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不是鴿子的對手。”刺猬說。
刺猬深吁一口氣,花泥上的紅花瓣,據(jù)說是被鴿子撓下來的。
“可是,鴿子為什么要辣手摧花呢?”
我又問。刺猬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不置可否。
“我想喝點什么,你呢?”
有個小院子就是好,可以吸引各式奇怪的動物來做客。
上一位客人是一只眼神滴溜轉(zhuǎn)的黃鼠狼,由于彼此的成長背景相差巨大,我和他能聊的話題少之又少。考慮到鄰居們寵物的安危,我每日半只雞腿地提供著,他在小院里住了半年之后,終于在一個晴朗的春日不辭而別。
讓我感到安慰的是,黃鼠狼先生帶走了我送他的《新華字典》。
這本《新華字典》并不新,它是我小書房里淘汰的,側(cè)頁上畫滿了奇怪的涂鴉,孩子們給字典取了各式古怪的名字,在查字的過程中,不忘發(fā)揮創(chuàng)意,配上插圖,比起笨拙地學著寫作,給各類文字畫插畫似乎才是他們更加熱愛的。
黃鼠狼經(jīng)常滴溜溜地瞪著圓眼睛站在花園角落,我不知道他是在聽我讀書還是在琢磨事情。如果動物也有星座,那黃鼠狼先生應該是水瓶座的。他那清奇的腦回路讓我一直和他不在一個頻率,而且,他從來不說謝謝。
我在給孩子們讀繪本的時候,他在角落一站就是半天,宛若雕塑。在月季花枯敗的枝葉掩映下,溜光水滑的皮毛在斑駁的花葉中確實很像一幅畫。他最喜歡聽的是有關動物的繪本,尤其是強大的動物,比如,主角是獅子或犀牛之類的。看得出他聽得很入神,但我一直不知道他感興趣的是哪一部分,當孩子們在閱讀完畢后提出一大堆問題,我會下意識地朝小院望去。那個時刻,是我最快樂也是最憂愁的時刻。快樂的是,孩子們的好奇心和哲思,似乎永遠和世界一樣長久又遼闊,憂愁的也是一樣,孩子的好奇心和哲思,總有一天會在這個世界現(xiàn)實的磨損下變得短暫又狹窄起來。
孩子們的問題,我即使再做功課,有時也會被他們問住,并陷入沉思。
回答好問題,我拿起手中的筆,寫下心中的感受,這時的黃鼠狼會在院子里看著我,依舊一動不動。
吸引他的是什么?我開始覺得,吸引他的并不是我讀的故事,而是小書房里的聲音。
書本的翻頁聲,筆尖的沙沙聲,孩子們的笑聲,尖叫聲,歡快的腳步聲,一哄而散的打鬧聲,這些才是吸引黃鼠狼的東西,至于我讀的內(nèi)容,我想他并不那么在意。
“你自然是想多了。”刺猬女士毫不客氣地說。繼黃鼠狼之后,刺猬作為第二任房客,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刺猬的出現(xiàn),可是比黃鼠狼來得正經(jīng)許多。眼前這位彬彬有禮的刺猬,在一個雨天,手執(zhí)一把黑傘微笑著出現(xiàn)在書櫥前。她的形象讓我想起法國作家妙莉葉·芭貝里的小說,那本被取名為《刺猬的優(yōu)雅》的小說中,看門人勒妮和她的書櫥,在我腦海里經(jīng)久不去。眼前的刺猬,就站在書櫥前,攤開的書頁,色彩艷麗的繪圖襯托著她那小巧又潔白的身體,她眼神像門房勒妮一樣敏感,帶著些許溫柔。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地有如雨水澆濕的泥土一樣,柔軟又暗自蠢動。
花泥深處,到底有什么呢?當我盯著被抓撓的花瓣看的時候,刺猬女士就這樣站在書櫥前邊了。
“你是那只刺猬嗎?”
我指的是小說里的那只刺猬。
“我是刺猬啊。”
刺猬答非所問。她的回答模棱兩可,但我愿意相信,她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拜訪我的。
刺猬在我家住下了。我們聊得最多的,是上一位房客,黃鼠狼先生。
“他應該蠻喜歡打獵的。”
刺猬嗅著他用過的拖鞋說。
“他喜歡看槍戰(zhàn)片。”
刺猬捻起一縷黃鼠狼留下的毛。
“他去過挺多地方,他喜歡聽故事。”
這句我能插上話,我連忙說,對。
“來到這里以后,他胖了不少。”
刺猬又說,黑黑的眼睛里閃出羨慕的光。
我趕忙把準備好的面包片遞給她,面包片被我均勻地涂好了花生醬。
對于來讀繪本的小朋友,我是不能說起刺猬的,不光是刺猬,就連上一任的房客黃鼠狼,我也不能說。這是我和他們的秘密,我明確地感受到,他們是通過某種秘密的途徑找到我,他們并不是想鬧得人盡皆知。他們?yōu)槭裁磥碚椅遥课抑溃f不出。
我只是影影綽綽地知道。
我喜歡黃鼠狼在花叢中站立的樣子,喜歡他一動不動地聽我講繪本。我給孩子們讀繪本,分析畫面上的蛛絲馬跡,鉆研繪本作者創(chuàng)作的動機,從封面和封底企圖挖掘出更多的秘密。
我們猜測,我們分析,我說出故事發(fā)展的概貌,情節(jié)的脈絡在畫面上展現(xiàn),孩子們聚精會神地看,我則把手里的繪本舉得高高的。這時的黃鼠狼先生,一定看不清繪本上的圖,字就更不用說了,他不認識字。隔著玻璃門的他,呆呆的,卻又不那么呆,他那油亮油亮的小腦門兒,沐浴著太陽,閃著光。
不用看圖,他就知道故事里都展現(xiàn)了怎樣的畫面吧,我猜,比起要依靠圖畫書想象的我們,黃鼠狼知道的,應該多多了。
就這樣和黃鼠狼心照不宣地過著日子,我心里的這個小秘密,對誰也不說。
我的先生倒是早有察覺,不過他一向覺得我神神叨叨,所以也未加理會。倒是我的媽媽,孩子的外婆,似乎更明白我的心。
是啊,這簡直太明顯了嘛!晚飯時候多煮的一只雞腿,只加青花椒葉子不加鹽,還有院子里那只白色的瓷盤子,媽媽不是沒懷疑過,還好她的注意力都被手機吸引,每天待在二樓看手機,她早已不那么關心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黃鼠狼吃完雞腿,總是會把雞骨頭存起來。存雞骨頭的地方我也知道,那是兒子小時候玩游戲用的小帳篷。
黃鼠狼的房間也在兒子的房間內(nèi),衣櫥的一角被我整理過,小床、床頭燈、小被子,一應俱全,這也是后來刺猬的住處。由于兒子上的是寄宿學校,一周回來一次,所以這個隱秘的角落一直未被發(fā)現(xiàn)。不過,一到周末,不管是黃鼠狼還是刺猬,都養(yǎng)成了早晚時分去外面散步的習慣——不想被更多的家庭成員看到,我猜他們是這么想的。
黃鼠狼啃干凈的雞骨頭,隔一段時間,就會丟給隔壁的哈士奇,這讓我有點不安。
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凌晨四五點的時候,隔壁的哈士奇就嗚嗚地叫開了。
我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黃鼠狼穿了一件兒子的背心,頭戴兒子的棒球帽,踩著滑板站在狗面前,從背包里掏出雞骨頭,一根一根丟給狗。狗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黃毛的家伙是自己的天敵,竟然只顧著尋找地上的骨頭。清晨的光照在小道上,這個時候,晨練的鄰居也已經(jīng)起床了,似乎誰都沒發(fā)現(xiàn)這只踩著滑板的家伙是個黃鼠狼,鄰居行色匆匆,很快消失在小區(qū)的出口。
“唉!”我嘆氣。“太危險了!”等黃鼠狼回來,我急忙苦口婆心地勸他。
“你啊你啊!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我把悄沒聲兒回來的黃鼠狼堵了個正著。
“我沒干什么啊!”
黃鼠狼企圖狡辯。
“說謊不是好動物。”
對于野生動物,我也沒啥好的教育方法,只能搬出教育兒子的那套。
“我只是和它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
黃鼠狼說。
“你一個野生動物,和城里的家養(yǎng)寵物培養(yǎng)個啥子感情喲!”
或許是我這句話說得不對,這件事發(fā)生了沒一個月,黃鼠狼先生就不告而別了。
“放心,我不會存雞骨頭的。”
入住的刺猬站在窗簾一角察看了四周后,輕聲說。
我點頭,但也不乏擔憂。
“我喜歡看書,我也會寫字,放心,不讀完小書房所有的繪本,我不會走,另外,走的話,我會留字條給你。”
我點頭,又搖頭,我的心,可能是由于季節(jié)的緣故,變得濕漉漉的。
窗外總是下雨,平日的時光總是慢吞吞的。
除了周末,每個周末都是人仰馬翻。孩子們帶著書包來到這兒,每一個都像一個橫沖直撞的火球。他們的情緒也像火球,我了解他們,因為我也有一個這樣的火球——我的兒子。兒子尤其如此,周末,忙著寫作業(yè),還要兼顧看電視、玩耍、閱讀還有打籃球,周末對他們而言寶貴得很,玩的時間就更要見縫插針。
于是聽課的間隙,我也知道他們會抓緊一切時間用來玩耍。
還好,不管怎么愛玩,閱讀的時間孩子們都是一絲不茍的。
此時,安寧的小閱讀書房就像攤開了手腳的一片島嶼,靜靜地沐浴在閱讀的海洋里。海洋把小書房襯托得愜意又美妙,而我就像島主,抱著手臂像看寶貝一樣看著每個閱讀的臉龐。
玩耍時間到了,他們像火球一樣沖進院子里。
在這之前,我要把握好一切時間,我滔滔不絕地講,繪本上的,還有繪本之外的。
我想把我所知道的統(tǒng)統(tǒng)告訴他們。
小院里變得格外喧鬧。除了花園當中的一角,這一角,曾經(jīng)是黃鼠狼駐守,現(xiàn)在,由刺猬守望。只不過,曾經(jīng)的黃鼠狼是靜靜矗立,一動不動,而現(xiàn)在的刺猬,則是隨手翻動一本書,似看非看,遠遠地,陪著我。
現(xiàn)在回憶,對于我讀的內(nèi)容,黃鼠狼先生并沒有過問過。對于繪本的內(nèi)容,《一寸蟲》也好,《月亮的味道》也罷,他像是熟知這一切,卻又諱莫如深。而我,我羞于啟齒,對于自然界,我知之甚少,我所知道的,全是書本上的知識,而這些知識,又都全是人類的視角。
在黃鼠狼和刺猬面前,我從來不敢以老師自居,當然,曾經(jīng)的我不是這樣。剛剛接觸黃鼠狼先生的時候,我也動過要教他念念書認認字的念頭,那時的黃鼠狼先生也欣然同意了。
我們坐在小書房里,天黑了,只有我們,我和一只野生動物,我翻開一本書,環(huán)襯是無盡的森林。
“看到?jīng)]有,這是森林。”我用對待孩子的口吻說。
黃鼠狼先生靜靜地待著,他面前的書頁變得龐大,那些樹林,經(jīng)他的注視,似乎都變成了真的。
當然,只是一瞬間這樣。
“這是森林?”
黃鼠狼復述我的話,又像是疑問。
“是啊!是這樣的。”
我說。我體會到,我第一次和黃鼠狼一起看書,經(jīng)過他的注視,這本書和以前不同了。
黃鼠狼先生低下頭,仔細地觀看這頁圖畫,認真地辨認上面的字,他的神情,像個孩子一樣認真,同時,又兼具一位飽經(jīng)風霜老人的滄桑。
我講不下去了。
我匆匆離去,眼角濕潤,我先生看到我這個樣子,還以為是傷春悲秋,又寫了什么讓我感觸的文字。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在黃鼠狼面前提起繪本,或是森林。黃鼠狼也再不提,我知道他對我講的故事感興趣,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砍伐的樹木。我的心,在這個冬季,在和黃鼠狼相處了五個月之后,不知道為什么,變得如此柔軟,簡直比一個小孩子還要柔軟,我都快受不了自己了。
終于,在一個春雨蒙蒙的日子里,黃鼠狼先生離開了。
還好,刺猬來了。
“那都不是鴿子的對手,”入住一個月后,刺猬指著地上掉落的花瓣說。
花泥上的紅花瓣,據(jù)說是被鴿子的利爪抓撓下來的。
“可是,鴿子為什么要辣手摧花呢?”
我問,刺猬女士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沒說什么。
“我想喝點東西,你呢?”
刺猬是優(yōu)雅的,她的聲音也是。
“稍等。”
我站起身朝廚房走,“奶茶還是茶?”我邊走邊問。
五分鐘后,我端著小盤子,茉莉花茶,糖包還有一小杯奶,我們坐在花叢中。
刺猬女士把嘴巴湊近杯子,她喜歡馥郁的茉莉花茶。我口味厚重一些,我把奶和茶攪拌在一起,加了糖,思考著要講的課程。
“你加深了我對季節(jié)的理解。”
我喝著茶,看著刺猬女士。雨絲飄下來了,細小的水珠掛在了眼前這位優(yōu)雅的女士的刺上。
“你也一樣。”
刺猬對我笑了笑。
“我們好像更合拍一些。”
我也對刺猬笑,可我心里,同時在掛念著話題不多、眼神復雜的黃鼠狼啊!
“合拍未必是好事,不合拍也不一定是壞事。”
刺猬說罷,拍拍身上的雨,跳進書房找書去了。
“是啊!”我支起雨棚,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她在尋找她喜歡看的書,我在尋找我喜歡看她的角度。
刺猬女士腋下夾了一本書,她回來,跳上椅子。
“刺猬,你能不能替我講繪本?”
一不留神,我說出內(nèi)心的想法。
我是多想讓閱讀,有著更多的角度啊!
“不,我并不想。”
刺猬不留情面地一口拒絕。
“為什么?”
顧及面子,還有自己是小書房主人的威嚴,我追問了一句。
“我們已經(jīng)在教你了。”
刺猬頭也不抬地說。
我的臉頰,瞬間燒得紅紅的。
我不知道該再說些什么才好。空氣里聽得見雨絲飄落的聲音。
我開始擔心,擔心刺猬女士也會離去。
過了許久,刺猬打破了沉默。
“有句話你聽說過沒有?”
“什么?”
“很多摯友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都會有一種對方很不好相處的感覺。”
我點頭。
刺猬放下書,她用溫暖的目光注視著我。
她用溫暖的小爪子摸了摸我的手,我又哭了,我自認為自己是很堅強的啊!
“堅強和隔絕是兩回事。”
刺猬說完,給了我一個貼得不是很緊的擁抱。
這真的是世間少有的珍貴的擁抱啊!
我想起我的朋友們,我想念她們,想念孩子們,想念我經(jīng)歷過的那些四季,潮濕的風似乎從書里涌了出來,那是原始的風,真實的風,從一個渺無人跡的地方刮過來的風,風牽動著我的心,讓我敏感又有些脆弱。
地上再次掉落幾片花瓣,沒辦法呢!附近住著的鴿子,總是從同一方向起飛,翅膀所及之處,總是刮落墻上盤繞盛開的薔薇。
殷紅的花瓣掉落在地上,要是黃鼠狼先生在就好了,我想,或許他用他那復雜的眼神一注視,鴿子就會老實起來的,不過也未必,鴿子畢竟是城市里的鴿子,閱歷豐富,見多識廣。
“那都不是鴿子的對手。”
記得刺猬女士曾經(jīng)這樣說。
又一個周末到了,刺猬依舊在花園的角落看書,天氣漸暖,太陽也升得高了一些。孩子們依舊抓緊一切時間玩耍,對我提出一個又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我們對著繪本爭論,寫下靈光乍現(xiàn)的句子,我教他們寫作,由內(nèi)而外地寫作,他們教我感受生活,由表及里地感受生活,陽光下故事的脈絡清晰可見,可清新的空氣中似乎又沒有什么可以言說。刺猬站在角落里,她默默閱讀,書架上的書,她讀得很快。
翅膀的聲音。
鴿子盤旋在樓頂。
鴿子照樣把花瓣扇得滿地都是。
蟬聲四起,夏日綿長,刺猬女士閱讀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的心,收緊的同時,又慢慢地放下了。
大概不久后的一天,我的書桌上就會出現(xiàn)一張窄小的告別字條,牽念他們的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期待下一任的房客。
該不該有下一個呢?
耳旁傳來鴿子翅膀擦過花叢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