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武俠小說是中國通俗小說的重要文類之一,它包含俠肝義膽的不平則鳴,呈現鮮衣怒馬的快意恩仇,體現不落塵寰的自由飄逸,是一個寄寓著讀者情感和夢想的浪漫世界。由于武俠小說的作者與讀者以男性為主,大多數武俠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不可避免地處于父權文化與男性話語的主導下,淪為花瓶或附庸。而梁羽生作為新派武俠三大家之一,其筆下的女性角色不再是傳統武俠小說里男性志業和欲望的附庸。梁羽生以奇麗的筆法塑造出一批具備獨立自我意識、強烈人格尊嚴和鮮明價值理念的武俠奇女子。
[關鍵詞] 梁羽生" 武俠小說" 女性書寫
[中圖分類號] I206.7"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113-04
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在其1929年出版的《一間自己的房間》中談到女性在文學作品里形象的單一和雷同,若非屬于陪襯的性質,便是具有負面色彩。伍爾芙對這種現象與狀況給出了自己的思考:女性或是因為生活空間的局限、生活內涵的單薄(缺乏交際與社會經驗)和知識的缺乏造成文學作品里死板平面、缺乏生氣、多用于男性欲望觀照的固化形象[1]。
而就類型小說和通俗小說的分類來看,武俠題材的作品似乎是最適宜打破上述女性形象禁制的文學選擇。畢竟在武俠小說策馬紅塵、笑傲江湖的環境背景下,女性人物可以不再局限于閨閣的狹隘空間,能夠行走世間,仗義任俠。同時她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投身到豐富的社會活動中,去結交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漢,增廣見聞,積累人脈。甚至女性受教育的權利也在女扮男裝的大前提下有了切實可行的方案,不再因知識的缺失和現實世界探索能力的匱乏而落入故步自封的窠臼之中。
然而遺憾的是,多數武俠小說并未能利用好這一得天獨厚的文本優勢,女性形象的書寫和塑造通常仍是以男權為中心的片面化認知及對男性讀者受眾的迎合。即便是被公認為武俠小說界泰山北斗的金庸與古龍也未能免俗,學界素有金庸寫“冰清玉潔的玉女”而古龍寫“欲壑難填的欲女”的戲謔化概括。但與金古二人同列新派武俠三大家之一的梁羽生,其小說成就雖未能更勝一籌,卻突破了武俠小說女性書寫的窠臼,塑造了更為立體與現代的女性人物形象。無論是《聯劍風云錄》里,跟丈夫霍天都志趣不合、理念相異,故此忍痛訣別愛侶,只為管盡人間不平事的凌云鳳;還是《江湖三女俠》中,耗盡一生年華血淚,也要向威服四海、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討個公道的呂四娘;抑或《白發魔女傳》里,敢愛敢恨、特立獨行的“玉羅剎”練霓裳;以及《云海玉弓緣》中,執念深重、絕不屈從命運的厲勝男。梁羽生筆下的女性形象多非思想保守、性格中庸的木頭美人,往往有著非同凡響的膽識氣魄和不讓須眉的豪情盛慨。
故此,本文擬從梁羽生作品中女性對傳統愛情關系的突破、對胸中志業理想的追尋、對悲劇性命運的自我抉擇三個方面,論述梁羽生武俠小說女性書寫的獨出機杼之處。
一、關于女性人物傳統愛情關系的突破
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頗具古典韻致,常以章回小說式的結構展開故事情節,敘述中頗多詩詞歌賦和民歌俗語的旁征博引,富有典雅的文學色彩。但在書寫女性人物的愛情時,向來遵循傳統的梁羽生又流露出他“非傳統”的一面。中國古典小說從不缺乏“癡情女子負心漢”與“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情節模式:潑酒于地,示意與李益感情覆水難收的霍小玉;怒罵孫富、痛斥李甲,攜百寶箱自沉的杜十娘;勸誡丈夫路不拾遺,認真求學的樂羊子妻;甘心為愛人鄭生犧牲奉獻,催其上進、救其危難,又甘愿他另有良配的李娃。
女性在此種模式的愛情和婚姻關系中始終處于依附者的地位,生死悲歡、榮辱存亡皆受制于男性的有情或薄幸。若是負心人執迷不悟,則女子情天遺恨香消玉殞,若是有情人浪子回頭,則女子必然捐棄前嫌既往不咎,在相擁而泣渙然冰釋的情感狀態中迎來團圓的美滿結局。但梁羽生并未延續這類傳統的情節安排,在書寫女性人物的愛情時,他更著意表現女性自身的獨立人格和思想意識。
譬如《白發魔女傳》里的“玉羅剎”練霓裳,她勇于追求熱烈鮮活的愛情,不過最難能可貴的卻是她驕傲倔強的自尊個性。在屢屢為愛侶卓一航軟弱猶疑沒有定見的個性所傷乃至一夜白頭后,她選擇遠走天山。而當卓一航浪子回頭想要同她重修舊好時,她斷然拒絕,寧可默然吞下悲傷的苦果。正如小說里所寫的那樣:“玉羅剎心灰已極,想起十多年來的波折,如今頭發也白了,縱許再成鴛侶也沒有什么意思。玉羅剎的想法就異乎尋常女子,在她想和卓一航談論婚嫁之時,便一心排除萬難,不顧一切。到如今幾度傷心之后,她覺得婚嫁已是沒有意思,也就不愿再聽卓一航解釋,寧愿留一點未了之情,彼此相憶了!”[2]練霓裳這一女性形象是梁羽生武俠小說中別開生面的光彩一筆,她的出現讓女性在武俠世界里不再只淪為豪氣干云的英雄陪襯,不再只扮演男性角色身邊善解人意的知己美人。
而練霓裳的師父,《聯劍風云錄》中的凌云鳳,同樣是在情感關系上迥異傳統的江湖奇女子。其實單以個性而論,凌云鳳并不似徒弟練霓裳那般桀驁張揚、野性不羈,她與青梅竹馬且有著中表之親的丈夫霍天都之間,也不像練霓裳與卓一航那樣愛恨難分。但這對在外人眼中結廬雙修、琴劍相和的神仙眷侶,卻有著不可調和的觀念分歧。凌云鳳俠骨錚錚、義氣如虹,渴望仗劍行俠、兼濟天下,還世間一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偏偏丈夫霍天都習武成癡,只為融會百家武學獨創一派神功,為世間武道增添嶄新篇章而無心紅塵世事。二人的裂痕并非起自小兒女間怨生愛死的癡纏繾綣,而是人近中年后志趣性情上的矛盾,是武俠小說男女關系中少見的精神交鋒。
傳統武俠小說中的女性,或因男性的志業需要而被放棄,或視夫心夫愿如己心己愿,為其添衣暖酒、焚香栽花乃至出謀劃策、協理內外。而凌云鳳在這段感情關系中始終沒有放棄獨立的個人意志,成為丈夫霍天都的附庸。她與霍天都彼此相愛,兩人之間的感情既沒有門戶之見、派別之分的外力阻隔,亦不存在心猿意馬、拈花惹草的多角關系,但理想的不同卻使得他們天各一方,相近而不得相親。這是梁羽生筆下最有代表性的女性意識覺醒,縱使彼此牽絆難以釋懷,仍不愿強改心性去妥協與遷就,不以舍棄理想抱負作為挽回愛情的籌碼。凌云鳳和霍天都的分道揚鑣實質是互相成全的“憾恨”,一如小說結尾所述:“霍天都知道妻子的心意已決,無可阻攔,他們彼此有不同的抱負,誰勉強誰跟從自己都將令對方郁悶終生,因此,他們在沒有半點爭吵的情形下分手了。”[3]
二、關于女性人物志業理想的追尋
在傳統武俠小說中,女性的命運常常呈現出服從與依存的特質。男兒為家國天下赴湯蹈火,于江湖夜雨中多方奔走,女性則在背后無私奉獻不計回報,有些女性形象甚至被扭曲成妨害男性事業的“禍水紅顏”。即使有女性在個性與事業心上偶露崢嶸,很快也會沉溺于情愛的漩渦不能自拔。比如金庸《倚天屠龍記》中的紹敏郡主趙敏,本是雄心勃勃的女子,殺伐決斷、智計手腕無不是一時之選,堪稱武俠小說女性形象中難得一見的具備“雌雄同體”氣質的異數。奈何未幾便被那“四女同舟何所望”的無忌哥哥俘獲芳心,最后更不惜背棄家國與之生死相隨,只為換得替她畫眉一世的承諾。女性的犧牲付出與男性的心安理得彰顯出傳統武俠小說中父權文化對女性行為和意識的規訓,女性的自我意識淡薄并長期處于遭受貶抑的環境中。
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系教授林保淳在《縱橫今古說武俠》一書里,就對武俠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幾個主要特征做了概括:“首先要面目姣好,以滿足男性的審美意識;其次須道德完美,尤其是貞德節烈;武藝可以超群,甚至遠勝男性,智慧也可超卓,甚至足以安邦定國。但這一切,只有在‘輔佐’男性的層面上才受到允許。且除劍仙式的女俠外,女俠的最后出路,總是男人!”[4]不過,梁羽生在他的作品里不拘一格、不循定式,大膽嘗試突破這種常規套路的安排,賦予女性作為主體追尋自我志業理想的主觀能動性。
以《聯劍風云錄》中的凌云鳳為例,對于出路的選擇,她堅持的仍是個人的俠義情懷和濟世安民的理想抱負。為此,她放棄同丈夫霍天都雙宿雙棲做一對神仙眷侶,也從根本層面上放棄了對男性的“輔佐”,樹立“管盡人間不平事,救盡世上可憐人”的志向。賢妻良母終究不是她的歸宿,行俠仗義的江湖才是真正屬于她的一方天地。她的存在讓武俠小說看似不可動搖的男權中心潛伏了不安的元素,進而使武俠小說中女性形象的書寫有了更豐富的可能性。
梁羽生小說中的另一位事業型女子當屬《云海玉弓緣》里的厲勝男。單單從厲勝男這個人物的角色設定和劇情經歷上便可見其與眾不同:厲勝男出身于陜北鎖陽山厲家,家族慘遭滅門橫禍,只有其母懷有身孕逃出生天。厲母把復仇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本來盼望出生的是個男孩,不料出生的卻是女嬰,故給其取名為厲勝男。她闖蕩江湖、遠赴海外孤島尋求祖師武學秘籍時,又承接了替祖師喬北溟向一代大俠張丹楓的傳人挑戰的任務。由此,厲勝男擔負起了貫穿其一生的三個重要使命:報血仇、興家業、還師愿。若拋開小說的主人公金世遺不論,僅從厲勝男的故事主線來看,宛然便是女版的“基督山伯爵”。而她身上背負的重要使命也注定她將是一個不輕言放棄志業理想,擁有強烈情感和堅強意志的女性角色。
小說中,厲勝男與天下第一高手唐曉瀾于天山決斗時的一番自語便足以顯露她的個性特征:“我自小就不信命運,我想要的東西一定要拿到,我想辦的事情一定要辦到,即算是命中注定,我也一定要盡力挽回!”[5]哪怕明知不敵唐曉瀾,也不惜用天魔解體大法拼上性命去替祖師一雪前恥。而在面對與金世遺的感情時,縱然知道放下偏執與自甘退讓或能令金世遺回心轉意,但厲勝男依舊選擇決絕地發出怨毒之言:“好,好!你走吧!總有一天,我要你跑回來,跪在我的面前,向我哀求!”[5]厲勝男對家族、榮譽甚至愛情的追求都不是通過服從和遷就男性達成,乃是依靠近乎絕望的掙扎和執念深重的抗爭。有別于凌云鳳胸懷天下蒼生,以大義之名堂皇奔向理想,厲勝男對人生志業和理想的堅持帶有女子反抗不公命運的凄厲與震撼。
三、關于女性人物悲劇命運的自我抉擇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經說過:“世上最深刻的悲劇沖突,是雙方不存在對錯,只是兩個都有充分理由的片面撞到了一起。”可在傳統武俠小說的敘事模式下,女性角色的悲劇命運經常受制于男性角色的主動抉擇,女性只是被動接受的客體對象。如果托付終身的男兒有情有義,則女子能與之喜結連理終成眷屬。倘若癡心錯付給負心薄幸品性不端之人,女性也只能落得心灰意冷的慘淡收場。而梁羽生武俠小說中女性書寫的卓異之處,正在于他沒有簡單地將女性人物的命運遭際當作衡量男性道德水平的尺度抑或為男性角色的成長作配,他將男女關系視作一種平等的話語空間,給予雙方不同的意識力量,把悲劇中司空見慣的外部環境因素逐步轉變為對男女雙方性格、心理因素的探討,為女性人物把握命運的自覺提供了余地。
具有典型意義的依然是《聯劍風云錄》里凌云鳳和霍天都這一對戀人。凌云鳳的可悲之處在于她嫁給一個和她志趣不同的丈夫。按理說像她這樣的女子,本應別無所求:她在事業上頗有建樹、聲名遠播,是武林中為人稱道的義士和俠女;她還有著眾多可以把酒言歡的好友,如于承珠、龍劍虹等人;她還有一個被人們認為和她恰為金童玉女之配的丈夫霍天都。霍天都此人不單才貌雙全、品行端正,后來更是由武入道,開山立派,以天山派始祖的身份被奉為一代宗師。
然而兩個人的性格差異便預示著悲劇的開始。霍天都只專注于自己,不愿隨意招惹他人,亦不愿因幫助他人而耽誤自己的時間。所以,他和凌云鳳的俠義之風便不甚相投,故此夫妻二人便誰也不能把對方留在身邊,以致最終決裂。就像凌云鳳的愛徒練霓裳寧可心中凄苦也還是拒絕了與卓一航重修舊好的機會,凌云鳳同樣只能接受與霍天都觀念相異、夫妻失和。她的悲劇命運是自我抉擇的結果,她和霍天都的矛盾即黑格爾所說的最深刻的悲劇沖突,是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這兩種思想之間的矛盾糾纏。但難能可貴的是,這樣的悲劇是女性角色自發自覺地慧斷情絲所致,并非出于對男性人物的附和或報復。
如果說凌云鳳和霍天都這對俠侶的分道揚鑣,正是江湖兒女在道義責任前進退兩難的宿命寫照,那么厲勝男燦若流星、轉瞬即逝的生命,則是帶有我執意味的情感悲劇。厲勝男的身心承載著太多的執著與仇恨,故而金世遺畏懼她的詭譎怪誕,不喜她的殘忍毒辣。但金世遺愈是如此逃避推搪,厲勝男愈是愛得瘋狂決絕。她的熾熱情感急速膨脹,破壞掉全部理性教條的規訓,使她不惜以乖張偏激的舉動公然挑戰整個武林正道,毒傷谷之華,劍激唐曉瀾,更以解藥為質脅迫金世遺同自己拜堂成親。澎湃的情感意志最終壓倒了所有,也壓垮了厲勝男自己。在戰天斗地得償所愿之后,她全身精血敗壞而死。
可即使在彌留之際,她仍迫使金世遺正視對自己的感情,無憾而去。厲勝男心中并非不明白,自己倘能如谷之華一般性子溫和嬌柔些,便會更容易得到金世遺的愛;若是得到神功后潛心苦修十數載,則不必付出性命也有望戰勝唐曉瀾。然而她內心激烈的情感沖動令她選擇了以本我的存在方式奔向“自毀”的結局,她要用自己的感性硬撼金世遺的理智,使他認清自己的內心,用自己的不屈沖擊唐曉瀾所代表的武林正道,改變三百年的家族歷史。她和金世遺的宿命糾葛源于情感和理智的對立,也是厲勝男意識自覺的悲劇產物,與小說最終回的章節標題一致,正是“佳偶竟然成冤偶 多情卻似反無情”[5]。
四、結語
在武俠小說的傳統語境中,女性視角一貫是缺位的。女性角色的塑造,其實體現的依然是男性的心理,她們的個性與姿態均需接受男權文化的審視及修正。自新派武俠興起以來,女性角色變得更加立體鮮活,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豐富樣貌。在被視為旗幟性代表的“金古梁”三大家中,金庸盡管被戲稱為“洋才子”,小說技法深受西方文學影響,筆下的女性卻一直相當傳統,囿于男女不平等的敘事關系中。古龍則毫不避諱自己男性視角的創作態度,書中女性多為被男性欲望指涉的符號化形象。唯獨梁羽生在作品的女性書寫上,跳脫出男子主動、女子依附的敘事格局,聚焦女性主體的性情觀念與價值意識。他對女性在愛情關系、志業理想和悲劇命運上的能動與自主有著筆酣墨飽、氣韻生動的描繪,并借此厘清了兩性之間的平等對話關系,使其武俠小說中的女子形象為浪漫鏗鏘的俠義夢想增添了明麗而新鮮的韻致。
參考文獻
[1] 張雙英.現當代西洋文學批評綜述[M].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13.
[2] 梁羽生.白發魔女傳[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2.
[3] 梁羽生.聯劍風云錄[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2.
[4] 林保淳.縱橫今古說武俠[M].臺北:五南出版社,2016.
[5] 梁羽生.云海玉弓緣[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彭若愚,臺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