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6歲那年,我第一次聽說了“喜馬拉雅不是最高的山”這句話。
那是在高中的文學社里,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女孩站在講臺上,斬釘截鐵地說出了這句話。女孩名叫林小雨,她說這話時,窗外也正下著蒙蒙細雨,雨絲斜織在玻璃上,模糊了遠山的輪廓。
“你錯了!喜馬拉雅確實是最高的山,它的主峰珠穆朗瑪峰海拔8848.86米,地球上再沒有比這更高的山了!”我風風火火闖進屋里,毫不客氣地當場反駁。
然而,林小雨輕輕推了推眼鏡,笑著說:“這位同學,你可以再了解一下夏威夷的冒納凱阿火山。若是從海底算起,它比珠峰還高1000多米,只不過它有一部分隱藏在水下,人們看不見罷了。其實,珠峰的高度只是個‘相對高度’。”
那一刻,我僵在原地,只覺羞愧難當。我折服于林小雨的眼界,冒納凱阿火山,這座山并不在考試大綱里,以致我聞所未聞。
從那以后,這件事、這個人就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我的心里。
那時的我,剛剛考進市里的重點高中。在走出我們那個小縣城之前,成績優秀一直是我最驕傲的事,各科老師都覺得我是“未來會有出息”的小孩,地理更是我引以為傲的學科。然而,我現在才真正意識到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高中,我的名次連中游都挨不上邊,這讓我十分難受,我甚至開始害怕與父母談論成績,害怕從家人眼中看到期待的目光。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高一下學期,臨近文理分科時,我的名次滑到了班里倒數。那天晚飯時間,我獨自躲在操場,倒掛在雙杠上發呆。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長到仿佛要延伸到某個我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
“喂,你在這兒啊。”
我抬起頭,瞧見林小雨從不遠處走過來。據說她在北京長大,因父母工作調動才轉學到我們這里,是全校有名的“天才少女”。
我自卑心作祟,死死盯著遠處連綿的青山,抿緊嘴唇,不愿搭理她。
“那天文學社的活動你來晚了,‘喜馬拉雅不是最高的山’其實是個引子,引出我們讀書會要探討的主題。至于冒納凱阿火山,大多數人都不了解,也算是個冷知識。我的本意是讓大家一起探討,并不是有意針對你。”林小雨頓了頓,繼續說道,“對了,新學年我們打算向學校申請,保留并繼續運營這個社團,你也會加入我們的,對吧?”
那天之后,在林小雨的感染下,我漸漸拋開了自己的矯情和擰巴,成了她忠實的“小粉絲”。與此同時,我也開始關注身邊許多曾被我忽略的人和事。比如,林小雨的書包里總裝著一些奇怪的書——有關于宇宙黑洞的科普讀物,有充滿拉美風情的經典小說,甚至還有英文原版詩集。比如,班上那個總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雖成績平平,卻有一手令人驚嘆的畫技。再比如,校門口開小書屋的跛腳老板,竟在某網文平臺發表了兩部名氣不小的“都市玄幻小說”……
我逐漸意識到,那些被我視作終極目標的考試排名、師長期許,其實只是“水面之上”的部分。而“水面之下”,還有更龐大的“山體”,這是我從未想過的。
在文學社的幫助下,我的世界變得開闊起來。我開始明白,在成績排行榜之外,其實還有無數種衡量人生的尺度。這種認知起初令我恐懼——如果連“最高”都是相對的,那我的努力又該指向何方?但漸漸地,恐懼又被一種奇特的愉悅和充實感取代。我漸漸開始思考,我要成為怎樣的人。
轉折發生在高三那年,林小雨的父親工作再度調動,她不得不轉學離開。臨行前,她送給我一枚扁扁的石頭,石頭表面畫著一座色彩艷麗的小山峰,背面寫有一串英文字母“Honolulu”。小卡片上是林小雨留給我的臨別贈言:“不必總去追逐最高的山,而要看清自己真正想攀登的是哪一座。”
“這是我爸出差帶回來的,用來提醒我‘山外有山’。”她眨了眨眼,“我有兩塊,咱倆一人一塊,做個紀念。”
林小雨離開后,我的生活再度回到原有的節奏——早起晚睡,題海戰術,為高考奮戰。然而,有些東西卻已經悄然改變。我開始在背必考知識點的間隙,了解它們背后的故事;在閑暇的周末,騎車去市中心的圖書館,翻看那些與考試無關的書籍。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尋找那座屬于自己的、比喜馬拉雅還高的山。
高考放榜那天,我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心儀的大學。此后,大學4年,我真正見識到了“山外之山”——我的大學同學來自天南海北,他們有的精通多門外語,有的大學期間就通過創業賺到了“第一桶金”,有的考取了直升機駕駛員執照……在這期間,我無數次陷入自卑,但每每看到那枚石頭,想起那句“喜馬拉雅不是最高的山”,我便又立刻清醒過來,告誡自己:重要的不是比較,而是找到自己的方向。
畢業前夕,得知老家附近的某鄉鎮有服務崗位,我毫不猶豫地報了名。這個決定讓許多人感到驚訝,包括林小雨。她在電話里沉默了一瞬,突然向我道喜。她說:“恭喜你,找到了自己的山。”
后來,在我服務的那所鄉鎮小學里,我一次又一次地講起這個小故事,告訴那些與當年的我一樣迷茫的孩子:喜馬拉雅不是最高的山。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屬于自己的山,它或許不被標注在世界地圖上,不被眾人所仰望,但當你真實地面對自己,它就會在你腳下隆起,托起你全部的重量和尊嚴。
帶孩子們畫板報時,我將那枚石頭上的山“復刻”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懵懂的孩子們紛紛駐足觀看,眼神中閃爍著與我當年相似的困惑與好奇。但我相信,終有一天他們也會明白,生命的壯闊不在于抵達公認的最高點,而在于找到那個能讓自己心甘情愿跋涉一生的方向。
或許,成長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吧!我們先是盲目地追逐最高的山,然后困惑于“最高”的虛妄,最終在萬千山巒中,辨認出自己靈魂的等高線。山永遠都會停駐在那里,而我們需要學會向內發問、反求諸己——
哪一座山,值得我用一生去攀登呢?
(本刊原創稿件,老老老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