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線從窗隙間滲入,在廚房地板上投下幾道幽暗的影子。林小雨慢慢切著姜絲,刀刃與砧板機械地碰撞著。窗外的天空壓得很低,烏云正在翻滾,空氣濕漉漉地裹攪在一起。她蹙了蹙眉,擔心暴雨會耽誤莫川的到來,旋即又為這份牽掛生出一絲隱秘的愧疚。
黑豆不知何時溜了進來,卻一反常態地沒有盯著案板上的魚,而是焦躁地用爪子輕刨地板,喉間發出不安的嗚咽,仿佛已嗅到了即將到來的暴雨。
這只德國牧羊犬是陳默生前的摯愛,每逢黃昏它依舊會守在家門口,癡癡地等著主人歸來,眼神里流淌著無聲的哀傷。
姜絲已切好,石斑魚剛剛收拾妥當,手機鈴聲忽然打破了沉寂。林小雨遲疑片刻,還是接通了視頻電話。
“約到莫川了嗎?”徐玲的臉透過屏幕逼近,手中的眼線筆懸在半空。
“還沒。”林小雨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這么拖拉,太不像你的風格。”徐玲瞇起畫了一半眼線的眼睛,“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不太好?”
林小雨避開她的目光,偏頭去看黑豆。她想起陳默常掛在嘴邊的話:狗能嗅到人心的味道。從某個時期開始,每次出差歸來,陳默問她“工作順利嗎?和誰一起去的?”時,眼光總若有若無地瞟向黑豆的反應。
“最近方案的事太忙,沒來得及約。”
徐玲翻了個白眼,“你恐怕沒我忙吧,昨晚帶客戶做完體驗,回到家都凌晨一點了。今天去公司忙了一天,馬上又要帶一撥人去鴻安細胞中心聽講座。”
林小雨恍惚地看著屏幕中的閨蜜。教培機構、微商、直播帶貨、保險銷售……徐玲的職業軌跡如同她的性格般跳躍不定。上半年還每天在朋友圈發著“用專業守護幸福”的保險職業照,現在卻已開始群發“細胞修復新科技”的鏈接了。
盡管如此,林小雨一直視她為最好的閨蜜。陳默去世的那段日子,徐玲日日守在她身邊安排各種瑣事,還將陳默的每件物品都仔細整理后貼上標簽放到了儲物間,體貼地說:等你想看的時候,隨時可以找到。
“不知為啥,我總忘不掉他穿著黑西裝念悼詞的樣子。”徐玲在三個月前的葬禮上對莫川一見傾心,就在上周,她忽然要求:“你幫我約莫川一起吃個飯,我想跟他聊聊。”
那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澀感從林小雨胸口蔓延開來,千萬顆針刺得她渾身發痛。“他……他有女朋友了。”謊言脫口而出時,林小雨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只要不是已婚男人就OK。”徐玲羞澀地說,“要不,你把他電話給我吧,或者告訴我他的地址,我……我自己去找他。”
“不行!”林小雨幾乎是喊出來的。
“難道——”徐玲立刻變得警覺,“你也對他……”
“你想多了!他是陳默的老友。陳默才走了三個月。”林小雨的反擊顯得有些神經質。
徐玲噗嗤笑了:“跟你開個玩笑,干嗎那么認真。”
沒想到才過了幾天,徐玲就來催了。視頻里的她,顯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你現在就打電話給他嘛,約在這周內。再晚,恐怕他已經忘了我是誰了。”
掛斷電話后,林小雨忽然感到很諷刺。閨蜜心儀的男人,今晚將與自己糾葛難解。而更糟的是,徐玲已開始懷疑。想到幾乎從不失手的徐玲在追求目標時的執著與激情,林小雨感到一陣心悸——她會不會奪走莫川?
這樣的恐懼感讓她猛然驚覺:莫川其實早已在心底占據了重要位置,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早、還要深,只是她一直不敢承認。丈夫離世才三個多月,她怎能如此輕易就將心轉移?
可嫉妒和害怕失去的情感竟如此強烈。
窗外的烏云越積越厚,一只不知從哪兒飛進來的蒼蠅在廚房里打著轉,她急忙打開紗窗,看著它消失在窗外的暗色里。
廚房里氤氳著淡淡的蔥姜香氣,她再次確認了蒸魚的調味料是否都準備齊全,仔細計算了一下魚的蒸制時間,又檢查了一遍紅酒杯是否擦拭得足夠透亮。時間還不到五點鐘,她換上全新的餐桌布,決定先去洗個澡,化個精致的淡妝。
遠處傳來了雷聲,她剛走出廚房,黑豆就搖著尾巴把她放在玄關處的鞋叼了一只過來,它以為她這會兒要出門呢。黑豆已被陳默訓練得極其體貼,總喜歡積極地為主人叼來襪子、鑰匙、手套、圍巾。林小雨蹲下身愛憐地撫摸它,看見自己的倒影在它瞳孔里碎成萬花筒。
洗完澡的她站在浴室鏡子前,半罩杯內衣完美地勾勒出鏡中人優美的胸型弧度,蕾絲邊黑色連衣裙貼著身體滑下,腰身纖細,身姿婉約。
仔細化了妝后,她小心翼翼地噴上香水,淡雅的香氣在頸間和手腕處綻放。婚戒在指間泛起一絲涼意,她在梳妝臺前坐下,猶豫著輕輕褪下了那圈金屬,擱在臺上。三秒鐘后,她又重新拿起戒指,戴回無名指上。
她來到書房尋找那瓶珍藏的紅酒,視線迎面撞上了墻上的陳默。他修長的手指搭在最得意的那幅獲獎油畫上,嘴角微揚,眼神中閃爍著幽幽的光。林小雨避開那道眼神,緩緩走過去,雙手微顫著將鏡框取下,然后快步走到書柜前,將照片放進最底層的抽屜里,反扣著。
轉身時,一眼對上了黑豆專注的眼神,琥珀色的眸子里似含有千言萬語。她低下頭輕輕撫平黑裙蕾絲邊上的皺褶,愧疚感一陣強似一陣地爬上心頭。她遲疑片刻,咬了咬唇重新走回書柜前,拉開抽屜將照片取出,小心翼翼地掛回原處,后退兩步,長長吁了一口氣。
窗外的天空正以令人不安的速度暗沉下來,烏云像濃墨般在天際暈染,手機上莫川的“六點到”三個字仿佛帶著某種重量。這個時間點恰到好處——既不會太早顯得刻意,又不會晚到讓人遐想。但正是這樣的克制,反而讓她心跳加速。她回到廚房一邊開火蒸魚,一邊望著時而閃現的電光。風裹挾著潮濕的氣息撞擊著玻璃,餐桌中央的百合開始墜落花瓣,像從葬禮花圈上逃逸的殘骸。
一聲門鈴刺破了凝滯的空氣,林小雨看了看表——五點五十分。她深吸一口氣,急忙從廚房玻璃門的反射里瞟了一眼里面的自己。
黑豆突然沖到門邊,喉嚨里發出憤怒的低吼。莫川是這個家的常客,黑豆向來對他溫順友善,怎會有如此異常的反應?
2
門外站著的是跑腿小哥。林小雨告訴他取件碼,匆匆接過紙袋,低頭避開小哥那雙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回到臥室,她撕開紙袋,牙膏、洗手液、護手霜,這些都是障眼法,最后才是那個讓她慌張的小盒子——避孕套。她臉頰一燙,手忙腳亂將它塞到枕下。這隱秘的準備讓她羞恥難當,卻又點燃一絲期待。
一回頭,看見黑豆歪著腦袋蹲在床前,光線在它眼睛周圍映出一圈金色的光暈,神態竟與陳默凝視畫布時的樣子莫名相似。
“去,回你窩里待著。”林小雨心虛地揮了揮手。黑豆并沒有走開,反而搖著尾巴湊了過來。陳默走后,黑豆對她變得無比親昵,仿佛要把對陳默的忠誠全部加載到她身上。
她蹲下來將黑豆摟在懷里,“我很想他,真的。”她低聲說,不確定是在對黑豆解釋,還是在向某個看不見的存在懺悔。黑豆輕輕舔了舔她的手,似乎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表達理解。
林小雨看了眼手表,莫川應該快到了。丈夫離世的悲痛還未完全消散,新的情愫卻已在萌生,她該為此感到羞恥,還是順從內心的渴望?
莫川與陳默的友誼始于中學時代,從一開始就充溢著不對等的崇拜色彩。陳默身材瘦弱,戴著黑框眼鏡,總是捧著一本速寫本。莫川則身高體壯,是校籃球隊的主力,卻時時刻刻對陳默言聽計從。一次美術課上,陳默隨手畫下莫川投籃的瞬間,簡單的線條描繪出了力量與專注的完美結合。莫川看到畫作時驚訝得說不出話,將那張畫貼在了床頭,對陳默的欣賞如同信徒面對神明,愈發籠罩上了虔誠的熱忱。
多年以后,陳默成了小有名氣的畫家,莫川則經營著一家小裝修公司。每當陳默需要為畫展布置,莫川總會親自帶隊幫忙。有次陳默構思新作的布展,隨口提到“缺一面特殊材質的背景墻”,莫川二話不說,連夜驅車三百公里去鄰市取材,第二天頂著黑眼圈將材料送到展廳。陳默不住地點頭說: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的想法。莫川笑得像得了獎。
陳默與林小雨結婚后,莫川成了這個家的常客。電路短路了,莫川半夜趕來修理;水管爆裂,莫川帶著工具箱出現在門口;搬新家時,莫川開著貨車一趟趟往返。假日里,莫川喜歡挽起袖子幫林小雨擇菜、洗菜,掌勺下廚,連廚房抽屜的布局都爛熟于心。春節大掃除,陳默躲在畫室趕畫,莫川來幫忙掃去頂角蛛網,擦凈玻璃吊燈。林小雨常開玩笑:“我們家有兩個男主人,一個畫畫兒,一個干活兒。”
每當陳默完成新作,莫川總能說出最幽微的細節;“這個陰影的轉折,藏著整幅畫的靈魂。”陳默常常驚訝地挑眉,因為那正是他最用心表現的部分。提起莫川,陳默眼里會亮起光來;“他比評論家更懂我的畫。”
三人聚餐時,當莫川注意到林小雨因藝術話題而沉默,便會巧妙地將話題轉向她的領域。“小雨做的那組戶外廣告很有靈氣,”他會突然對陳默說,“比你那幅《迷霧》的布局還要精妙。”林小雨因失業而苦悶的那段日子,莫川裝作很隨意地說:“我那個項目正需要設計師,不過要求很高,只有你這水平才行。”
莫川與陳默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陳默似一支纖弱的毛筆,敏感得能捕捉風中顫動的葉脈,卻也脆弱得一觸即碎。他挑食如孩童,厭惡運動,整日沉溺于畫布,眼神總蒙著一層疏離的迷霧。莫川則粗礪而堅韌,熱愛生活的每一寸煙火,每周的健身如鐘表般精準,對美食有近乎狂熱的執著,笑聲總能點燃人群。可他偏偏對陳默既欣賞又佩服,還無條件服從。
一個周末的晚飯后,陳默意猶未盡地又開了一瓶紅酒,邀莫川去書房品鑒新作,慶祝他的作品次日就要在廣西參展。兩人沉浸在滔滔不絕的對談中,廚房突然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繼而是林小雨痛苦地呻吟。他倆沖進廚房,只見她臉色蒼白,冷汗涔涔地蜷縮在地上。
陳默急得原地跺腳,手足無措。莫川望向晚餐的剩菜,大叫一聲:“可能是野生菌中毒了!”他二話不說,抓起陳默的外套罩在林小雨身上,彎腰將她背起,“馬上去醫院!”
趴在莫川背上的林小雨,恍若置身于一座堅實的山脈之上。她聞到了與陳默截然不同的氣息,混合著些許檀木香。莫川即使在下樓梯時也絲毫不顛簸,她感受到了他背部肌肉的緊繃與放松,那種強大的存在感讓她在疼痛中也感到一絲奇異的安全。
陳默擔憂著廣西那場得之不易的畫展,莫川讓他照原計劃出行:“這里我來守著。”醫院的長夜里,林小雨在昏迷與清醒間徘徊,而莫川始終守在病床旁,為她擦汗、喂水、調整姿勢。她在迷糊中感受到一雙粗糙卻溫暖的手輕輕拂開她額前的碎發,小心地為她換上冰涼的毛巾。這樣的溫柔與莫川平日里的形象如此不同,卻又如此自然。
當第一縷晨光灑在莫川疲憊的側臉上時,林小雨注視著睡著了的他,心中泛起一絲從未有過的溫暖情愫。
時光流逝得飛快,兩年之后,陳默的畫作不知為何忽然失去了市場的青睞。他整日將自己關在畫室,卻總也畫不出滿意的作品,顏料被憤怒地涂上又抹去,畫布接連被撕碎。他的性情也發生了改變,晚餐時,他會在林小雨說起與同事聚會時一臉不快;她接電話時,他會目光古怪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出差回來,他會讓黑豆來圍著她聞。
林小雨起初并未察覺這些表象的異常,直到它們日積月累。她開始小心翼翼地選擇言辭,但任何無心之語都會引發陳默的煩躁。困惑與委屈在胸口堆積,她開始變得抑郁,不明白那個心心相印的陳默去了哪里。
一個雨夜,林小雨獨自在家。門鈴聲穿透雨簾,莫川立在門外,肩頭滴著雨水。他舉起手中一袋飽滿的藍莓:“碰到最新鮮的,想起你最愛吃這個。”
她吃著藍莓,看莫川熟稔地從酒柜取出紅酒倒進高腳杯。暗紅的酒液在燈下流轉,他們隨意地閑聊,莫川問她工作怎么樣,她說了最近的設計思路,他認真地聽,偶爾點評幾句。
不知不覺間,一瓶紅酒已經見底。“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他忽然說。聲音里帶著她從未聽過的關切。
林小雨愣了愣,想說說陳默最近的反常,卻被雷聲打斷。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站起來打算去關窗。莫川忽然起身走到她身邊,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聞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檀木香味,那氣息莫名地讓她心跳加速。
忽然,他吻了她。
最初的一秒,林小雨像被閃電擊中般全身僵直。大腦里一片空白,有個聲音在尖叫:不對,這不對。她將手掌抵在莫川胸前,卻找不到推開的力量。震驚稍稍褪去之后,莫川的氣息竟然令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仿佛這個吻早該發生。她的抵抗在不知不覺中消融,手指從推拒變成了抓緊他的襯衫。某種奇妙的感覺如潮水般漫過全身,填滿了她近來心中的空洞。理智完全消失,她開始回應,輕輕地,試探地,繼而是渴望地,激情地。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攀上了他的肩膀,感受著那堅實的觸感時,她找到了久違的歸屬感,顫抖著把身體往他掌心里送。
莫川的手指插入她的發間,急切地加深著這個吻。他的手掌越來越放肆,撫過她的腰線,游弋到她的胸前,停在了乳房上。當他的指尖觸到她紐扣的一刻,黑豆突然從臥室沖出,發出一串尖銳的吠叫。
莫川如夢初醒般松開她,眼中滿是驚恐。“對不起……我……我喝多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抓起外套和手機,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留下林小雨一人站在客廳中央,唇上余溫久久不消。
接下來的日子,莫川徹底銷聲匿跡。陳默數次邀他來家吃飯,他都說工作太忙。一向隨叫隨到的莫川,開始頻繁地對陳默說“不”。
林小雨不知該松一口氣還是該感到失落。每當陳默提起莫川,她要么低頭擺弄餐具,要么顧左右言他,生怕自己的表情會泄露什么。夜深人靜時,那個吻的記憶會不請自來,如同一把火從唇邊燃到體內,羞愧感也隨即如潮水般涌來。她總會想起莫川的手指觸碰她發梢的溫度,總會去回味著那個帶著酒香的吻。自責與渴望在心中拉鋸,一邊是對陳默的愧疚,一邊是對悸動的懷念。她恨自己,卻又忍不住在夜深人靜時想:如果那天黑豆沒有搗亂,會是怎樣的結局。
這個秘密成了她心底最隱秘又最熾熱的角落,一段她既想忘記又不愿磨滅的記憶。
最令林小雨惶恐的時刻,是與陳默的親密時分。陳默的手掌游走在她身上時,她想象著那是莫川的手。這種臆想明明應該令她羞恥不堪,卻反常地點燃了她從未體驗過的激情。她的回應變得遠超往日的激烈,身體的反應也格外誠實,猶如被注入了一股陌生的活力。
陳默顯然感受到了她的變化,表情里滿是贊賞與驚喜。而林小雨的心卻會刺痛起來,她是多么卑劣啊,竟然利用丈夫的親密來滿足對莫川的幻想。
有幾次,她試圖強迫自己專注于陳默,只想著陳默,只感受陳默。但欲望卻如同退潮般消失,徒留一片干涸的沙灘。這讓陳默感到了困惑和受傷,而她則會找借口——太累了,工作不順利,身體不適。她并不確定自己是否愛上了莫川,還是僅僅是被那種禁忌的刺激所吸引。唯一確定的是,那個雨夜的吻,包括莫川的消失,已將她原本平靜的心情徹底攪亂。
那個電話是在凌晨兩點響起的,當時她驚訝地看著屏幕上莫川的名字,恍若隔世。
“小雨……”莫川的聲音沙啞得失真,“陳默他……走了。他在畫室突發心臟病,我送他來醫院,可是,已經……”
林小雨趕到醫院時,是在太平間里見的陳默。莫川雙手捂著臉,肩膀不住地抽搐,抬起頭來時,她看見他的眼睛腫得嚇人,臉上掛著斑駁的淚痕。
“對不起……對不起……”莫川一遍遍地重復著,“我倆喝完酒回畫室,他忽然說胸口疼,我本該早一點發現……”他的聲音哽咽,像要把心里的悔恨都嘔出來。
之后的日子里,林小雨像個游魂一樣。火化、葬禮、遺物、各種手續,全都是莫川一個人跑前跑后。他打電話聯系親友,安排告別儀式,處理畫室的物品。她只是麻木地跟在后面,聽到有人說話時只會點點頭。遺留的事務、老家的親戚、銀行的手續,所有事情莫川都替她打理得妥妥帖帖。但每次與她交談時,他都像公事公辦,連一個正面的眼神都不曾給她。遞交文件時,他避免手指相觸,目光永遠停留在她肩膀以上的某個虛空處。
直到昨天,一條微信才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僵局:你明晚有空嗎?很想吃你做的清蒸鱸魚。他字里行間的信息量很是明確:明晚要來家里,就他們二人。
最初涌上心頭的是說不清的喜悅,這條微信意味著二人之間那尷尬的距離終于可以縮短。可緊接著,一陣愧疚如潮水般涌來。陳默才走了三個多月,她居然為莫川的一條微信而心跳加速,這算是背叛嗎?
“只是一頓飯而已,況且我們是老友。”她低聲對自己說,卻感到莫名的緊張。從昨晚接到微信直到今天,她都在思考著除了鱸魚之外還要準備些什么菜,要不要把那瓶珍藏的紅酒拿出來。還有,該不該換上那條黑色蕾絲連衣裙。在這些念頭里,雨夜的那個吻再次浮現,溫熱的觸感重新駐留在了唇邊。這頓晚餐很可能會改變一切,這個認知讓她既期待又恐懼。
黑豆低低地叫了幾聲,引她來到狗窩前,用爪子急切地刨著墊子。林小雨蹲下身,看見黑豆從墊子底下叼出一個東西——陳默生前最愛用的那個調色板。
“小可愛!”林小雨撫了幾下它的腦袋,起身去拿了一塊狗餅干遞給黑豆,黑豆幸福地趴在地上吃起來。
這是陳默生前精心訓練的游戲——“尋寶大師”。他會故意把一樣小物件藏在房子的某個角落:畫筆、鑰匙、顏料管,有時甚至是林小雨的口紅或耳環。然后對黑豆說:“去找寶貝。”黑豆總能準確地找到那些藏品,叼到主人面前,換來的是香甜的狗餅干和陳默的愛撫。
有時這游戲變成了實用的家庭助手——當林小雨找不到手機,陳默會命令:“黑豆,找手機!”不出五分鐘,黑豆就會叼著手機出現,尾巴搖得甚是歡快。陳默笑道:“黑豆的鼻子比我的眼睛還要靈。”
陳默去世后,黑豆仍保持著這個習慣,并將此視為讓林小雨開心的游戲。它經常把各種物品藏到自己的窩里,又在林小雨心情低落時將它們一一找出來,那表情仿佛在說:看,我還記得游戲規則。有時黑豆會帶來讓林小雨哭泣的東西——陳默的襪子、眼鏡或者素描本。每當此時,林小雨對陳默的思念便會更深更痛,于是她就會給予黑豆更多的獎勵。
傳來了門鈴聲,表針指向六點整,這次她很確定是莫川。
3
莫川站在門外,手捧一束白色馬蹄蓮,寬肩微聳的樣子透著罕見的笨拙。跨進門檻時,他腳下一絆,踉蹌間花束輕顫。那一瞬間,林小雨忽然意識到了這花束的不妥——這是陳默唯一喜愛的花。
黑豆湊上前來,歡快地蹭著莫川的褲腿,尾巴搖得像個節拍器。莫川的眼光既沒有看林小雨也沒有看黑豆,低頭用指尖摩挲著花莖說:“我想,把花放到他的照片下。”
林小雨一陣尷尬,回頭領著莫川朝書房走。莫川小心翼翼地將馬蹄蓮擺在照片下的柜子上,也不說話,只仰頭看著照片里的陳默。這時林小雨恍然驚覺:今天是陳默去世的第一百天。
“我去炒菜。”她低聲丟下一句,轉身逃向廚房。
她握著鍋鏟的手微微發抖。為何莫川不早不晚,恰在陳默去世百日的今晚來,還帶來陳默最愛的馬蹄蓮。是為了祭拜?是想提醒她什么?還是表達某種懺悔?墻上陳默含笑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一切,一根刺扎在她心頭,痛且癢,無法伸手去碰。
莫川在書房停留了很久才踱進廚房,寬闊的肩膀幾乎占據了整個門框。他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手該放在哪里,最終選擇靠在門框上,卻又立刻挺直身體,似乎連這個姿勢都令他不安。
“需要幫忙嗎?”他問,聲音比平日低了八度。
林小雨搖搖頭,生怕一開口,聲音里的顫抖會暴露什么。她背對著他,專注地攪動鍋中的菜,好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空氣是凝固的,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兩米,卻感覺像隔著一條河。
“謝謝你的馬蹄蓮。”她終于開口,卻不敢回頭看他。
“陳默說,馬蹄蓮是最坦誠的花。”莫川語氣里有種詭異的傷感,“沒有濃郁的香氣,沒有繁復的花瓣,只有單純的白色,像他的畫一樣。”
林小雨手上的動作一頓,莫川為什么要談論陳默?
“晚餐馬上好。”她強迫自己微笑了一下,“你去醒酒吧。”
雨滴開始敲打玻璃,林小雨感覺自己的心跳聲比雨聲還要大,不知道莫川是否也能聽見。
醬燒豆腐與青椒炒牛肉接連上桌,莫川起身想幫忙,卻被她輕推回座:“你是客。”指尖在空中擦過,短暫的觸碰如電流凝滯了呼吸。她最后端上清蒸鱸魚,瓷白的魚肉綴著蔥綠與辣紅,熱氣在燈下氤氳成霧,模糊了彼此的輪廓。
“你做的清蒸魚總是那么驚艷。”莫川說著,將醒好的紅酒注入高腳杯,暗紅的液體搖曳生光。杯沿輕碰,酒香與魚香交纏。
莫川用筷子輕分魚肉,銀光一閃,雪白的肉輕易脫離骨架:“火候恰到好處,色香味俱全。”
林小雨含笑不語,餐桌上只剩筷子偶觸瓷盤的脆響,和兩人淺淺的呼吸。
突然,莫川的筷子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二人同時彎腰去撿,林小雨的領口隨著動作微微敞開,那件半罩杯內衣將胸部的弧線完全地呈現了出來,像一幅未經許可的畫。莫川呼吸一滯,眼底燃起一片灼熱。林小雨也看見了自己的胸部,猛地坐直身體,臉燙得像燒透的炭。
手機鈴聲突兀地炸響,是徐玲:“我在你家附近吃飯,完事兒去找你喝茶。”
她慌亂地瞥了莫川一眼,聲音有些夸張地拔高了幾度,“我在外面呢,今晚回去得會有些晚。”謊言脫口而出的瞬間,她覺得一陣眩暈。莫川垂眸盯著魚肉,像在參透什么深奧的謎。
書房忽然傳來了很大的響動聲,林小雨起身進去,看到陳默的相框掉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個角,那些馬蹄蓮也散落一地。黑豆蜷縮在角落里,知道自己惹了禍,眼眉低垂著。她恨恨地打了它一巴掌,看到它可憐兮兮的樣子,又心軟地摸了摸它的腦袋。她想重新將鏡框掛回墻上,卻怎么都掛不上去,只好將它靠在墻邊,故意回避著不去看陳默的眼睛。
重新回到餐桌前時,發現莫川已獨自喝光了大半瓶酒。她忽然開口道:“我閨蜜徐玲說,她想與你交個朋友。”她故意說得漫不經心,眼睛卻緊盯著莫川的表情,期待著他皺眉,搖頭,或直接表示不感興趣。
“徐玲?”莫川微微一愣,隨后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是那天葬禮上把一頭棕發盤起來的那個吧?”
林小雨一愣,“你……你注意到她了?”
“那天她在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中很是醒目。葬禮結束后她好像想過來跟我打招呼,但被人叫走了。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林小雨強忍著酸澀:“她什么都做,保險、微商、直播……現在又在做什么細胞修復技術的推廣。”她本想借此揶揄徐玲一番,卻聽見莫川輕笑:
“聽起來是個有活力的人,敢于嘗試不同事物。”
林小雨感到了窒息。她本想借徐玲試探莫川的心意,卻沒想到莫川居然對她饒有興趣。
“你……你想見見她嗎?”
黑豆不知何時又蹲在了餐桌前,一臉討好地望著她,很想為她做點什么的模樣。陳默說狗能嗅到人心的味道,如果是真的,那黑豆此刻嗅到的,一定是顆被嫉妒、渴望與惶恐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心。
莫川點點頭:“如果你覺得合適的話。”
這句話像一道催化劑,讓林小雨再也無法繼續矜持。她忽然間恨透了徐玲,一種將要失去寶貝的恐懼讓她亂了陣腳。她惱怒地一口喝干杯中酒,忽地站起身來。不,絕不能讓徐玲搶走莫川。
她朝前邁了一步,與莫川之間的距離忽然間縮短,她不知從哪來的勇氣,決定率先打破所有的禁忌。她伸出手,從桌上拉起莫川的手,卻發覺他手心冰涼,并且,沒有對她有所回應。
她決定豁出去了。
“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要來嗎?”莫川突然開口,同時從她手心抽回了自己的手。他目光復雜地看著林小雨身后沒有焦距的地方,口吻像是在與另外一個人對話。
林小雨搖搖頭,心跳如鼓。
4
莫川打開了第二瓶紅酒,暗紅的液體在燈下像凝滯的血液。窗外,叩擊玻璃的雨滴仿佛某種倒計時。桌上,半條鱸魚倦臥瓷盤,青椒牛肉黯然失色,醬燒豆腐幾乎未動,冬瓜排骨湯冷卻后浮出一層白霜,像冬夜里薄雪覆蓋的廢墟。幾十分鐘前這些自以為要大展宏圖的菜肴,如今如失意的演員蔫然癱在舞臺上。
他倒了滿滿一杯,端起來一飲而盡,急促間酒液滑過嘴角,在白襯衫上洇出一片刺目的殷紅。“陳默很愛你,愛得近乎神經質。”他的聲音非常低沉,“發生了那件事后,他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一樣。”
“哪件事?”林小雨腦海中閃過那個雨夜的吻,用手指緊緊攥住桌布的一角。
“有天陳默收到一份保單通知,而他完全不知道這份保險的存在。他打電話過去問,客服告訴他這份保險是保障意外和疾病導致的身故風險,你是投保人也是唯一受益人,理賠時保險金會直接打入你的賬戶。”莫川嘆了口氣,“當得知你特意選擇了豁免保費條款——也就是說如果他身故,你不僅能獲得保險金,還免除剩余年度的保費繳納——他崩潰了。”
林小雨突然明白了莫川所指的是什么。那是一年前,徐玲剛轉行做保險,為了完成新人首月業績,每天對著她科普“家庭責任和風險保障”,要她無論如何幫襯一把。陳默去世的這些日子,自己竟然忘記去理賠這份保險了,甚至已不記得保單號碼和密碼。徐玲當初信誓旦旦會幫她處理一切,可她現在已經不在保險公司了。
“陳默把這件事壓在心里,像一根刺那樣越扎越深。他開始回憶你對他的指責,不滿,冷淡,他開始懷疑你的每一次出差,每一通電話。他經常發一整天的呆,幾乎不能畫畫。”
“他為什么不直接問我?”林小雨的聲音哽咽了,“我們是夫妻啊。”
“他害怕確認真相。”莫川苦笑了一下,“有時候,懷疑比確定更容易忍受。”
林小雨捂住臉:“那是徐玲推薦的標準配置,她當時很艱難,我只是想幫她完成業績,根本沒去研究那些條款。”
“但在陳默看來,這份保險加上你對他的抱怨,加上畫廊不再接納他的畫作,構成了一連串可怕的巧合。他認為你嫌棄他不再有前途,他懷疑你已不再愛他,他甚至認為你希望他……”
黑豆在沙發角落發出幾聲低嗚,仿佛也感受到了空氣中彌漫的痛苦。
“他那段時間幾乎瘋了,整夜整夜地喝酒,畫下無數扭曲的人像——全是你,卻又不像你。他告訴我,他不知道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你。”
林小雨淚如雨下:“我愛他,從未變過……”
窗外的雨突然變大了,林小雨想起了陳默生前那些反常行為——無端的質問,突如其來的沉默,那些她以為是藝術家特有的陰郁心緒,原來都源于這樣深重的誤會。
“他決定試探你。”莫川注視著她,眼中有深不見底的痛苦,“那個雨夜,他求我無論如何要幫他一個忙。”
“什么忙?”
莫川的喉結上下滑動,似乎在猶豫是否該繼續說下去,“他讓我假裝醉酒去試探你,看你會不會拒絕。”
林小雨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整個世界都在眼前旋轉。
莫川的眼睛凝視著遠處,從記憶深處艱難地挖掘出每一個字,“我第一反應當然是拒絕。我告訴他這太荒謬了,你是他的妻子,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他抱著我哭,說如果連我都不幫他,他真的會瘋掉。我從沒見過他那個樣子,像一只困獸,像個溺水的人。”
“你知道,從小到大,只要陳默開口,我都從未拒絕過,那是根植在我骨子里的習慣。那段日子是他事業的最低谷,他偏執地想確認你的心意。他說如果你推開我,拒絕我,他就能安心了。”
林小雨驚恐地聽著,胸口痛得厲害。
“我答應了,盡管內心有一萬個聲音在尖叫這是錯誤的。”
莫川又倒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那晚,我本來只打算敷衍性地試探——一個輕輕地擁抱,或者是句曖昧的話,然后回去向陳默交差。但是,你的眼睛讓我忽然迷失了自己……”莫川的聲音變得沙啞。
他停頓了下來,似乎在重新經歷那個瞬間。
“我原以為你會推開我,呵斥我,甚至扇我一巴掌。但你沒有,你的身體向我靠近,你的手指攀上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覺心臟被電流擊中了,從未有過的感覺席卷了全身。我不再是在執行陳默的任務,我是真的渴望著你。我的手觸碰到你的臉頰,滑過你的頸項,撫過你的腰線,停留在了你的胸前。”
莫川的拳頭握緊又松開,仿佛在與某種無形的力量抗爭。
“是黑豆的叫聲把我拉回了現實。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正在背叛最好的朋友,正在褻瀆他的婚姻。我逃離了你的家,逃離那個已經失控的夜晚。”
林小雨忽然想笑,卻發現嘴角苦澀得發麻。她望著桌布上灑落的紅酒,看著暗紅的酒漬一點點滲透到布料的纖維里,覺得就像她的記憶被撕裂又重組。那個雨夜,莫川唇上的溫度,他指尖的顫抖,急促的呼吸,原來是場戲。她被丈夫試探,被摯友愚弄,像個拙劣的木偶在他們的劇本里跌跌撞撞。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手穩得可怕,仰起頭一飲而盡。喉嚨里火辣辣的感覺反而讓她清醒起來,她瞪著面前這個男人,滿腔憤怒。
“我對陳默撒了謊,我告訴他你怒斥我不知廉恥,威脅要把一切告訴他。我說,你非常非常愛他,那份保險只是一種家庭保障,絕非別有用心。我看到陳默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彩,他緊緊擁抱了我。”
莫川的眼中噙滿淚水,但他固執地不讓它們落下。
“我以為這樣就結束了,他不會再發瘋了。”他的聲音哽住,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喉嚨,“可那個吻……那個吻讓我發了瘋。一粒種子在我心底日日夜夜地瘋長,我開始貪戀你身上的香水味,回憶你低頭時頸間的弧線。我在畫室里偷看你的背影,記住你說話時嘴角的弧度,在夢里反復品味你身體的弧線。每次陳默提起你,我都恨不得割開自己的心,看看里面是不是已經爛透了。我是個囚徒,被禁忌的欲念鎖在牢籠里,每一次掙扎都是自戕。我恨自己背叛陳默,更恨自己無法停止對你的渴望。”
沉默如鐵,壓得人喘不過氣,只有雨聲沙沙作響。她凝視著他,心理開始發生變化。這個男人一直在道德的深淵里掙扎,他低垂的眉眼里藏著自責與煎熬。那個雨夜的顫抖不是偽裝,而是真實的悸動。她心軟了,那個被她視為愚弄的瞬間,忽然蒙上一層悲愴的光,他的溫柔呵護,他在葬禮上的陪伴,他隱忍的眼神,都是真的,是他在懸崖邊苦苦支撐的證據。
“每次陳默提起你,我都害怕他會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什么。他分享你們的生活時,我會因為嫉妒而痛苦。這樣的煎熬讓我無處可逃,只能埋頭在工作里,希望時間沖淡一切。但它沒有淡,那個雨夜的記憶,那個吻,觸碰你的感覺,全都清晰如昨。”
莫川的聲音淹沒在雨聲中,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我本以為這種煎熬要持續一輩子,卻沒想到陳默他……”他的聲音哽咽了。
林小雨站起身,輕輕走到莫川面前,用指尖輕輕觸碰他緊皺的眉心。莫川渾身一顫,卻沒有抬頭。她的手指順著他的眉骨緩緩下移,拂過他的眼瞼,停在他微微發抖的嘴角。她能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打在她的手心里,像是壓抑了太久的嘆息。
她俯下身,另一只手輕輕撫上他的后頸。莫川終于抬起頭,眼神里是不敢置信的驚慌與隱忍的渴望。她看著他,用目光告訴他:沒關系,一切都過去了。
她的唇即將觸到他的那一刻,莫川猛地后撤,雙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將她一把推開。那力道幾乎讓她踉蹌,但比起身體的痛楚,那拒絕的姿態更讓她心如刀割。
“不,你不明白。”莫川的聲音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邊,背對著她的肩膀微微顫抖。“那天晚上我和陳默在畫室喝酒,他顯得很開心,建議周末我們三個一起去郊游,因為他的心結已經打開了。”
“就在那時,他突然喊疼,捂著胸口倒下了。我去扶他,他的手死死抓著我的胳膊,額頭上全是冷汗。他的表情……那種恐懼和痛苦……”
他的手指深深陷入自己的臉頰,“我看著他的嘴唇變得青紫,看著他眼中的恐懼。而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死在了他最好的朋友面前。我目睹了最好的朋友的死亡,我無法擺脫他去世前那恐懼的表情。我不能再去愛他的妻子。”
酒杯從桌上滑落,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暗紅的液體像流淌的血跡蔓延在地板上。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站在手術室外,恨不得殺了自己。他是跟我一起喝的酒啊,我難辭其咎。”
林小雨覺得自己像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她感到陣陣耳鳴,有無數只蜜蜂在她的大腦里嗡嗡作響。屋子里的空氣在一瞬間被抽干,她張開嘴,發現自己無法呼吸。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脖子,那里套著一個絞索,越收越緊。那些深夜的念想,那絲隱秘的渴望,都在莫川的自言自語中化為了灰燼。
“一百天了,我每分鐘都活在煉獄里。”莫川的嘆息聲像來自地心,“剛才在書房里,我對著陳默坦白了。我欠他一個真相,也欠你一個真相。”
淚水模糊了林小雨的視線,所有的一切——信任、依賴、曖昧——都在瞬間撕裂,只剩下難以置信的空洞。
忽然,一聲嗚咽打破了寂靜。黑豆搖著尾巴走來,嘴里叼著一個東西,很討好地向林小雨遞了過來。她低頭看去,瞳孔猛地一縮——竟是那盒剛買的藏在枕頭下的避孕套!
她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又瞬間點燃,羞恥感如同滾燙的巖漿從頭頂澆下,燒得她臉頰通紅,一直燙到腳底。她猛地撲向前,想搶回那個小盒子,指尖卻因顫抖抓了個空。黑豆誤以為這是某種游戲,歡快地搖著尾巴后退,還不時抬頭看向莫川,像在邀功。
林小雨的臉燙得要滴出血來,她恨不得地上裂開一條縫讓自己鉆進去。她再次伸手,卻因慌亂失了準頭,這反而讓黑豆愈發興奮。它叼著盒子在客廳里繞著茶幾跑起了圈,像個得意的孩子炫耀著新玩具。林小雨低聲罵著黑豆,羞恥與恐懼交織成一張網,將她死死困住。
“黑豆,過來!”莫川突然出聲。
黑豆愣了愣,不情愿地停下嬉鬧的腳步,琥珀色眼睛里滿是困惑。它尾巴低垂著踱到莫川身前,輕輕張嘴,那盒子啪的一聲落在地板上。黑豆用鼻子蹭了蹭莫川的褲腿,請求表揚。
莫川俯身拾起盒子,一道雷霆劈開了他的面容。他眼角的劇烈抽搐仿佛有無數鋼針在刺穿皮膚,五官扭曲得不再是他自己。他錯愕地看向林小雨,“我……我以為你……”
恰在這時,門鈴聲突兀地切斷了他沒講完的話。黑豆箭一般沖向門邊,喉嚨里發著低沉的嗚咽,頸毛根根豎起。
“小雨,我在樓下看見你的燈亮著,”徐玲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猜猜我給你帶來了什么好吃的。”
這歡快的聲音割破了林小雨最后的防線。她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眼神霎時變得瘋狂而絕望。她對著那扇門撕心裂肺地喊道:“林小雨不在,她死了!死了!”
莫川僵立原地,手中的盒子吧嗒一聲滑落在地。黑豆低頭嗅了嗅,濕漉漉的眼眸掃過莫川又掃過林小雨,低嗚一聲,默默退回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