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曾經(jīng)在單位當(dāng)領(lǐng)導(dǎo),你出生時,姥爺已經(jīng)退休了,你未曾領(lǐng)略姥爺昂首挺胸、運籌帷幄的范兒,你只看見姥爺弓著腰給你下廚。他總穿件灰布褂子,袖口磨得泛白,腰間系條藍布圍裙。廚房窗臺上擺著種種調(diào)味料,冰箱堆著從早市買來的蘿卜白菜,案板邊沿被刀砍出月牙似的豁口——姥爺每天都待在這方寸天地,囿于晝夜、廚房與愛。
“姥爺牌”肉絲湯
姥爺做的肉絲湯味道獨特。
你很喜歡喝肉湯,喜歡那種脂肪在嘴里綻放的快感。小時候,你無數(shù)次說想學(xué)烹飪,又無數(shù)次以作業(yè)寫不完為由而作罷。
有一次你在一旁,看姥爺做肉絲湯。他挑肉講究,必得是后臀尖的二刀肉,肥三瘦七,切絲時刀刃斜著走,肉絲便細而不碎。灶臺上排著青花粗瓷碗,里頭碼著切好的姜末、蔥白,像戲臺子上的角兒候場。姥爺先用油潤鍋,在油嗞嗞作響的時候,嘩一下把肉絲全下到鍋里,“刺啦”一聲響,煙氣騰起,姥爺?shù)陌櫦y在霧氣里舒展,仿佛將軍點兵。他神氣地對著鏡頭說道,他的手法,讓肉絲的香味全部都迸發(fā)出來了。他又開玩笑道,這叫“姥爺牌”肉絲湯,配方出多少錢都不賣,估計要讓看到視頻的朋友們失望了。
是的,你全程錄了像,只可惜那部手機掉進了你的床縫,至今未能取出,永遠完好地保存在你的床下。
你喝其他任何人做的肉湯,香是香,但都是一種很黏膩的香,像裹了層豬油褂子。而姥爺做的肉絲湯,是一種很俏皮、很靈動的香,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加了一點點醋,你嘗一口湯,酸溜溜的,嚼一口肉絲,脆生生的。香氣在你的舌頭上滑雪,你巴不得把勺子都吞進嘴里。
哪怕上次喝已是這么多年前,你想象到舌尖碰觸它的那一刻時,都會不自禁分泌出唾液。某年某月你學(xué)烹飪了,“姥爺牌”肉絲湯一定要成為你的第一課。
包子里的學(xué)問
姥爺做包子很有講究。
有次姥爺生病住院,爺爺奶奶接替起了給你做飯的重任。奶奶很會做菜,燉得排骨響徹親朋好友間。但你吃不習(xí)慣,象征性吃幾口就作罷。爺爺正愁得沒法兒時,翻騰冰箱,找到了姥爺留下的一盒包子。你想起來,姥爺稱其為——海參醬肉包,于是你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好幾個,撐得肚子渾圓而去。這時爺爺嘗了一口,也停不下來,兩個人將十個包子一食而盡。爺爺嘖嘖贊嘆,說這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包子,由此在家中傳為一段佳話。
你不會烹飪,隱約記得姥爺籌備海參醬肉包的點滴細節(jié):發(fā)面要頭天晚上醒,面盆蒙著濕紗布,擱在暖氣片旁,面團鼓得像孕婦的肚皮。餡料更是講究:五花肉得手工剁成石榴籽大小,泡發(fā)的海參切丁須切得更小便于入味。只是你至今也未曉得,海參醬肉包中,海參與肉究竟各占多少比例。
有天姥爺說,海參醬肉包也該吃膩了,看他給你換個口味。你看他買了白蘿卜和胡蘿卜,心里思忖,這素餡的能有肉餡的好吃?未承想這包子一入口,鮮香清爽,還真不遜于肉餡。你一看,里頭是白蘿卜絲、胡蘿卜絲、蔥末。你問姥爺,這兩種蘿卜怎么能調(diào)和出一種鮮味?姥爺戳了戳你的腦門,得意地說,不懂了吧,這其中的奧秘不在于蘿卜,在于蔥。這蔥不是咱平常見的大蔥,也不是小蔥,必須得是香蔥。一是口感好,香蔥柔嫩,入口不會有絲毫扎嘴的感覺;二是香蔥的香味是一種清香,沒有小蔥那么濃郁,你就是生吃,也只有稍微一點兒辛辣的味道,這種香蔥在南方才種……”
許多年后你才知道,姥爺為了你這一口,要專程坐公交車去城郊菜園,跟種蔥的老漢買來一捆帶著露水的嫩秧。
羊肉湯與肚蓋
姥爺做的羊肉湯香得可以開館子。
山東棗莊,以西集羊肉湯久負盛名。你全家都是棗莊人,后來父母一代搬到省會濟南定居。許多離家已久的棗莊人,都得去趟羊肉湯館子,說那是家的味道。可你覺得,只有姥爺做的羊肉湯,才是家的味道。誰家的羊肉湯館子,一碗羊肉湯里有半碗都是肉?
姥爺做的羊肉湯,瘦肉不柴,肥肉不膩,湯鮮而不膻。有次你問姥爺,這肥瘦相間的是哪一塊肉?姥爺拍拍自己的肚皮,告訴我,這叫肚蓋,肚蓋就是羊的肚皮,羊肉湯最好吃的就是這塊肉。之后,你開始跟姥爺鬧騰,摸著他的肚子念叨,“我要吃肚蓋。”甚至你會沒大沒小,拍姥爺?shù)亩亲油妫瑔枺袄褷敚愕亩巧w為什么那么大?”“這不叫肚蓋,肚蓋都在這碗里頭呢,姥爺都給你準備好了。”姥爺也不怨你沒大沒小,“今天中午要不要來碗羊肉湯?走,下樓買個燒餅去,還得是燒餅和羊肉湯絕配。”
后來的幾年,你遇到了很多糟糕的事,你不再上學(xué)了,把自己關(guān)在出租屋里,每天點廉價的外賣。
姥爺曾來看過你。至今你還記得,那間出租屋朝北,冬天冷得像口鐵鍋。你縮在褪色的藍被套里,外賣盒在墻角堆成小山,蔥花和紅油凝成琥珀色的痂。
門鈴響時你以為是送快遞的,趿著棉拖鞋去開門。姥爺裹著舊呢子大衣站在樓道里,懷里抱著個裹了三四層毛巾的保溫桶,鼻尖凍得通紅,呵出的白氣把眼鏡片洇得霧蒙蒙的。“咱樓下燒餅攤還支著呢,”他跺跺腳上的雪,保溫桶擱在缺了角的茶幾上,“羊肉湯得配現(xiàn)烤的燒餅才香。”
保溫桶蓋一旋開,白茫茫的熱氣撲到天花板上。你看見湯面上漂著細碎的蔥花,像早春剛解凍的河,底下沉著金黃的蛋花和暗紅的肉絲。“趁熱吃”,他背著手打量房間的每一處,“這屋暖氣不足啊”。
其實你是不忍讓姥爺為你擔(dān)心,但話到嘴邊,卻成了姥爺?shù)娘埐蝗缤赓u好吃,你長大了,不再愛吃了。你還說,你需要一個人待著,讓姥爺不要再來看你了。姥爺嘆了口氣,望向面前突然陌生的你,等你吃完,姥爺提著桶走了,只留下一個蒼老落寞的背影,恍如一座消融在夕陽里的山,望著飛向未知空域的鳥群。
后來他身體每況愈下,也鮮少再來。姥爺?shù)奈兜溃湍愕耐辏诼L的記憶長河中匯流,而后愈發(fā)干涸。
直到你的高考考得一塌糊涂了,才如夢初醒,終于肯回去見姥爺。
你說,“我考砸了,我的人生全完了。”
他說,“你怎么瘦成這樣了。”
你這輩子第一次見姥爺流淚了,他捧著你憔悴的臉,你摸著他的肚子,說:“我餓了。”
這天,姥爺又給你下了一鍋羊肉湯,旁邊的塑料袋里是兩個燒餅,——看來樓下那家店還開著。你吃了半碗肉,還嚷著要加,你覺得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也不過如此。吃撐了你還要接著掰塊燒餅,生怕姥爺嘀咕他的手藝是否不如以前了。
飯后,你竟去拍了一下姥爺?shù)亩瞧ぃ斑€是姥爺?shù)奈兜溃€是姥爺?shù)亩巧w。”
兩人笑了起來。
味道里的光陰
你問姥爺,退休后這些年琢磨出這么一份好手藝,怎么不開個“李家館子”?姥爺沒有回答你,只是搖頭一笑。你長大了,也該明白了,“李家館子”是只為你一個人開的。你的朋友換了好幾撥,愛人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個,而姥爺?shù)奈兜酪蝗缒隳晟贂r模樣,從熱氣騰騰的碗里躥出來,撓得你臉癢癢的。
這時有很多感慨洶涌而來,你終于想清楚為什么有人說“少年時寫詩、中年時寫小說、老年時寫散文”,為什么魯迅的那部散文集名為《朝花夕拾》。當(dāng)?shù)販嫌汀⑾憔吞砑觿獙⒛愕奈独俸臀复輾垑牧说臅r候,你那個可愛的小老頭,他依舊正以蒼老的身體擋在前面,然后拍拍你的肩膀,說,有空多回家,嘗嘗姥爺?shù)奈兜腊伞?/p>
姥爺依舊固執(zhí)地守著廚房,像守著一座即將傾頹的城。湯里開始放醋放多,包子褶捏得歪歪扭扭,那雙曾穩(wěn)如泰山的手,如今連蔥段都切不齊整了。可你覺得它們比任何山珍都來得珍貴。那些味道在記憶里扎了根,長成遮風(fēng)擋雨的老槐樹。如今你站在樹下,抬頭望見枝椏間漏下的光斑,恍惚還是那個偷舔碗沿的孩童。
你多少次忙得忘了,終于偶爾抽出時間回家一次,姥爺正窩在廚房,你進去一看,肉絲湯、大包子、羊肉湯,還有許許多多的老朋友正給你打著招呼呢。你裝作被熱氣蒸了眼睛,偷偷把淚和委屈一起咽下去。喉結(jié)劇烈地起伏。姥爺?shù)奈兜溃侄嗔艘环轀責(zé)崤c醇厚。
酒足肉飽,有茶解膩。吃過飯了,你還想再和姥爺喝一回茶。想起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總愛黏著他,說些無意義的話。你午覺剛醒,姥爺沏清茶一壺,一下午就過去了。
最好外頭再下點小雨。
引用一句民謠歌手李志的歌詞,“霧氣穿過她年輕的脖子,過了很久都沒有散去。”于你而言,是姥爺?shù)奈兜溃瑢⒛銣嘏匕瑵u漸化作你心底最柔軟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