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說,他在老家承包了很多地,秋后會種上麥子,夏天收了麥子就種玉米,還搞了兩個蔬菜大棚,這兩年掙了不少錢,比在城市里強多了。而且,農(nóng)村的教育水平也提升了,國家越來越重視農(nóng)村的小學。
這次,爸爸終于把媽媽說服了,媽媽答應我們一起回老家。
給我辦完了轉學手續(xù),爸爸媽媽帶我去動物園玩,我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九年,從來沒去過動物園。其實,我們哪里也沒去過,爸爸媽媽天天都忙著打工掙錢,我放了學就在小餐桌待著,直到爸爸或媽媽去接我。再大點,就自己回家,跟老黑玩,可是再玩,也只是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窄小的街巷里。
從動物園出來后,我們又坐公交車四處逛逛,想在哪里下車就在哪里下車。媽媽說,離開這個城市后,就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能回來了,臨走前要好好看看。
路過一處別墅區(qū)時,我們慢慢地走著,聽爸爸說他的“宏圖大愿”,他說,不出五年,他也會在老家給我和媽媽蓋一棟大別墅。我一手拉著爸爸,一手拉著媽媽,想著就要見到爺爺奶奶了,也能和小伙伴們到處跑著玩了,心里美滋滋的。
不知哪家的門沒關好,突然竄出來一只大狗,毛黑得發(fā)亮,跑起來一抖一抖的,像最好的黑緞子。大狗看見我們,一愣。然后徑直向我跑過來,嘴里歐歐地哼唧著,原來是老黑!
老黑發(fā)瘋似的撲到我身上,一下子就把我撲倒在地上,使勁兒搖著尾巴,熱乎乎的大舌頭猛舔著我的臉,嘴里還發(fā)出撒嬌的聲音。
我伸出手抱住它,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老黑!老黑!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了它。我抓著老黑的大耳朵,沒頭沒腦地揉它,老黑四腳朝天躺在地上,像從前一樣享受著我的撫摸。
和我親熱了一會兒,突然有個聲音傳出來:“賽虎!賽虎!”老黑愣了一下,戀戀不舍地退回到那棟別墅去了。它終究是知道,我不是它的小主人了,后面那個房子,才是它的家。
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老黑。
聽老人說,要是狗自己走丟了,它會想方設法地找到主人,而且不會記恨主人。可是如果是把狗賣給了別人,狗就知道是你不要它了,它會服從新的主人家,只是把你當成以前的朋友,而把它新的家當成自己忠誠守護的地方。
我其實真的想知道,老黑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老黑,是在我五歲時來到我家的。
那時候,爸爸媽媽帶著我在城市打工。雖然我們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簡陋的出租屋里,但是爸爸很喜歡狗,因為條件所限,一直沒養(yǎng)。得了這只小狗崽,爸爸喜歡得不得了,媽媽也不好說什么了。
老黑是爸爸廠里的工友送的。他家的狗一下生了好幾只小狗,其中這只格外的聰敏,沒舍得賣。但是家里也養(yǎng)不開,因為和爸爸關系好,就送給爸爸了。
爸爸說,這是只五黑狗。我問爸爸什么是五黑狗,爸爸說,眼黑、嘴黑、毛黑、腳掌黑,連舌頭都是黑的,渾身上下純黑,就叫五黑狗。這種狗都特別厲害,性子烈,但是非常忠誠。古代時皇帝做法事都要用的,在民間呢,就能夠保佑家里平安喜樂,能辟邪。
我真是驚訝,原來這只比爸爸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竟然這么神奇!
虎頭虎腦的老黑,正睜著烏黑溜圓的眼睛盯著我看。那眼神,又可愛又精神,還有點無辜,真是太讓人喜歡了。我問它:你這么黑,以后就叫你老黑了,行不?它搖搖尾巴,“汪兒哦”一聲,算是對這個名字的默認。
爸爸在院墻上開了個洞,給老黑做了個小門。這個小門很奇妙,老黑從外面能進來,從里面卻出不去。這樣,就避免了半夜里老黑偷偷出去跑丟了。爸爸向來是個心思靈秀、手藝精巧的人。
老黑什么都吃,特別愛吃水果,簡直就不像個狗。我們難得買次水果,我省著給它吃,媽媽還罵我。但是我才不怕呢,不管是西瓜還是草莓,我都和老黑分著吃。老黑吃得津津有味,我也吃得開心不已。
老黑好像對西瓜皮和蘋果核最感興趣。每次吃西瓜,我都特意給它多留一層,老黑會很興奮地撲上去,三下兩下就啃干凈了。吃蘋果核時,它都是先舔兩口,很舍不得吃似的,然后才伸出舌頭卷進嘴里,連籽一起吃進去,吃完了還吐吐舌頭,蠻回味的感覺。
后來,老黑慢慢長大了,它骨架子大,看上去就威風凜凜的樣子,而且極猛。老黑是附近的狗王,我們那一片的狗都聽它的。只要老黑汪汪幾聲,別的狗就俯首帖耳。
狗們在垃圾堆里翻出了好東西,都是盡著老黑享用,老黑吃夠了,別的狗才敢湊上前去叨幾口。冬天取暖,陽光最好的地兒是老黑的,夏天乘涼,老黑趴在最通風最陰涼處,別的狗都是團團地圍著老黑,誰也不敢近前。
這都是打出來的,老黑打架特別狠,不要命的那種打法。它跟別的狗打架時,慣好沖著對方的咽喉下口,久而久之,老黑就打出了威名。一架架地打下來,雖然是負過幾次傷,卻贏得了好大一塊地盤,收獲了一大幫忠心耿耿的手下。
每次,老黑在群狗中發(fā)號施令時,我都很自豪,這是我家的狗,它是這些狗的首領。而我,是首領的首領,因為,老黑對我的指令是從來不敢違拗的。
比如老黑吃東西時,我拿走它的飯盆,它很可憐地低聲嗚嗚,求我把盆還給它,但不咬我。別人若拿它的飯盆,它就發(fā)威,嚇壞別人。
老黑看家更是一把好手。它能分辨出過路的和來我家的人。過路的不叫,來我家的就汪汪汪地吼。
每天,老黑還會送我上學。一路跟在我的身前身后,把我送到學校,看著我進了校門,才轉身回家。那條路,從小草發(fā)芽,到雪花飄舞,都有一個小孩和一條大狗歡快地跑過。
老黑仿佛知道是爸爸帶它來這個家的,對爸爸特別忠誠。天天守在院門口等爸爸下班,每次爸爸的自行車鈴聲在巷口響起,老黑就興奮起來,嗖一下子跳起來,一路帶風地跑到巷口去迎接爸爸。
有時候,老黑也會跟著爸爸出去,爸爸跟老黑說:“在這看著自行車。”老黑就會老老實實地一趴老半天,在爸爸回來之前絕不動地方。有人靠近自行車,老黑就會站起來,弓著背,低著頭,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
老黑通人性,爸爸常這么說。
有一次,鄰居家的孩子,那個出了名的小霸王,又欺負剛搬來的小妹妹。我心里不平,去護著小妹妹,小霸王不干了,糾集幾個孩子打我。老黑聽到我的叫聲,呼呼地跑過來,汪汪地一通叫,把那幾個孩子都嚇跑了。而且從此,那個小霸王變得乖了起來,再也沒欺負過誰。
爸爸為了多掙錢,找了個兼職,晚上給人家看工地。雖然收入多了,但是也非常辛苦,白天上一天班,晚上還睡不了囫圇覺。
老黑每天晚上都跟著爸爸去工地。一直都挺平安的,就是一天晚上,有個賊來偷東西。爸爸聽到響動,出去查看,老黑緊跟著。賊看到來了人,就跑,老黑追上去,眼看就要追上賊時,賊拾起一根大木棍,轉身狠狠地打在老黑身上。
老黑嗷嗚一聲,癱在地上。要是別的狗,可能就退縮了。可是老黑忍著痛,硬生生地站起來,又追上去,直到咬住賊的衣服。賊嚇得跪在地上,不敢動彈,怕老黑真的會咬下去。
爸爸趕過去,老黑還咬住賊的衣服不松口。爸爸把老黑抱在懷里,手上濕濕的,老黑腿上的血不停地流出來。爸爸心疼壞了。
爸爸先把賊領回值班室,又打了報警電話,這回賊老實了,覷著一旁不斷齜著牙發(fā)出嗚嗚聲的老黑,再也不敢動逃跑的念頭了。
警察很快來帶走了賊。爸爸細心地給老黑清理傷口,又給它上了藥,用干凈的布包起來。老黑乖得像個孩子。
爸爸因為那件事,受到了公司的表彰,還給發(fā)了獎金。可是爸爸一點也不高興。我也不高興。
老黑的傷,養(yǎng)了很長時間才好。所幸沒有留下后遺癥,老黑又是威風八面的老黑了。
爸爸媽媽打工掙的錢其實不多,根本攢不下,更別說買房子了。這個城市的房價,高得嚇人。我們連問也不敢問。
每天,一大早爸爸媽媽就去上班,我上幼兒園,上小學,都是放學后等在小餐桌。晚上,我們回到窄小的只能容下一張大床一張小床的出租屋,爸爸媽媽常是相對而嘆。我知道,他們也想買房子,有自己真正的家,可是我們買不起。
那年,國家免了農(nóng)業(yè)稅,爸爸想回老家。媽媽不干,說為了我的前途,城市里教育好。爸爸說,不用攀這些,孩子是那個材料,在哪里上學都能學好。
爸爸媽媽吵了架。
我也不愿意回去,城市里多好啊,樓又高,路又寬,還有好多的公交車,想去哪去哪。但也很矛盾,我也想念老家的伙伴和爺爺奶奶。
爸爸堅持要回老家,媽媽堅持要留在城市。那段時間,他們天天爭執(zhí),我夾在他們中間,為難得很。
最終,爸爸自己回老家了,媽媽帶我一邊打工一邊陪我上學。一家三口,被現(xiàn)實分隔兩地,相距千里。連接起我們的,就是電話。聽著爸爸的聲音,我好想他。
老黑,上不了火車,爸爸沒法帶它回老家,媽媽又不喜歡狗。送人了。
我反對,哭鬧。無效。
后來聽說,那家人把老黑賣了。我再去看老黑時,院里空落落的,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我有點恨他們,怎么能用老黑去換錢呢?
我本來想用石塊把他們家玻璃砸碎的,怕媽媽知道了會打我屁股,沒敢。想了想,去抓了好多只好多只螞蟻,扔進他家院子里。
再后來,我們終歸是都離開了城市,老黑留下了。它自己留在了這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