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們已近八旬了,對于老伴,我依舊是第一眼的感覺。”晚年時,在《八十自述》中,南開大學教授、著名史學家劉澤華這樣說。樸實之語,卻動人心魄。那個陪伴他一生的愛人,就是閻鐵錚。
“對面那人真是的!”
1957年,22歲的劉澤華考入南開大學歷史系,分在一班。在第一次年級黨支部會議上,一個女生讓他眼前一亮。她身穿深藍色學生制服,白色的襯衣領翻將出來,白藍相襯,樸素大方。再加上挺拔的身形、干練的短發,兩道濃眉下,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
沒有絲毫刻意的打扮,這不俗的氣質一下子吸引了劉澤華,他癡癡地看呆了。
這個女生,就是三班的閻鐵錚。憑借第六感,她察覺到有人正直愣愣地盯著她看,氣惱之下,她對身邊的同學說:“對面那人真是的!”
散會后,閻鐵錚才知道,那個“沒禮貌”的男生名叫劉澤華,是黨支部宣傳委員。他是河北人,早在石家莊一所中學任教時,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此后,作為團支部書記,閻鐵錚經常在年級活動中碰到劉澤華。交往增多后,她發現,他個性穩重、談吐成熟,“像個大哥哥。”于是,警惕心慢慢消除。
然而,劉澤華卻退縮了。他自知樣貌普通,9歲時,家里還給包辦過婚姻,雖然早已離婚,可面對閻鐵錚時,他仍然感到自慚形穢。看到男同學們爭著向閻鐵錚示好時,他唯有黯然神傷。
第二個學期時,劉澤華被選舉為一年級的黨支部書記,“拋頭露面”越來越多。在歷史系開展的大辯論中,他舌戰群儒,贏得熱烈的掌聲;他在《人民南開》上發表批判文章,和老師們一起搞科研,知名度大大提高。在老師和同學眼中,他“頗有兩把刷子”。
正值全國掀起“大躍進”,就在劉澤華滿懷激情投入到勞動中時,剛讀完一年級的他突然被抽調出來擔任助教——因學校擴招,教師缺乏,領導決定從學生中抽調部分人充實教師隊伍,他被選中了。
身份的轉變讓劉澤華信心大增。一個周末,在資料室碰到閻鐵錚時,他熱情地邀請她看電影。出于同學情誼,閻鐵錚答應了。“電影廣場”就在大操場的東南角,散場后,漫步校園時,劉澤華突然對閻鐵錚說:“我把我自己的情況向你介紹一下,好嗎?”
不顧她還在發愣,他已自顧自將家庭成員和過往經歷和盤托出,其中就包括他的包辦婚姻。聽到他說,成親那天,他雖然以“跳井”相威脅,但還是被挾持著“拜了天地”時,她頓時生出同情。
臨分別時,劉澤華說:“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周末,咱們還在這兒見面。”
那晚,閻鐵錚輾轉難眠。最終,劉澤華的斐然才華和君子德行占了上風,盡管他黑不溜秋,土里土氣,但她還是決定去見他。那一天,成為他們一生風雨同舟的起點。
共向天鑒視赤心
一年后,劉澤華到廣州中山大學進修。相隔兩地,他和閻鐵錚靠書信傳情,只要信差了一兩天沒到,他就焦慮不堪。定情一周年到來時,他寫了一首詩寄給她,其中兩句是:“北國南方今又是,共向天鑒視赤心。”
那時,受多方面影響,國民經濟發生嚴重困難,廣州的糧食定量很低,劉澤華天天處于饑餓狀態。閻鐵錚知道后,便陸陸續續給他寄些糧票,那都是她從自己嘴里節省下來的。
愛情成為動力,懷著感激之情,劉澤華理首書中,通讀先秦諸子后,他撰寫了近十萬字文稿,為后來著述《先秦政治思想史》奠定了基礎。沒想到,就在他和閻鐵錚的情感越來越濃烈時,愛情卻迎來考驗。
1960年夏天,劉澤華被查出肺結核,已大面積浸潤。猶如晴天霹靂,他頓時被打得暈頭轉向。在當時,肺病很難治愈,一個“病秧子”,該如何面對心愛的人?
痛苦之下,他做出抉擇,在給閻鐵錚的信中,他說:“正因為愛你,我不能拖累你,讓我們結束戀人的關系,你另行選擇吧。”
回信很快到了,閻鐵錚不僅鼓勵他積極治療,還明確表示,她不會因此而離開他。晦暗時刻,她像一束光,讓他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不久,劉澤華返回天津,閻鐵錚來看望他時,他表現得理智而疏離。為防傳染,他刻意叮囑她坐得遠一點。努力控制著情緒,他勸她慎重考慮他們的關系,不等他說完,閻鐵錚突然哭了,她不管不顧地沖過去抱住他,堅定地說:“以后不準再提這件事,我要陪你到底!”
那一刻,劉澤華淚流滿面。
愛是良藥,有了巨大的精神鼓舞,劉澤華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1962年,經過四年戀愛長跑,他們舉辦了簡單的婚禮。
婚后,閻鐵錚一邊工作,一邊包攬了家里的大事小事。劉澤華樂得做甩手掌柜,教學之余,他一門心思撲在學問上,并開始撰寫關于孔子、墨子的學術論文。
對于外界“懼內”的評價,他也毫不在意,還主動承當“懼內委員會主席”。尤其是女兒出生后,他更加認識到:人的再生產主要由妻子承擔,根據多勞多得的原則,丈夫理應更尊重自己的妻子。
1966年,幸福的生活被打破。隨著特殊時期的到來,一夜之間,劉澤華成了焦點,學生們成群結隊到家里施壓。無奈之下,他躲避到河北大學的一間地下室里。
閻鐵錚時時牽掛著他,那期間,她拖著身孕,帶著三歲的大女兒去看他。一路上,小小的女兒堅持自己走,這樣的懂事讓她心酸不已。當她們突然出現在冰冷的教室時,劉澤華既驚又喜,他緊緊地抱起女兒,感受著這短暫的溫暖。
從工廠到農村,顛沛流離中,一晃幾年過去了。因為耿直、毛躁,劉澤華曾多次遇險,令他感佩的是,閻鐵錚始終堅強沉穩,她信任他,理解他,從來沒有責怪過他。“陪你到底”,在最艱難、最惡劣的環境下,這份神圣的承諾,她做到了。
人生只如初見
1977年,高考恢復,南開園內生機重現。劉澤華的思想束縛被解除,擱置多年的研究計劃重新啟動。
一系列論文發表后,他的研究成果受到學術界的認可與肯定。從教研室主任到系主任,作為南開大學中國政治思想史學科奠基人,在他的帶領下,南開史學獨樹一幟,影響廣泛。
多年研究,成果迭出,從《中國傳統政治思維》到《中國政治思想通史》這部鴻篇巨制,劉澤華不僅個人著作等身,而且在我國史學界形成了著名的“劉澤華學派”。
而這背后,離不開閻鐵錚的默默支持。教師隊伍要充實,她便留心幫他物色,一位符合條件的中學教師被不拘一格降人才;他想用稿費設立一個學生論文獎勵基金,她毫不猶豫地表示贊成:“你需要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錢!”
對劉澤華來說,“走在思考的路上”,閻鐵錚的鼓勵就是最大的動力;“一個可以棲身的安樂窩”,就是他最堅實的后盾。對自己取得的成就,他說:“我能做些事情,可歸于多種原因,而來自小家庭的支持和關愛,應該說,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吧。”
桃李相報,在相處中,他也始終堅持自己的“三不”原則:“不管她怎么生氣,我不頂;不管她怎么抱怨,我不辯;自認為對的,則默然而不改。”
幾十年相濡以沫,無論歲月如何侵蝕,他看她時,那心動的感覺只如初見。
2016年,劉澤華在體檢時發現肝硬化腹水,此后,閻鐵錚成了他的特護,每天按時記錄腹圍、體重、飲食情況等,以便為醫生的治療提供參考。一次做檢查記錄時,看到劉澤華腳面浮腫了,閻鐵錚頓時焦急萬分,她想趕快通知女兒,一急之下卻被床腳絆倒,腿部骨折了。
無奈,他們只得短暫分離。閻鐵錚住進了天津的醫院,劉澤華則被女兒接到美國照顧。不能相守的日子,她無限牽掛,不止一次對他說:“等我回去,咱倆再也不分開了!”
意外的是,劉澤華從來沒有正面回應過她。他已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了。
兩個多月后,不顧腿傷未愈,閻鐵錚飛往美國。那天,她剛一跨進女兒的家門,劉澤華就快步奔過來,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她,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淚眼婆娑。
半個月后,劉澤華迎來83歲生日,餐桌上,他對女兒們說:“我和你們媽媽一輩子沒吵過嘴,沒打過架……”說著說著,又淚流滿面。他多么渴望,時光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然而,在歲月的轉角處,一個揮手,也許就是永別。
2018年5月8日,懷著無限的不舍與眷戀,劉澤華在西雅圖病逝。他離開后,閻鐵錚悲痛萬分。夜里醒來,她總會習慣性地翻身去幫他蓋被子;每個清晨,她都會下意識地去摸枕邊的血壓計,準備為他量血壓……
他的身影仍在,他的氣息仍在,他留下的作品,無一不是可觸摸的思念。
為了紀念劉澤華,耄耋之年的閻鐵錚和兩個女兒一起主編了《中國政治思想的反思者——劉澤華先生紀念文集》,在親友們的筆下,劉澤華又鮮活地回來了。
隔著時空,他們的靈魂再次同頻共振。在《相濡以沫六十載》一文中,閻鐵錚說:“你寫完自傳轉身而去,卻讓我永遠活在你的自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