自媒體與高科技的融合方式推動楷坡振興發展。她還讓當地婦女積極參與網上直播,宣傳當地文化,用無人機捕捉漁民歸家的動人畫面。她積極推動養殖業轉型升級,引入“深海一號”技術,以實現清潔、高效的產業發展。種種措施既保住了地方歷史文明又創造了更高的經濟價值。
《經山海》描寫的鄉村經濟發展模式具有創新之處,它希望以“文化”為本位,以“新技術”為驅動,自然而然地推動經濟高速高效發展。也正是在吳小蒿文化治理理念的助推下,楷坡將文化提升到歷史哲思的高度,彰顯了精神的高度與氣度,為鄉村治理和鄉村振興開辟了新的道路[14]。
四、結語
在鄉土世界的多重裂變之下,鄉鎮干部形象的塑造正發生著新一輪的想象與重新編碼。新世紀以來,隨著城鄉之間的聯系愈發密切,城市正在向鄉鎮輸送著象征改革與新生的血液。《帶燈》和《經山海》作為新世紀以來描繪鄉村現實與塑造鄉鎮干部形象的鄉土小說代表作,向讀者展示了在歷史與現實、鄉村與城市、干部與群眾之間的交流與融合中,鄉鎮干部形象的轉型特征。在展現中國式現代化的獨特精神風貌和多元化圖景的同時,這些新鄉土小說也為講好新時代山鄉故事提供了寶貴的文學探索與啟示。
這些本不生活在鄉村卻愿意也有能力為農村建設貢獻力量的鄉鎮干部需要通過化解農民矛盾、解決農村問題,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將現代思想緩緩植入農民的頭腦,激發并引導農民的現代化意識,使農民成為農村現代化建設的主體[15]。當下,時代正熱切期盼涌現出更多聚焦新時代中國山鄉巨變的文學佳作。這些作品應多角度描繪鄉村的時代變遷,塑造出鮮活生動的人物典范與社會新力量,以文學的力量記錄并推動鄉村進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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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田振華.論新時代鄉土小說中的“新山鄉巨變”書寫[J].文藝評論,2023(2).
[12] 關仁山.讓農民莊嚴的人生站立起來[J].長篇小說選刊,2017(6).
[13] 賀仲明.中國鄉土文學的精神發展空間[J].朔方,2009(10).
[14] 趙秀玲.新時代鄉村治理創新的形象探索——以趙德發的《經山海》為中心[J].東岳論叢,2020(5).
[15] 宋學清.鄉村振興與新時代鄉土文學的“梁生寶”[J].文藝論壇,2023(5).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杜易琳,江蘇師范大學敬文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黃德志,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基金項目:本文為2022年江蘇省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鄉村振興視域下新時代鄉土小說研究》(項目編號:202210320134Y)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