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火車》是宮部美雪對泡沫經濟下日本社會的體察與反思,以大時代寫小人物的創作思路頗具社會派推理風格。小說通過描繪兩位女主人公在不同境遇中對“更美好生活”的希望與追求,探討現實與希望的互動關系。以彰子追求夢想的過程解讀布洛赫希望哲學中的“具體烏托邦”概念,指出真正的希望必須與現實趨同,具有充分實現的可能性。同時,對希望在現實中的困境與失望的探討證明希望即對抗恐懼與絕望,帶領人們走出困境。宮部美雪通過剖析兩位女主人公悲劇命運的成因,展現對邊緣群體的關懷與救贖,以及帶領現實社會走向更美好未來的愿景。
[關鍵詞] 《火車》" 宮部美雪" 希望" 現實" 布洛赫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80-04
1987年,宮部美雪憑借處女作《鄰人的犯罪》獲《ALL讀物》推理小說新人獎,登上文壇。隨后她接連發表《火車》《理由》《模仿犯》《所羅門的偽證》等作品,成為新一代社會派推理小說代表人物。《火車》發表于1992年,翌年獲第6屆山本周五郎獎。小說以警察本間俊介為亡妻侄子尋找其失蹤未婚妻為開端,隨著調查深入,深陷信貸危機的兩位女主人公的悲劇命運與泡沫經濟時期日本社會的面貌漸次浮現。自20世紀50年代的經濟高速增長以來,日本經濟飛速發展,至80年代泡沫經濟時期,社會富足,四處充斥金錢及與之相伴的“夢”,“追夢”成為當時人們最熱衷的活動。
“夢”是“預示未來希望的場所”[1],希望則是人類對更美好生活的憧憬,追求夢想即人類積極追求希望的表現。《火車》以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日本社會為背景,在經濟繁榮、民生富足中,年輕一代渴望將“白日夢”付諸實踐,力圖通過積極行動走進希望領域。然而在豐盛的消費時代,“從電視、小說、雜志中看見的富裕生活”[2]超越未來憧憬,成為人們唯一的“夢”。對于出身平凡的小市民,“上流社會是一種崇高的秩序:財富乃是恩寵”[3],夢想已脫離個體真正的需求與沖動,不僅不為追夢者指引方向,反使人們滯留于“值得想望的、舒適的、徒勞無益的虛假圖像”[3]之中。假作真時真亦假,對虛假圖像的追求令人深陷危險幻夢,真實世界則被蒙上帷帳難得一見,當夢想高懸于現實、希望的彼岸始終難以抵達時,人們該如何堅守真正的希望?小說聚焦現實與希望,揭示了二者之間的關聯:彰子夢想破碎意味著希望唯有與現實趨同方具實現可能;喬子的悲劇體現現實常遇困境,失望在所難免。《火車》通過剖析兩位女主人公悲劇命運的成因,展現作家對邊緣群體的關懷與救贖,同時揭露社會現實弊端,寄托帶領現實走向更美好未來的愿景。
一、希望的幻象:現實的顛倒
《火車》將故事背景置于日本泡沫經濟增長初期:經濟高速發展,財富不斷累積,人們在富足的社會環境中暢想美好未來,渴望幸福生活。小說借多個人物之口表達了“我想讓自己生活得更幸福”[2],彰子認為過上奢侈日子,身邊環繞高級品就能幸福;酒廊的女孩深信擁有面具般完美的臉就能幸福;上班族夢想擁有自己的房子便可幸福一生;小酒館工讀生憧憬在銀座高級服飾店搭配一身行頭……“希望最明確地表達了人類走向更美好未來的意圖”[4],小說中人們對“更幸福生活”的追求即對希望的追求。然而,并非夢想更美好的生活就足以美夢成真。夢只是追求希望的發端,夢想帶給人們欲求,當下想要獲取某種事物的欲求不足以成為通向美好生活的可靠向導,能夠催生積極行動的愿望才是希望實現的基礎。
小說中,彰子每天從電視、廣告、雜志中得知“什么國家現在最好玩、去哪里旅行最時髦,公寓必須是哪種才夠酷,穿衣服要怎么穿才對,買車的新款式”[2]……于是她搬出公司宿舍,住進雜志推崇的年輕人單身公寓。搬家后的彰子才清楚地體會到自由生活的成本——“不論是開燈還是馬桶沖水都要花錢”[2]。她相貌平平,學歷普通,才智平庸,只能在末流公司從事簡單事務工作。微薄收入僅夠維持生計,現實中完全無法企及雜志與電視廣告里的精致生活。但身處泡沫經濟時代,因資金不足而擱置的夢想已然消逝,“那些限制少、手續方便的信用卡和地下錢莊”[3]讓人瞬間擁有追夢資本。彰子沉浸于實現美好生活的幻象中,不斷借貸購買奢侈品與高級服飾,當她對鏡欣賞“幸福”倒影時,現實中入不敷出、債務累累、被催債公司糾纏的彰子瞬間消散,虛實倒錯的幻象最終引她走向悲劇命運。
事實上,引導彰子前進的并非愿望圖像中真實的生活,而是一件件代表富裕階層的商品,她為加入商品所象征的階層肆意消費,不考慮經濟能力,甚至天真以為“身邊圍繞著高級品,便覺得實現人生的夢想,變得幸福了”[2]。因此彰子無節制使用信用卡消費看似是追求幸福的積極行動,受烏托邦的強烈召喚,但她并非“因為現實需要而消費,而是為了商品背后的象征性符號而消費”[6],這種精神是虛假倒退的。在夢想實現過程中彰子欠下巨額債務,頻遭討債公司騷擾,最終申請個人破產。當對商品以及符號價值的欲求取代創造真實生活的愿望時,現實與幻象在此刻顛倒,幻象被指認為現實,現實卻被刻意忽略。
二、 希望的困境:現實的陰影
在認清希望本質后,布洛赫提出“希望會成為失望嗎”[7]這一現實命題。他反復強調希望難免會失望,“否則就不叫‘希望’(而是‘信心’)”[8]。小說中,四處躲債的喬子始終在漂泊中尋找精神家園,憧憬不必東躲西藏的平凡生活。但家庭破碎、親情消逝、婚姻失敗、身份暴露……失望接連不斷。布洛赫認為,希望與畏懼實為“交織在一起,難分難解”[6]。但恐懼與焦慮只會令人痛苦絕望,唯有希望才能對抗恐懼,助人走出困境。“如果沒有希望,任何行動都是不可能的”[9],只要變好的可能尚存,就不應徹底絕望,而是要繼續懷抱希望。
喬子與彰子恰似硬幣的兩面,以“債務”為名的“硬幣”擲出兩人本同末離的命運。彰子欠債無力償還,偶然得知破產法知識,在律師協助下申請個人破產免責,重啟人生;喬子的債務“繼承”自父親——缺乏金融常識的父親迫使高中生喬子隨父母四處躲債。然而討債公司的暴力催收終使家庭離散。失去雙親后,喬子結識倉田,其“瘦弱身軀里的精明干練”[2]逐步引導倉田墜入愛河,他說服父母同意二人結婚。這段婚姻是喬子夢想的美好生活,當希望成真時,她絕無“對未來有灰暗的預感”[3],而是對更美好的生活抱有絕對信心,“信心是絕對積極的期望之情,是一種對結果不再有任何懷疑的期待”[6]。因此當討債公司上門,倉田為保名譽拋棄她時,喬子的絕望才如此徹骨,“刺骨的寒風,只有她一個人才感受得到”[2]。接連失去至親與愛人,喬子墮入深淵般的恐懼,清楚認知自己已是“漂浮在財富河流里的棄民”[2]。當“想正常生活,想從被追趕的不安中解脫,想平凡幸福地結婚過日子”[2]的希望徹底破滅,絕望吞噬了她。“希望的缺席才導致畏懼,最終導致絕望”[5],絕望終結所有期望,直抵“圍繞著無條件的消極之物:地獄”[3]。喬子堅信更好的未來永遠不會到來,除非“放棄現在這個身份”[2],遂開始物色同齡女性殺害并取代。至此喬子的異化不可逆轉,希望的消逝意味著人性的湮滅。她決定舍棄本名,將真實自我永遠隱藏于黑暗。
喬子一無所有的絕望意味著異化的不可消除,對自我的懷疑與身份認同的喪失促使她嘗試獲取別人的身份以逃離現有的、不公平的命運。喬子取代彰子的身份后,一度認為自己再也不用逃亡。然而當身份的秘密被曝光,她不得不繼續逃亡。現實的殘酷總引導人們走向絕望,而希望的工作就是帶領人們對抗絕望、恐懼與焦慮,走出人生困境。但“幸福不是源自其他人的不幸,而是源自其他人的幸福”[3],真實的希望絕不會異化自我,也不會割裂人與人之間的密切聯系。喬子的絕望看似是現實的無解困境,但宮部美雪同布洛赫一樣,始終沒有放棄對絕望情緒的救贖。小說中本間找到喬子時,并沒有逮捕兇手的快意,而是試圖聆聽喬子逃亡的經歷,想要喚醒喬子重新走進希望。
三、希望長存:現實的責任
作為社會派推理小說作家,宮部美雪的作品中始終貫穿著“‘時代與人’式”[10]的寫作思路,其創作扎根現實,著力刻畫“人性與社會的種種沖突與碰撞,主旨常常讓人不寒而栗或黯然嘆息”[11]。《火車》將故事背景設置于20世紀80年代,彼時日本泡沫經濟下的社會表象富足繁榮、生機盎然,實則潛藏著金融失控與經濟失序的暗流。彰子與喬子作為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者:前者身處繁榮的社會環境中,渴望追尋更完滿的生活,卻因未能辨識真正的希望而沉溺虛幻;后者在繁榮背面的黑暗泥沼中求生,在無數次失望累積中墮入無底深淵完成自我異化。二人的悲劇雖肇始于自身選擇,但小說并未停留于對個體的道德審判,而是折射出“時代造就人的命運,由人剖析社會弊端”的創作立場。這種敘事維度意味著作品不僅是冰冷的現實揭露,更涌動著對未來的期盼:借由彰子與喬子的命運軌跡,當代青年或可理性認知現實與希望的本質關聯,在辨明真實希望的同時,于失望境遇中葆有重建生活的勇氣,持續為“更美好生活的夢”努力奮斗。
小說中,本間調查到彰子曾因巨額欠債而申請個人破產,他和朋友都下意識地將彰子錨定為“花錢沒節制,行為不檢點的女人”[2],認定其破產結局全然源于自身浪費成癖。然而宮部美雪特意設置溝口律師這一角色,警醒本間及所有讀者切勿陷入“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認知陷阱。若要追溯彰子墮入債務深淵的根源,首要原因是泡沫經濟時代的“信息破產”[2]——在大眾傳媒鋪陳的紛繁消費需求中,人心漸趨浮泛。小說設問彰子為何追逐這些信息?本間洞察到她既不沉溺奢侈生活,也非全然缺乏經濟理性。或許彰子從這些信息中看到了“自己所想望的自己”[3],消費信息就如一面鏡子,但彰子卻被虛幻的鏡像所欺騙。事實上,“鏡子反射給他的不是他自身所想望的自身面貌,而是主人所想望的自身面貌”[3]。鏡中之夢僅僅指向“需求”而缺乏真實愿望,更遑論希望的存在。整個社會機制與時代特征共同為底層民眾編織了一個靜止的、脆弱的夢——本質上不過是個虛幻的泡沫。由此產生的行動邏輯只是讓個體更適配商品化需求,資本在逐利本性的驅動下,將人們的所有需求都導向消費,卻不關心個體真正的成長與發展。因此,當面對龐雜的信息時,每個人都應保持理性審慎思考:“這些信息是否真的能促使我做出積極的行動,這些行動有助于我克服當下的困難嗎?”
推理小說中的兇手往往帶有頹喪、陰沉的感覺,但《火車》中的喬子卻“像女明星一樣漂亮”,甚至在真相即將揭曉時,其面容依然“感受不到一絲苦惱的神色與孤獨的陰影”[2]。小說對喬子的刻畫中隱約流露出欣賞與同情,其身上始終彰顯著一種向上、強韌的生命力。自高中時期起,喬子便因父親的債務被迫踏上逃亡之路,但她毫不畏懼,積極尋求平凡生活的可能性。與父母分別后,喬子迅速實現獨立,通過打工維持生計,她深諳自身容貌優勢,善用自身優勢謀求幸福。當所有通向幸福的路徑均遭阻斷時,她果斷下定決心,殺出一條血路。作為女性作家,宮部美雪并未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批判喬子的犯罪行為,而是“保持一種平視的對話姿態,準確把握女性犯罪的深層動機”[12],通過深入剖析喬子的人生軌跡,追溯其逃亡歷程,試圖消解其罪惡性,引導其回歸正常生活軌跡。小說中,喬子因不知道彰子曾申請個人破產導致處處受限,在成功盜用對方身份后,卻發現自己又墮入新的債務陷阱。當本間查明兩人同為債務重壓下的受害者時,不禁慨嘆:“怎么回事?你們兩人就相當于是同類相殘。”[2]這種蘊含諷刺的敘事設計,既體現了宮部美雪對喬子犯罪行為的否定態度,也警示世人不能囿于自我構建的牢籠而故步自封,更不可將破壞他人幸福作為自我救贖的手段。同時,該設定揭示人與人之間的斗爭無法解決問題,將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于社會責任的履行,彰顯作者對邊緣群體的深刻理解及對社會改良的深切期盼。
《火車》圍繞希望與夢想展開敘事,最終將敘事收束至現實維度。彰子對希望的追求具象化了希望與現實的辯證關系——“最好的東西總是近在咫尺,在我們的身邊”[13],高懸于現實的希望始終難以抵達幸福的終點;喬子對希望的追求與放棄說明希望難免會失望,但不要忘記希望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所在,希望可以對抗人生的恐懼與焦慮,引導人們走向光明的未來。宮部美雪借由文學創作向現代社會提出關于希望本質的命題,既敦促讀者對現實困境展開批判性思考,又推動社會朝向“更美好的未來”演進。
四、結語
每個人心中都潛藏的愿望,既是一種生存的動力,也是使每個人成為獨特個體的明證,但須時刻謹記與現實緊密相連的愿望才是踏入理想境界的前提。另一方面,未實現的希望中必然蟄伏著困境,然而希望的作用恰在于對抗焦慮與恐懼,引領人們走出困境。因此,盡管希望常伴隨失望,我們也不應放棄希望,仍須堅持懷抱希望。一部杰出的文學作品必然會在虛構世界中映射現實并預判未來,《火車》通過鋪陳關根彰子與新城喬子兩位女主人公本同末離的悲劇命運,彰顯出作者鮮明的女性意識以及對邊緣群體的深切關照與精神救贖。與此同時,小說犀利揭露日本社會制度中的結構性漏洞與系統性缺陷,深刻揭示經濟高速發展下群體的精神困境與生存危機,直指國民教育缺失的嚴重后果,凝聚著對現實的強烈批判意識。整部作品聚焦個體與社會的互動,為現實社會提出關于希望建構的深層命題,旨在引導人們突破自我禁錮,積極反思社會現狀,推動社會朝著更完善、更文明的方向演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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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余" 柳)
作者簡介:王亞雯,南京工業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