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上有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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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清的磚,北京的城,紫禁城上有臨清。北京的故宮用的就是臨清磚。臨清磚,不堿不蝕,擊之有聲,斷之無孔,成為皇家專用貢品。”
婷婷姐姐帶著我們到宛園貢磚文化展館,體驗貢磚制作工藝。
我們穿過飛檐翹角的兩層門樓,走進青磚灰瓦的天井中,立即生出別開洞天的感覺。
天井中軸線擺著兩口鎏金大水缸,金光閃閃。鎏金大水缸幾乎高到我肩頭,幾片睡蓮貼在水面上,數條錦鯉露出張著的嘴巴。聽婷婷姐姐說,鎏金大水缸是用來應急滅火的,在故宮里經常看得到。
天井四個角蹲著和我個頭差不多的石頭雕塑,石頭雕塑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兩邊墻上的花窗很別致,有方形的,有八邊形的,北墻窗欞是花鳥的圖案,南墻窗欞是琴棋書畫的圖案。這些圖案,都是青磚鏤空雕刻的,能透視外面的景色,讓人覺得很舒爽。
婷婷姐姐講解著,引領我們走向迎面的影壁。
我仰起臉,望見運河舟楫往來、檣帆如林的景象。
寬闊的河道里,一條龍船翹起龍頭緩緩而行,尾隨在后面的十幾條小船極像長長的龍尾。龍船像是兩層樓閣一樣,船頭飄揚著龍旗。乾隆皇帝站在船頭,身邊站著幾名侍衛,指點著岸邊景物。岸邊八面磚塔巍然聳立,塔下的寺院青瓦飛檐、日月立頂,塔前的碼頭人頭攢動。
我站在兩層樓高的壁畫前,耳邊響起塔檐的風鈴聲,恍如身臨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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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壁畫的側門,恍然穿越到清明上河園。
腳下是一條彎曲的小路,青色的磚和瓦交錯鋪排出龍鱗狀。
路兩旁聳立著漢白玉的盤龍柱子,延伸到湖邊,對面是隆起的一座山丘。山丘凸出幾塊巨石,瀑布飛流,水聲嘩嘩。湖面上有數只篷船漂搖,灰色的水鴨集聚成一片片浮云,紅色的錦鯉向著水邊成群結隊游來。湖邊兩座拱形石橋左右對應,連通著沿著山丘逶迤的河流。白色的天鵝和黑色的天鵝,穿過石橋,順水游弋。
登上石橋,望見飛檐的亭榭傍水而立,身著漢服的女孩在船上鶯歌燕舞。
走下石橋,穿過一個山洞,到了山后。
山后是三座連在一起的磚窯。磚窯像幾個擠在一起的大饅頭,青灰色的磚砌成,墻上鑲著“貢磚文化展館”金色大字。每個窯中間是一個圓拱形的門口,在中間的門口兩邊是兩條青磚坡道,坡道有二十多級臺階。
婷婷姐姐指著說:“前面就是龍窯,剛修復的,是附近一百多座窯中最有故事的。龍窯,門小肚子大,窯連窯,三座窯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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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龍窯,迎面是光電模擬的磚垛,頂部是“紫禁城上有臨清”幾個大字。碼放的磚坯間有空隙,冒著火苗。火苗跳動著,磚紅彤彤的。
左轉穿過狹窄的通道,進入一個大廳。廳內,北京故宮展現在面前,故宮旁邊是天壇、地壇、鐘鼓樓和城門樓。
水生指向故宮的中心說:“我真想到里面去看看。”
“想得美呢,你直接跳進去,不就得啦。”石榴嘻嘻笑出聲。
水生擰擰脖子,不再作聲。
我想,說不定水生心里奔跑著幾匹駿馬呢。
婷婷姐姐說:“你們看,這北京城啊,就是臨清貢磚修建的。”
伙伴們發出唏噓聲。
婷婷微笑著點點頭,帶領著我們經過“北京城”。她說:“臨清貢磚,撐起一座紫禁城。這句話,一點兒也不夸張的。”
我和石榴跟著點點頭。
水生不時前傾身子,伸長脖子,像把頭探進“故宮”里一樣。
“貢磚的神奇,在于非同一般的燒造工藝。”婷婷姐姐指向又一個通道,通道上方閃爍著“超凡技藝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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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超凡技藝廳,耳邊響起叮當悅耳的音樂,伴著男中音的古詩詠誦。
“秋槐月落銀河曉,清淵土里飛枯草。劫灰助盡林泉空,官窯萬垛青煙裊。”
婷婷姐姐說,這是江南文士袁啟旭的詩句,吟詠了當年燒磚的情形。你們聽到的音樂,是身旁這架青磚琴敲奏出來的。
水生拿起琴旁的小錘子胡亂敲擊幾下,果然響起銅鈴一樣的聲音。
“你就是臘月出生的,改不了動手動腳。”石榴回頭用眼睛瞪了瞪水生。
水生放下琴錘,嘻嘻訕笑一下。
我推推水生,讓他加快腳步。
超凡技藝廳內,整面墻的大屏播放著制作磚坯的一個個場景。
選土碎土:把挖出來的蓮花土泥團晾曬干,再擊碎,過了粗篩過細篩,選出沒有雜質和顆粒的精土。
和泥醒泥:將碎好的土放入池中,用水長時間浸泡,濾出細泥膏。人在泥中赤腳踩踏,去除泥內氣泡,使泥更加緊密,使泥更有韌勁。
扣坯成型:把多于模具三分之一的泥捧進模具,用鐵弓刮掉多余的泥后,再用自制實木板子用力拍打。然后把模具快速翻轉,扣于平地之上。
修坯整形:等待磚坯八成干時,用刮刀把其修整得更加完善。
入窯碼坯:把干透的磚坯整齊地碼到磚窯四周的窯壁上,磚與磚之間有一些空隙,很疏松。坯與坯之間、層與層之間縱橫交錯,互相銜接,井然有序。
封住窯,紅彤彤的柴火照亮了窯口,也照亮了燒窯人的臉。
我看著燒窯人的面孔,感覺很熟悉。我驚訝地叫出聲:“三老拐爺爺。”
水生爸爸死后,水生爺爺往沈記老酒館跑得多了,他家的戲場子散了,挪到了渡口老槐樹下。我很少見到三老拐爺爺啦,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他。
三老拐爺爺說:“磚坯入窯碼垛后,燒制更是功夫活兒。要先用豆秸或棉柴燒,需要燒三十天左右燜半月,現在采用硬質木頭可燒十天燜五天。要隨時從‘神眼’里觀察,根據需要添柴掌控火候。四五天的澆水水洇窯后,要在窯頂先開小口,再慢慢敞開,等溫度適宜后出窯。有經驗的窯工,打開窯的那一刻心里就有譜了,哪些是最高標準的藍火磚,哪些是中檔磚,哪些是次品的腿子磚,就會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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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屏幕畫面停止,我們轉到“貢磚花開”體驗廳。
三老拐爺爺正在門口迎接我們。
我和伙伴們坐到了體驗臺前,每個人面前,擺著比饅頭大的泥團。
婷婷姐姐說:“同學們,你們看到了一塊泥土成為貢磚的過程。每個環節中,都融進貢磚匠人的辛勤汗水和智慧。接下來,歡迎臨清貢磚技藝傳承人孟繼垚爺爺講講他和龍窯的故事。”
此時,我才知道三老拐爺爺的姓名,對他刮目相看。想不到,他是貢磚技藝傳承人。
三老拐爺爺左腿站直,右腳跟略略提起,用力挺挺腰。他說:“從我的名字說起吧。爸爸給我起名孟繼垚,是因為我家世代燒制貢磚。我上學時,提出換掉這個土氣的名字。爸爸用手敲著身邊的一塊大城磚說,是這貢磚讓咱在這運河邊扎下了根,咱是貢磚人。這方水土養了咱一輩又一輩,咋能忘了本?爸爸說得鏗鏘有力,我只好順從了他。爸爸告訴我,清朝時,官窯改為官辦民營,祖上的爺爺孟守科擁有十幾座官窯,燒造的‘孟永科’貢磚在皇宮里響當當的,特別是三座一體的‘龍窯’。他從堂屋中堂后面的窗臺上掏出一只黑木盒,打開木盒兩手抬出家譜,小心掀開封面,伸出食指指著穿黃馬褂的長胡須辮子老人。他說,瞪起眼看進心里,這就是你的老老太爺,這黃馬褂是乾隆皇帝賜的。于是,我在伙伴面前吹噓起自家的‘龍窯’和黃馬褂,沒想到被伙伴史同順潑了一盆冷水。他說,你拿出黃馬褂來亮亮大伙的眼,吹上天,你家是燒磚的。那‘龍窯’塌成了一攤,成了只爬不動的大烏龜。我家是營繕分司管燒磚的。我很不服氣,一口氣跑回家,爬上木圈椅,從中堂后面搬出裝家譜的木盒子,接著跑回去。我打開木盒子,拿出家譜,用力抖開書頁,說:‘別怕亮瞎了眼,穿著黃馬褂呢,我的太爺爺。’同順帶頭從我手里搶過家譜,伙伴們爭先恐后伸頭探腦看個稀罕。想不到,爸爸走過來,伙伴們一哄而散,把我晾在原地,家譜封面被撕掉了,太爺爺的畫像也四分五裂了。頓時,我傻了眼,爸爸的幾巴掌讓我清醒過來。此后,我再也不在伙伴面前顯擺‘龍窯’和黃馬褂了,對自己的名字只好順從了。有一天,學習《為人民服務》課文時,頓時覺得做一個窯匠很榮耀。后來,在磚瓦場,我一干就是二十幾年啊,咋也就離不開燒磚這行當啦。我的爸爸臨終時,讓我打開木盒子。他兩只手顫抖著,把家譜抬出來。他說:‘家譜傳給你了,貢磚可不能斷了根。’我捧著家譜,眼瞅著爸爸的氣息一絲一絲消失。我不由自主地給爸爸打了一個敬禮,手里緊緊攥著家譜。這些年,故宮、北京城墻開始修繕,臨清貢磚必須擔當重任,我毅然把貢磚燒制的技藝拾了起來。哈哈,都是老皇歷啦,不嘮叨了,還是給你們說說怎樣把泥團揉捏熟成吧。”
我正聽得津津有味,三老拐爺爺卻轉移了話題。
“沒聽夠呢,好有意思啊。”我自言自語,看看水生。
水生正在低著頭,用兩只手把泥團撕成一顆顆泥塊兒。
我用胳膊肘頂頂他的胳膊,說:“你聽聽,三爺爺真是不賴呢。”
“我爺爺才是地地道道的‘窯把式’,咋說也輪不到他啊。”水生說。
我壓低聲音:“你沒聽清?三爺爺家有黃馬褂。”
“你見過?”水生擰緊臉。
我搖搖頭。
水生把手里雞蛋大的泥團摔在桌子上,想站起來。
“別胡鬧,婷婷姐姐會不高興的。”我忙拽住他的衣服,阻止住他。
他斜著身子用力站起來,說:“我肚子疼,請假回家。”
水生兩只手立即捂住肚子,用力咬著牙,裝出忍著疼痛的樣子。
我了解水生,他逃學逃課的理由從來不打哏,裝得像模像樣。
婷婷姐姐看到水生的樣子,說:“水生先回家吧,大運陪著,路過門診部看一下醫生。石榴也一同回吧,有事趕緊告訴我。”
我們出了貢磚文化展館,水生活蹦亂跳起來。
石榴氣咻咻地說:“水生,你這也是逃課,我去告訴婷婷姐姐。”
水生連忙嬉皮笑臉,說:“我錯了,千錯萬錯,大錯特錯。你別跟我一般見識。這是最后一次,我保證。”
“我們可以原諒你。”石榴口氣緩和了一些,“為什么這樣做?你必須告訴我們。”
水生吭哧了一會兒,說:“從沒見過他家有黃馬褂。我爺爺說的。”
“沒見過就沒見過唄,啥打緊的。”我說。
水生撓撓后腦勺,說:“沒有黃馬褂,就不能是臨清貢磚技藝傳承人。”
我聽出了水生的想法,轉臉看到他擰著的臉。水生眼睛盯著我,像是要在我臉上找出答案。
我躲開他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說:“可是,三爺爺說,俺爺爺見過的。咱們去我家,問個虛實。”
水生輕輕點點頭。
追尋龍窯的黃馬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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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腳下生了風一般,緊著步子,追著水生,和石榴一起趕向御史巷。
走在會通街上,我們的嘴巴都沒閑住,爭論著三爺爺的黃馬褂。
過了渡口百貨超市,右轉拐進御史巷,到家門口,我們甩著胳膊,跨過門檻,扎進院子。
爺爺站在水缸前,哼唱著“嘆只嘆東風起火燒戰船,曹營的兵將無處躲藏。”他倒背著左手,右手拿著網兜撈魚蟲兒。最近,爺爺愛唱《借東風》,悠閑時就搖晃著頭唱一段兒。
“爺爺,你見過黃馬褂嗎?在三老拐爺爺家。”我打斷了他的興致。
爺爺沒了聲,直起腰,上下打量著我們。
“三爺爺剛剛說的,他家里有黃馬褂。”我上氣不接下氣。
“我才不信呢。”話語像是在水生肚里憋急了一樣。
石榴站直身子,上臺講故事一樣:“史爺爺,是這樣的。大運和水生想問問您,三爺爺有沒有黃馬褂。”
她慢條斯理地述說起三老拐爺爺講的童年往事。
爺爺把網兜橫著擱在缸沿上,瞇起眼睛,一邊聽一邊回想一樣。他臉上不時地閃出微笑,偶爾冒出一句:“虧他還記得,我腦袋里沒影兒嘍。”
石榴說完,微笑著望著爺爺。
水生急切地問:“史爺爺,您見過三老拐爺爺家的黃馬褂嗎?”
爺爺搖搖頭,看看我們,又搖搖頭。
沒有得到答案,我很失望,石榴也很失望。
“史爺爺沒有見到就是沒有。”水生滿臉笑嘻嘻的。
爺爺連連擺著手說:“不能這樣定論的。我沒見過的東西多啦,哪能就說是沒有呢。”
水生不甘心,懇求地說:“爺爺,您就使勁兒想想,在三爺爺家里見過也算。”
爺爺笑呵呵地說:“唉,這腦袋里啊,陳谷子爛芝麻的,都成一鍋粥啦。”
“眼見為實。我偏不信。”水生抹抹眼睛,擰著身子走向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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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水生和石榴的身影消失,心里很失落。我轉眼望著爺爺的臉,帶著責怪的語氣說:“你說見過,不就得啦。”
爺爺倒背起手,虎著臉說:“瞧你,小小的孩子就學會見風使舵啦?人哪能是這樣做的,說話做事要實誠。”
“水生認死理兒。鉆進牛角尖里,誰也拉不回。”我說。
爺爺說:“按說,三老拐家有黃馬褂,就憑孟家十八窯。”
我催促著:“爺爺,您快說說。”
爺爺比劃著手說:“我的爺爺告訴我,運河邊上,孟家龍窯相當了不得,官員進入要下馬。孟家窯戶孟守科從康熙年間來到臨清,被官方招用掌管十八座貢磚窯。孟守科管理有方,信譽卓著,磚的質量‘當當響’,在紫禁城名氣叫得響,得到官府信賴。他死后,這一字號被后人繼承下來,貢磚技藝也傳承下來。到了乾隆年間,龍窯成為臨清貢磚窯的金字招牌,立下了汗馬功勞,為你在工部營繕分司為官的祖爺爺擋了兩次大難,也為好多官窯爭來了黑紅棍和黃馬褂。這龍窯里啊,好多故事呢。”
我問:“龍窯有黃馬褂嗎?”
爺爺沉吟一下,說:“乾隆皇帝都到過,能沒有黃馬褂嗎?”
我點點頭,認為爺爺說的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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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水生家,急著把爺爺講的一股腦兒掏出來。
水生呆滯一下,說:“眼見為實。史爺爺還是沒說親眼見過。”
我茅塞頓開,說:“張瘋子見多識廣,跟我爺爺、陶爺爺、三爺爺結伴長大的,說不定見過。”
水生忽閃兩下眼皮,起身說:“走,去一趟會通堂。”
我說:“咱喊上石榴,免得學不清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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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趕到會通堂,水生抬腿跨過門檻。
張瘋子放下手里的碗,說:“瞧你,猴急猴急的,沒個樣子。”
水生沒在意張瘋子的教誨,也沒有去逗端著碗吃食的猴子。他彎起胳膊用袖子擦兩下臉頰,說:“這么大的事,咋能不急啊。”
張瘋子漫不經心地說:“多大事兒?莫非天要掉下來不成?”
水生點著頭說:“當真好大的事。”
我不想讓水生跟張瘋子再磨嘴皮子,說:“我們有個事情,來向您求證呢。”
“求啥證?”張瘋子愣怔一下。
“乾隆皇帝給龍窯賜黃馬褂了嗎?您見識多。”我說。
張瘋子坐到椅子上,兩只手和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后背倚向靠背,瞇起眼睛回想一樣。片刻后,他睜開眼,坐直身,一只手按著扶手,一只手抬起來,比劃著說:“乾隆皇帝繼位后,大興土木,青磚砌墻,對紫禁城內建筑進行改建、添建、修繕。金磚鋪地,琉璃瓦覆頂,青白石基座,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繪。重華宮、建福宮、皇極殿、雨花閣相繼落成,富麗堂皇、宏偉壯麗的紫禁城不斷龐大,讓法國凡爾賽宮、英國白金漢宮、美國白宮、俄羅斯克里姆林宮甘拜下風。乾隆皇帝沒有停下來,又親自主持修建自己退休養老、頤養天年的寧壽宮。寧壽宮建筑規模巨大,可是乾隆年間最大的一項改建工程,所需磚瓦木材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乾隆皇帝圣旨下到工部營繕分司,專門督理燒造、解運的官員忙得團團轉,臨清幾百座皇窯忙得熱火朝天。寧壽宮沒過膝,貢磚就告了急,急得營繕分司官員團團轉。有的官員想放松驗收標準,以次充好。營繕分司的總負責官員史郎中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連連說出‘欺君之罪,要砍頭的’。這時,有窯戶來告狀,有幾個游手好閑的人到窯場鬧事。史郎中猛地拍一下桌子,說:‘來的正是時候,這替罪羊是自己送上門啊。’孟窯戶被嚇了一跳,撲通跪倒在地,連連告饒。史郎中哈哈大笑起來,說:‘我說的是,本官為你個公道。那幾個鬧事的家伙,大禍臨頭,就是罪魁禍首,這就稟報朝廷。’窯戶驚喜磕頭作揖,連連道謝。那個官員會心一笑,拱手稱贊。乾隆皇帝信以為真,派大臣快馬送來虎頭牌和黑紅棍,下達圣旨:‘虎頭牌和黑紅棍豎立窯場門兩側,代表尚方寶劍。凡有私闖窯場或在窯場鬧事者,用此棍打死,窯戶不承擔任何責任。’甭看小小的半截黑半截紅的黑紅棍,比搟面杖粗不了多少,一人來高,足以讓九品芝麻官膽戰心驚。
“史郎中真是個智多星。他組織起所有窯戶,把廢棄的近百座磚窯整修,解決了燃眉之急。”
水生咂咂嘴巴,皺著眉頭問:“你盡扯些不搭邊的話。”
我說:“我們是來問問,三爺爺家有黃馬褂嗎?”
張瘋子笑了笑,說:“后來,乾隆皇帝親自來過龍窯,送個黃馬褂不稀罕。小孩子啊,就是心急吃不得豆腐。”
水生嬉笑著說:“您還是老鼠拉木锨,大頭在后邊呢。”
“是你親眼見的嗎?”水生皺著眉頭。
“水生啊水生,甭怪我說你,你是啥腦子啊。乾隆皇帝在清朝,莫非我穿越過去不成?”張瘋子臉上的得意轉瞬即逝。
水生低著頭,說:“你在三老拐爺爺家見過嗎?”
“你還是讓你爺爺說道說道。你家世代窯匠,死擰在窯上。”張瘋子揮揮手,示意讓我們離開。
水生臉上突然沉下臉,轉身走出會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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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水生為啥忽然變臉,問了一句:“咋翻了臉?”
水生悻悻地說:“不屑跟他說道。”
我想,說不定是張瘋子的哪個字眼刺中了他的神經。
我們走到魁星閣,轉身走進福德街。
水生回頭看一眼會通堂,哼一聲,撇撇嘴巴說:“白來一趟,聽他白話半晌,倒是解了他的悶兒。”
“嗯,舍近求遠。”我迎合一句。
石榴說:“你倆啊,一個是猴急,一個是急猴,沉不住氣。”
水生說:“咱仨都屬猴,你說你是啥猴啊?”
石榴說:“跟你倆不一樣。”
我擔心他倆爭執升級,打圓場:“水生,石榴說的也不錯,咱倆確實冒冒失失的。要說,也不算白跑。張先生給咱講了貢磚窯的故事,還提醒咱去找陶爺爺。”
水生和石榴停下斗嘴,一起奔向渡口。
當上貢磚小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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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了水生家,看到水生爺爺弓一樣歪在圈椅里。
水生爺爺打著呼嚕,冒著酒氣,像一瓶開著蓋兒的酒瓶。他撩開眼,又閉上。
水生搖搖爺爺的胳膊,說:“爺爺,睜睜眼,您見過三老拐爺爺家的黃馬褂嗎?”
“黃馬褂,三老拐家的黃馬褂?”水生爺爺睜開眼,兩手按住椅子扶手,猛地坐直身子。他像是受驚一樣,瞪著眼,轉著臉望我們。
水生爺爺愣怔了幾分鐘,吐出一句話:“嚇死個人呢,黃馬褂那還了得?”
“驚著陶爺爺的夢啦。”石榴掩住翹起的嘴角。
水生“嘿嘿”笑出聲,說:“是剛醒過酒來。”
我說:“甭插嘴,聽陶爺爺說道說道。”我帶頭坐在旁邊的馬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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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爺爺沉吟一會兒,站起來,倒背起手,弓著身子在院子里轉了一圈。
他坐回圈椅,打開了話匣子:“說起黃馬褂啊,哪個窯匠不是聽著就腿軟啊。黃馬褂是窯戶的尚方寶劍,是問罪窯工的法寶,讓窯匠們膽戰心驚。咱家祖輩活在磚窯的泥火里,誰能逃過幾次打。我的爺爺盡管是孟家窯的大把式,摔的坯子緊實周正,燒的磚堅硬美觀,也沒能逃過一劫。這事啊,跟紫禁城里的龍壁有關。有一年,乾隆皇帝下令燒制龍壁,定在孟家窯的龍窯。我的爺爺接了這個‘大活’。為了按時完成任務,他帶著窯工們日夜忙活,和泥、做坯、雕花、晾干。一個月后,毛坯做成,入窯燒制。燒制中,從神眼望向窯膛,整個龍壁通體紅透,火龍盤旋,朵朵祥云飄升。我的爺爺和伙計們個個歡喜得合不攏嘴,盼著龍壁早一天出窯。三老拐的爺爺樂呵呵的,整天仰著臉,像飛上天似的。天有不測風云,龍壁出窯后,龍的眼睛燒焦啦。頓時,我爺爺和伙計們耷拉下腦袋,變成了啞巴,歡喜勁兒沒影兒啦。交工的時間已在眼前,如果不能按時完成任務,定會面臨殺頭之罪。三老拐的爺爺捶胸頓足,叫罵著‘我真是瞎眼啦,白白養了你們這群白眼狼,讓我賠個底朝天也不算完’。他叫嚷一陣后,隨即吩咐跟班取來黃馬褂,罰我爺爺和窯工們一人三十下黑紅棍。一旁的史郎中忙勸說制止,說‘每臨大事需靜氣,要想解決辦法’。在這危急時刻,我的爺爺急中生智,說:‘畫龍點睛,可以刻一只龍眼安上。’史郎中大喜,拍著大腿稱贊是好主意。他吩咐我的爺爺連夜雕刻龍眼,天亮時刻安裝上去。我的爺爺如期完成了任務,讓史郎中贊不絕口,也讓乾隆皇帝大加贊賞,一時成為官窯的傳奇。”
“想不到,這黃馬褂這么多的故事呢。”石榴稱贊著。
“這可服氣了吧,水生。”我想,陶爺爺講的可以證實三老拐爺爺家有黃馬褂啦。
水生皺起眉頭,說:“我爺爺也是聽說的,又沒見過。”
水生爺爺站起身,干咳兩聲,說,“現在是新社會,不興那一套啦,黃馬褂是不頂用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老拐家也不是當年的光景啦。”
我不明白水生爺爺說的話,仰起臉問:“陶爺爺,您這話咋講?”
水生爺爺回坐到圈椅里,兩手扶著椅子扶手,說:“要說三老拐啊,從小就高人一等。巷子里人都知道,他出生時,生在茅坑邊上的大青磚上。當時,大多人家蓋房子就沒錢買磚,可他家的茅坑,都是大城磚砌的,好在解放后十幾座窯依照政策歸了公。三老拐啊,真是鉆進了牛角尖,把祖上留下的大院子也賣啦,錢用在了修龍窯上,又搭上積攢的退休錢修貢磚館。他還貸了款,四處奔走收買老城磚,欠了一屁股債。讓誰說,這不是敗家啊?今兒啊,該我坐上半椅嘍。”
“三老拐爺爺是情懷,你咋能這樣說三爺爺。”水生猛地坐起來,走向大門口。
我瞪著眼,等待著石榴的反應。
石榴微笑著,站起身。
我幾乎是跳起來,給水生爺爺揮揮手,急著去追趕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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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去哪里?”我大聲喊著。
在胡同口,我和石榴趕上水生。
“聽陶爺爺話里的意思,三爺爺家有黃馬褂,十有八九。”我說。
石榴點著頭說:“我聽著也是這個意思。”
“有沒有黃馬褂沒啥了,我覺得三老拐爺爺當之無愧。”水生點點頭。“水生,你跟變了個人似的。”我想不到水生變得這么快,有些驚訝。
“我的爺爺是為糊口生計,可三老拐爺爺心里想的是傳承貢磚。許多事情,不是用眼睛看到的,我是用心看到的。”水生看看我和石榴,繼續說,“我想去跟三老拐爺爺說聲對不起。”
“水生,我為你點贊。”石榴豎起手指。
“好樣的,水生,我也為你點贊。”我望著水生的臉,看到他眼里的淚光在閃。
水生說:“咱得快當些,甭讓展館關了門。”他甩著胳膊走在前頭。
“嗯,嗯。”我和石榴應答著,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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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穿過超凡技藝廳,到了“貢磚花開”體驗廳門口,看到三老拐爺爺和婷婷坐在工作臺旁的椅子上談話。
石榴揮揮手,示意停下腳步,不要打斷他們談話。
我們停住腳步,悄無聲息地望著。
三老拐爺爺走到一座體驗臺前。他抓起幾團泥,兩只手用力擠壓著。
“三爺爺,您是不是心疼這些泥讓孩子們糟蹋了?”婷婷姐姐起身。
“不是您說的啊,我就盼著有孩子喜歡這泥團。咋能把貢磚的技藝在我這里絕根?”三老拐爺爺滿臉沉重,舉起手里的泥團,凝視著。
這時,水生跑向三老拐爺爺,大聲喊著:“三爺爺,還有我呢。”
“還有我,三爺爺。”我和石榴一同跑向前。
三老拐爺爺和婷婷姐姐愣住了。
轉眼間,三老拐爺爺張開嘴巴笑起來,婷婷姐姐上翹著嘴角用力鼓掌。
“你們來得正好。”三老拐爺爺笑呵呵地招呼我們。
婷婷姐姐說:“你們真是及時雨啊,三爺爺正為小傳承人發愁呢。”
水生拍拍胸脯,說:“有我仨,三爺爺放心吧。”
三老拐爺爺望著我們,滿意地點點頭,說:“難得你仨對貢磚有火熱的感情,貢磚燒造技藝后繼有人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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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三老拐爺爺的笑臉上又涌來兩團陰云。我想,他一定還有不小的心事。
水生先開口:“三爺爺,您該倍兒高興的。”
石榴的目光轉向三老拐爺爺的臉。
“三爺爺高興,高興。”三老拐爺爺勉強擠出微笑的表情,擺擺手。
婷婷姐姐說:“三爺爺,您心里有啥心事就說出來,憋在肚子里不好受。”
三老拐爺爺從體驗臺上抓起一坨大泥團,捧在了手里,轉臉望著我們的臉。他沉吟片刻,說:“跟這泥連著親呢,咱喝的是運河水,和泥用的也是運河水啊。我黑天白夜在琢磨,咱貢磚啊,不能只用在故宮的修繕上,有啥法子能讓這磚跟運河人接上親?跟更多的人接上親。”
我能理解三老拐爺爺和貢磚的深厚感情,想不到他還有奇特的想法,說:“能有啥法子?一塊磚能趕上石榴的體重。”
石榴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不如我做的泥船、泥人、泥兔子呢,受喜歡。”水生撓著后腦勺,笑嘻嘻地瞅著我。
我說:“你別顯擺啦,三爺爺說的是貢磚。”
婷婷拍拍手掌,說:“水生說得有道理。非遺傳承,就要創新,讓人喜聞樂見。”
“我說對了吧。”水生喜滋滋的。
石榴撇撇嘴巴,眉頭擰得更緊了。
“你們是貢磚小傳承人,可要腦洞大開啦。”婷婷姐姐微笑著說,“三爺爺忙活了一天,也該歇歇啦。咱們跟三爺爺說再見。”
6
三老拐爺爺的大心事落在我和水生、石榴的心里。
水生抓耳撓腮,還撓后腦勺。他的腦子靈光起來,冒出一個點子,被否定后又冒出一個來。
我和石榴會說出不適合的理由,還會夸贊幾句。
水生絞盡腦汁,望著門樓出神。突然,他猴子一樣蹦跳起來,指著門樓上的磚雕說:“快看,這磚上的荷花多漂亮啊!”
我和石榴看看舒展的荷葉、盛開的荷花,又看看水生。
水生向前走一步,踮起腳,伸長胳膊指著磚雕說:“聽爺爺說,磚雕上有好多意思,‘荷’是‘和、合’的意思,這叫磚上花開。”
石榴托著嘴巴,仰臉看著。
“你就甭賣關子啦,快說說又冒出啥點子。”我感覺還是蒙在鼓里,不明白水生的想法。
水生說:“爺爺不是跟咱說了嗎?故宮的龍壁就是咱龍窯里燒的,咱就圍著磚雕動心思。”
此時,我對水生刮目相看,征求他的意見:“咱先去告訴婷婷姐姐吧?”
石榴看看周圍,說:“該吃晚飯啦,打個電話不更快嗎?”
7
水生爺爺從院里走出來,說:“我要找水生呢。”
我擔心水生突然離開,惹他生氣了,連忙說:“今天水生被婷婷姐姐表揚啦。”
水生爺爺眨巴眨巴眼睛,盯著水生,目光里透出懷疑。
水生轉臉怯生生地看看石榴和我,避開爺爺的疑問。
“困惑三爺爺幾年的事兒,水生撓撓后腦勺就解決了。”石榴也許跟我一樣擔心,嘴巴像雞啄米。
水生爺爺驚愕地張大嘴巴,嘴巴上的白胡子跟著翹起來。
我繼續解釋:“陶爺爺,沒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三爺爺讓我們做貢磚小傳承人,俺仨不能眼瞅著他犯愁。”
水生爺爺滿臉疑惑,審視陌生人一樣,目光停滯在我們臉上。
我和石榴對視一下,沒有作聲。
“唉。”水生爺爺長嘆一口氣,搖搖頭,抹了抹眼角,說,“真老糊涂了,還不如幾個后生明事理呢。一天一肚子酒,一天一肚子酒,活生生一個酒囊飯袋。剛才啊,爺爺說話扯天扯地,都是酒沖暈了腦瓜啊。沒有官窯,就沒有老陶家啊。咱這大門檻就是大城磚,在這里撐了六七十年,磨得溜光,咋能說跟貢磚沒情分呢。今兒起,爺爺手把手教給你們做磚坯、雕花。”
“陶爺爺是個好爺爺!”我和石榴用力拍手鼓掌。
水生跑過去,踮起腳,摟著爺爺的脖子,仰起臉,喊了一聲“爺爺”,嘴巴貼在爺爺的臉上。
我第一次看到水生跟爺爺如此親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