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仰觀天文,敬授民時、占候吉兇,自古以來就是古代中國社會中的一件大事。在早期中國,華夏先民往往將“天”作為世界秩序的終極來源,星宿運行不僅是農業節氣變化、風雨雷電等自然現象發生的表征,也是政權興旺更替、人事吉兇禍福的預兆。觀象、授時、循天施政是早期“天文”之學的重要內容和研究目的,觀象、授時、施政三者互相耦合、密切關聯,是早期中華文明和早期國家興起的內在邏輯,一定程度影響了古代中國的政治傳統。
【關鍵詞】天文;觀象授時;政治世界;關聯性
【中圖分類號】P1-09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2-0019-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2.005
“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尚書·堯典》)”。仰觀天文,敬授民時、占候吉兇,自古以來就是古代中國社會中的一件大事。早在先秦時期,華夏先民就十分注意觀察“天文”。“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也;三星在戶,婦人之語也;月離于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辰,兒童之遙也。(《日知錄》)”這雖是明末時人追述三代之事,但翻檢先秦古籍如《詩經》《左傳》《國語》等和現代考古發現表明,在先秦時期無論是軍國大事,還是百姓的日常生活,都需“仰觀天文”以作行動指南。在早期中國,由于先民對自然認知的局限,在人們眼中,星宿運行不僅是農業節氣變化、風雨雷電等自然現象發生的表征,也是政權興旺更替、人事吉兇禍福的預兆,因此“天”被視為支配世界秩序的神性存在,成為華夏先民時刻敬畏、事奉的對象,故“天文”之學在早期中國社會中成為一種重要的知識、思想與信仰。
長期以來,關于古代“天文”之學的研究往往忽略了其所產生的歷史土壤和社會背景,尤其是忽略了“天文”之學與現實政治世界的互動關系,抑或被現代理性主義認為是荒誕不經之事而被束之高閣、置之不理。因此,本文以“天文”知識信仰與政治世界的關聯性為研究視角,著重分析“天文”信仰的思想基礎、“天文”知識的代表者,政治合法性的“天文”來源等內容,由此反思先秦時期“天文”知識、信仰世界與政治世界關聯性的內在邏輯鏈條,從而進一步理清早期中國“天文”之學的政治性和政治合法性的“天文”來源之間的密切關系,以期重構早期中國“天文”之學的豐富圖景,更好理解早期中華文明的起源和早期國家的興起。
一、早期中國“天文”的內涵
“天文”一詞,在現代漢語語境中通常用來指稱“天文學”,是一門研究宇宙空間天體的結構、性質和運行規律的學科,是十分純粹的自然科學,往往已成專家之學,高居于象牙塔、科研院所之中,而不為普羅大眾所問津。天文學作為近代以來由西方傳入中國的自然科學,是英語“astronomy”所對應的漢語詞匯。然而,“天文”一詞在中國最早可追溯于先秦時期的典籍《易經》,如《易·彖·賁》:“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系辭上》:“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這里的“天文”具體內涵是什么,以及與現代天文學有什么異同,這是我們必須首先厘清的問題。《易·系辭上》有言說:“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淮南子·天文訓》說:“文者象也。”由此可知“天文”一詞在古代漢語語境中往往是指天象,即各種天體運行在天空中呈現的景象。同時,從《周禮》所載春官宗伯保章氏的職掌來看,“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吉兇,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周禮·春官宗伯》)”,可知華夏先民仰觀天文的主要目的是敬授人時、占候吉兇,即通過觀察天體運行來指導安排人事活動。此外,《左傳》《國語》《墨子》等先秦典籍中關于觀天象、占吉兇的記載比比皆是,如《左傳》昭公七年記載發生日食現象,“夏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晉侯問于士文伯曰:誰將當日食?對曰:魯、衛惡之,衛大魯小”[2]1426-1427。文公十四年記載彗星出現在北斗星的位置,“有星孛入于北斗,周內史叔服曰:不出七年,宋、齊、晉之君皆將死亂”[2]659。
此外,出土簡帛如《馬王堆帛書》《上博簡》等也有大量關于觀天象、占吉兇的記載。這些記載無一不表明,在早期中國,人們往往認為天象變化與人事吉兇禍福有著密切關系,天象成為預測未來、指導人事活動的重要依據。這也可與《漢書·藝文志》中所載:“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相印證。至此,可知古代“天文”與作為現代意義上旨在探究宇宙運行規律的科學活動的天文學顯然是不同的,“天文”這一古詞在現代社會被賦予了新義,“天文”這一概念在古今語境中所描述的對象是有所不同的。
古人所謂“天文”是以觀察天象為工具由此而知曉人事變動吉兇的社會政治活動,而現代天文學則是以科學的觀察方法對宇宙天體進行觀察以知曉天體運行規律的自然科學,顯然兩者的性質是不同的,盡管兩者存在著某種程度的交集。
其次,古代“仰觀天文”的人類活動中存在著通過經驗而積累的豐富而可靠的天文知識,然而這僅僅是古人為達到預測人事變動吉兇目的所必須依托的工具。我們可以說古代“仰觀天文”活動中積累了大量的天文知識,但這并不表明存在現代意義上的天文學,因為古人仰觀天象以占知人事吉兇變化,而非科學探索天體運行規律,所以我們不能以當代人的天文學觀念去建構關于古代“天文”的認知體系。
二、“天人合一”思維
與早期“天文”信仰的確立
“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易經·系辭上》)”天人合一思想源遠流長,在中國古代,人們普遍認為天象的變化能夠預示人間的吉兇禍福,這種信仰深深植根于人們的思維之中,對中國古代社會的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等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在早期人類理性邏輯思維尚不發達的情況下,人類往往是在本能的驅動下通過感性思維和原始邏輯建構起對外部世界的認識,當人類理性邏輯不足以認識世界的時候,往往需要通過感性思維以及想象建構起關于世界的圖景,并按照自己所建構的世界認知圖景進行活動。同時,人類早期思維相當于個體嬰兒時期的思維心理結構,心理學家拉康認為“作為一個嬰兒的人類,是沒有自我的概念的,這時候的嬰兒在想象中跟整個世界合為一體,無法區分物我,還不是一個主體,當然也不是一個客體”①。
早期人類的這種特定思維和心理結構,即物我一體,正好孕育了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由此我們可以說早期人類主客一體的心理思維為天人合一認知思維提供了心理機制基礎。此外,這種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又被稱作“有機自然觀”或如葛兆光所言的“同源同構互感”②,正如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在其著作《原始思維》中所闡發的“互滲律”,他認為:“任何事物的發生都是由神秘的和看不見的力量所引起的,而人物之間的神秘力量是相互滲透并互相影響的。”[7]
到此,我們可以了解天人合一這種思維模式產生的心理機制,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這種思維模式在現實客觀環境印證下得以長久保持,而非被后來的理性邏輯所替代。過去論及我國古人天人合一思維模式,或天文知識發達的時候,我們常常采用地理決定論,認為我國早期文明的發源是較成熟的農業文明,需要仰觀天文以指導農業生產,然而這種思想顯然是用現代人的思想觀念去理解古人。我們承認古人重視天文變動,有指導農業生產活動的內在需要,但對比中西文明發展,我們不能由農業發展必然推導出對天文知識的需要,因此農業生產活動并非先民進行天文觀測的原初動力,但我們亦不否定后來農業需求對“仰觀天文,以察時變”的現實需求。我們認為古人重視天象的變動,這和早期人類的意指性思維有關。人類學家列維施特勞斯認為:“早期人類的思維是意指性思維,即賦予其所感知事物以某種意義。”③早期先民賦予天以特殊的意義,天作為當時先民所不能認知的客觀存在充滿了神秘色彩,與此同時作為天象的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也非先民所科學認知,因此“天”在先民心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同時,先民為了認知這種神秘之物,需要觀察天象以了解其變動,以窺測其意圖。隨著先民仰觀天文,同時俯察地理,發現天文與地理同時都處在感應變動之中,這就促使先民堅定這一“天地萬物一體”的思維模式,并成為一種歷史傳統影響后世。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借用西方思想的白板說來闡釋“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形成的歷史根源。早期先民在內在認知、本能需求的驅動下,依靠所具有的物我不分的認知心理結構,構建了一幅被賦予了特定含義的世界圖景,這一圖景即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或同構同源感應認知模式。由此可知“天人合一”的認知模式或心理結構是早期人類思維發展與客觀現實互動的產物,加之后天農業生產、政權建設等現實需要,“天”成為早期先民思考問題的邏輯出發點。
三、“巫覡”與“天文”
知識和政治權力的代表者
“天”不僅是萬物賴以生存的空間,還賦予天下萬物法則、規律,是人類理解和判斷世界的基本依據。“天生烝民,有物有則(《詩經·大雅》)”,“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尚書·皋陶謨》”。對于華夏先民而言,“仰觀天文”不僅是百姓生活日用須臾不可或缺的實用知識,也是窺知天道的重要途徑,因此觀天文、知天理、占吉兇成為一種社會現實需求,而“巫覡”則是觀象測時、占候吉兇知識和技能的掌握者、壟斷者。
“巫覡”作為早期中國社會的知識精英,他們不但壟斷著“溝通天地”“代神立言”的獨特本領,還是天文、歷算等知識技能的創造者、壟斷者,在上古社會中擁有絕對的地位。作為原始宗教的代表,“巫覡”是社會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在史前時代,面對變幻莫測的風霜雪雨、雷鳴電擊、陰晴圓缺等自然現象以及生老病死等人事,早期先民在原始邏輯思維指導下,幻想解釋、駕馭各種現象,巫術活動便由此產生。由于彼時人際關系較為平等,中央集權制度尚未崛起,也沒有對天地神靈溝通的種種限制,屬于“夫人作享,家為巫史”,人人可通神的時代。隨著社會復雜化及原始宗教的發展,逐漸產生了專門溝通人、神的專職人員“巫覡”。從石峁城址、興隆洼遺址、阜新查海遺址、紅山文化牛河梁遺址等考古遺址來看,各區域一定程度上出現了反映“巫覡”群體的宗教遺址,考古學家蘇秉琦在考察瑤山遺址后曾說:“男覡女巫脫離所在群體葬地,集中葬于祭壇,是巫師階層已形成才有可能出現的現象。”“琮,鉞共為一人的隨葬物,顯示了神權集于一人的事實。”[6]關于專職“巫覡”群體的出現,《尚書》《國語》等先秦典籍對此有著較為詳細的記載。
據《國語·楚語下》記載:“昭王問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尚書·呂刑》:“乃命重黎,絕地天之通,罔有降格。”由此可見,隨著社會復雜化和原始宗教的發展,神權逐漸集中在少部分人手中,由“夫人作享,家為巫史”時代向“絕地天通”轉變,從此以后“巫覡”便成為溝通天地、傳達上天意志的唯一代表,而作為溝通天地重要途徑的觀星占驗知識與技能也壟斷在“巫覡”手中。“巫覡”除通過使用犧牲、器物服裝、歌舞儀式等方式以溝通天地神靈外,往往還通過仰觀天象窺知天意。據《史記·天官書》記載,從上古到戰國時期的古代天文學家,重黎羲和、昆吾、巫咸、史佚、萇弘、子韋、甘公和石申等人,往往既是天文、天象的觀察者,同時也是具有溝通天地、神祇的能力的“巫覡”。
至此,“天象”“巫覡”“王權”三者互相耦合、相輔相成,成為早期中國政治的底色。對此,馮時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誰掌握了天文學,誰就獲得了統治的資格”④。
四、“天文”知識信仰
與王權政治
在早期中國,“天”的觀念幾乎貫穿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無論是軍國大事,還是百姓的日常生活都需“仰觀天文”以作行動指南。“天”被認為是支配人間秩序的神性存在,是華夏先民敬畏、事奉的對象,彌漫于整個社會,對先秦政治生活產生了十分重大的影響。
政治合法性是一個政權穩定的基石,關乎政權的穩固與存續。在古代中國,“天”作為至高至上的主宰,具有無比崇高的地位,“拜天”“敬天”是百姓日常生活中亙古不變的儀式,故在中國政治傳統中,對“天命”的闡釋往往成為歷代王朝建構政權合法性的重要途徑。“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尚書·泰誓》)”“天”被認為是權力合法性的來源,夏、商、周等早期王朝在建構權力來源合法性時,均訴諸對上天的信仰,通過標榜“受命于天”“有民在天”,以此作為政權合法性的根本依據。如商朝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神話傳說,周朝則有“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詩經·生民》)”,無一不將王朝先祖與“天”緊密聯系起來,以此建構政權的神性權威。
其次,觀象授時,指導生產。在早期中國,農業是一個國家決定性的生產部門,其生產狀況直接關系到國家的興衰存亡。在科技尚不發達的古代,觀天測雨、制定歷書是保障農業生產的重要支撐。華夏先民往往通過觀察天體運行,判斷一年中時令推移、氣候變遷與物候表征之間的對應關系,總結季節變化的規律,合理安排農作物種植、灌溉、收割等農業生產,并將此時序推廣到生活作息、節令等其他人事活動中,故觀象授時成為古代國家事務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最后,占侯吉兇,循天施政。天垂象見吉兇,天象變化往往被視為政權興替、吉兇禍福的征兆,通過觀察天象洞察天機則成為古代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在先秦時期,時人普遍認為星辰日月等天象變動與地上人事的禍福相對應,觀察描述天體運行具有明顯的政治色彩。如《國語》:“單子歸,告王曰:陳侯不有大咎,國必亡。三曰:何故?對曰:夫辰角見而雨畢,天根見而水涸,本見而草木節解,駟見而隕霜,火見而清風戒寒。”[1]63《左傳·昭公二十一年》記載:“秋七月壬午朔,日有食之。公問于梓慎曰:是何物也?禍福何為?”對曰:“二至二分,日食之,不為災。日月之行也,分,同道也;至,相過也。其它月則為災,楊不可克也,故常為水。”⑤
與此同時,王室幾乎壟斷了所有關于星辰運行與政治變動的神秘關聯的探求,占侯吉兇成為王室的特權,并深刻影響了當時的政治傳統。
五、結語
總之,在早期先民的世界圖景中,“天”被視為支配世界秩序的神性存在,無論是農業節氣變化、風雨雷電等自然現象的發生,還是政權興旺更替、人事吉兇禍福都是“天”的意志所決定,觀天文、知天理、占吉兇在早期中國社會中成為一種重要的知識、思想與信仰。隨著早期國家的產生,觀象授時逐漸被早期中國社會的政治權力代表者“巫覡”所壟斷,“溝通天地”“代神立言”成為“巫覡”的神性特權,至此觀象、授時、施政三者互相耦合、密切關聯,成為早期中華文明和早期國家興起的內在邏輯,對中國古代政治傳統產生了持久而深遠的影響。
注釋:
①福原泰平:《拉康:鏡像階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②葛兆光:《古代中國的歷史、思想與宗教》,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第43頁。
③劉放桐:《新編現代西方哲學》,人民出版社,2000。
④馮時:《天文考古學與上古宇宙觀》,《濮陽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
⑤《左傳·昭公二十一年》,第45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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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范浩(1991.2-),男,漢族,山東東阿人,碩士研究生,新疆社會科學院,實習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