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的不同樂章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魏晉時期，政治動蕩，社會黑暗，然而思想領域卻異常活躍，文學藝術蓬勃發展，呈現出獨特的風貌，后人稱之為“魏晉風度”。這一時期涌現出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蘭亭集序》記述了蘭亭雅集的盛況，以清新流暢的筆觸抒發了對人生的感慨；《歸去來兮辭》則是陶淵明辭官歸田的內心獨白，充滿了對田園生活的熱愛和對自由的向往。兩篇文章雖誕生于同一時代，卻在諸多方面展現出不同的特色，同時又都深刻地反映了魏晉風度的內涵。通過對這兩篇文章的比較分析，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魏晉時期文人的精神世界、人生追求以及文學創作的多樣性。

一、創作背景：相似時代下的不同境遇

（一）《蘭亭集序》：貴族文人的雅集盛會

東晉時期，社會階層分化明顯，門閥士族勢力強大。王羲之出身名門瑯琊王氏，是東晉政權的重要支持者。東晉永和九年（353年），暮春之初，王羲之與謝安、孫綽等四十一位軍政高官，在山陰蘭亭“修禊”，飲酒賦詩。這些軍政高官多是生活優渥者，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從事文學藝術活動[1]。此次集會便在風景秀麗的蘭亭舉行，正值暮春之初，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在這樣美好的環境中，“一觴一詠，足以暢敘幽情”，文人雅士相聚一堂，曲水流觴，吟詩作賦，盡享人生樂趣。王羲之作為此次雅集的組織者和核心人物，在眾人詩作已成的情況下，乘興揮毫，寫下了這篇千古傳頌的《蘭亭集序》。這一背景決定了《蘭亭集序》從一開始就帶有濃厚的貴族文化氣息和文人雅趣。

（二）《歸去來兮辭》：仕途失意后的歸隱之歌

陶淵明生活在東晉末年，政治腐敗，社會矛盾尖銳。他出身于沒落的官僚家庭，雖有濟世之志，但在黑暗的官場中屢屢碰壁。他曾多次出仕，卻始終無法適應官場的虛偽和污濁。最終，在擔任彭澤縣令僅八十余日后，因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毅然辭官歸田。《歸去來兮辭》是他在最后一次辭官回歸田園時所作。他在辭官回家途中所作“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表明接受現實態度，學會放下過去的錯誤和遺憾，表達了對過去仕途生活的反思和對未來田園生活的憧憬。

與《蘭亭集序》的創作背景截然不同，《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個人在仕途失意、理想破滅后的心靈吶喊，是對自由和本真生活的強烈渴望。

二、情感基調：樂與憂的交織變奏

（一）《蘭亭集序》：從樂到悲的情感落差

《蘭亭集序》開篇描繪蘭亭雅集的歡樂場景，作者用生動的語言展現了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自然美景以及文人雅士列坐其次、流觴曲水、一觴一詠的愉悅氛圍。此時，作者的心情是歡快而滿足的，“信可樂也”一句直接表達了這種喜悅之情。然而，隨著對人生的思考逐漸深入，作者的情感基調發生了巨大轉變。他意識到人生短暫，世事無常，無論人們以何種方式度過一生，最終都無法逃脫時間的消磨和命運的安排。“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這種對生命有限性的深刻認識，使作者陷人了深深的悲痛和感慨之中。從樂到悲的情感落差在《蘭亭集序》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反映了作者對人生的敏感和對生命意義的執著探尋。

（二）《歸去來兮辭》：回歸田園的喜悅與堅定

《歸去來兮辭》的情感基調則主要圍繞著回歸田園的喜悅和對歸隱生活的堅定信念展開。文章開篇，作者便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呼喊，表達了自己對田園生活的急切向往和對官場的決絕態度。在描述歸途中的情景時，“舟遙遙以輕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字里行間充滿了輕松愉悅的心情。回到家中，“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描繪出一幅溫馨美好的畫面，進一步強化了作者回歸田園的喜悅之感。此外，作者在文中還多次表達了對田園生活的熱愛和對歸隱選擇的堅定，“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展現出一種悠然自得、安貧樂道的心境。與《蘭亭集序》中從樂到悲的情感變化不同，《歸去來兮辭》始終洋溢著一種積極向上的情感力量，體現了陶淵明對自由生活的追求和對自我價值的堅守。

三、人生哲學：出世與入世的不同抉擇

（一）《蘭亭集序》：在有限人生中尋求精神超越

《蘭亭集序》中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學思考，體現了王羲之在有限人生中尋求精神超越的努力。面對人生的短暫和無常，作者并沒有陷入消極悲觀的情緒中無法自拔，而是試圖通過對自然、人生的觀察和思考，尋找一種永恒的精神寄托。文中“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表達了作者對自然萬物的敬畏和對人生樂趣的追求。同時，作者也意識到，個體生命雖然短暫，但通過文學藝術創作等方式，可以將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傳承下去，實現某種意義上的精神不朽。“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王羲之希望通過《蘭亭集序》這篇文章，與后世讀者產生心靈的共鳴，使自己的生命感悟在歷史長河中得以延續。這種在有限人生中尋求精神超越的人生哲學，反映了魏晉時期文人對個體價值的重視和對精神自由的追求。

（二）《歸去來兮辭》：順應自然，回歸本真

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所表達的人生哲學則是順應自然，回歸本真。他認為，官場的生活違背了自己的本性，只有回到田園，與自然融為一體，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和生命的意義。“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表明了他對自然本性的堅守和對違背本心生活的厭惡。在田園生活中，陶淵明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好和生命的質樸，“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他從自然萬物的生長變化中領悟到了生命的真諦，即順應自然規律，不刻意追求功名利祿，保持內心的寧靜與淡泊[2]。這種人生哲學體現了道家思想對陶淵明的深刻影響，同時也反映了魏晉時期文人在動蕩社會環境下對精神家園的渴望和追求。

四、藝術風格：清新自然與質樸醇厚的輝映

（一）《蘭亭集序》：清新流暢，情韻悠長

《蘭亭集序》在藝術風格上以清新流暢、情韻悠長著稱。其語言簡潔明快，不事雕琢，卻能夠生動地描繪出蘭亭雅集的場景和作者的情感變化。例如，在描寫自然景色時，“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短短幾句話，便將蘭亭周圍的山水風光栩栩如生地展現在讀者眼前。在抒情方面，作者的情感表達真摯而自然，沒有絲毫的做作之感。從開篇的歡樂到后來的悲傷感慨，情感的轉變流暢自然，如行云流水一般，讓讀者能夠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內心的波瀾。此外，文章的句式長短相間，錯落有致，讀起來朗朗上口，富有節奏感和韻律美。這種清新流暢的藝術風格使《蘭亭集序》不僅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而且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二）《歸去來兮辭》：質樸醇厚，意境深遠

《歸去來兮辭》的藝術風格呈現出質樸醇厚、意境深遠的特點。陶淵明以質樸無華的語言，描繪了自己辭官歸田的過程和對田園生活的熱愛。文中沒有華麗的辭藻堆砌，卻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和真摯的情感。例如，“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攜幼入室，有酒盈樽”，這些描寫看似平淡無奇，卻生動地勾勒出了一幅寧靜祥和的田園生活畫卷，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此外，文中運用了大量的比喻、象征等修辭手法，如“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以云鳥自喻，表達了自己對自由和歸隱的向往，使文章的意境更加深遠。《歸去來兮辭》以其質樸醇厚的藝術風格，展現了陶淵明獨特的人格魅力和文學才華。

五、哲學思考：生命長度與廣度的撞擊

（一）對人生短暫與永恒的思考

在《蘭亭集序》中，“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王羲之通過對人生短暫的感慨，引發了人們對生命有限性的深刻反思。在當今快節奏的社會中，人們往往忙于追求物質的滿足和功名利祿，而忽略了生命的本質。《蘭亭集序》提醒我們，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我們應該珍惜當下，把握生命中的每一個瞬間。同時，“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死生亦大矣”。王羲之對宇宙永恒的認識，也讓我們意識到人類在浩瀚宇宙中的渺小。這促使我們以更加謙遜和敬畏的態度面對自然和生命，思考人生的終極意義，增加生命的廣度與深度。

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這種對簡單生活的向往，對生命本真的追求，暗示著他對生命有限性的一種超越[3]即通過回歸自然、順應自然來實現生命的價值。在當今社會，人們可以從陶淵明的思想中汲取力量，放慢生活的腳步，回歸內心的寧靜，以一種平和的心態面對人生的起伏，讓生命隨自然而化。

（二）對自我價值的認知與追求

《蘭亭集序》中，王羲之描述了眾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但無論何種方式，最終都難以擺脫對人生的感慨。這反映出在追求自我價值的過程中，人們往往會面臨各種困惑和無奈。在當今社會，人們面臨著激烈的競爭和多元的價值觀，如何正確認識和追求自我價值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蘭亭集序》提醒我們，要在紛繁復雜的社會中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被外界的名利所誘惑，尋找真正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追求。

《歸去來兮辭》中，“田園荒蕪胡不歸”，陶淵明堅決辭去官職，回歸田園，體現了他對自我價值的獨特認知。他不愿為了功名利祿而違背自己的內心，而是選擇了堅守自己的人格和理想這種對自我價值的堅守，在當今社會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在物質利益的誘惑面前，人們應該保持對自我的清醒認識，不隨波逐流，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和人生理想，追求真正有意義的人生。

六、人生態度：熱愛自然與直面困境

（一）對自然的熱愛與親近

《蘭亭集序》中，無論是崇山峻嶺，還是茂林修竹，抑或清流激湍，對蘭亭自然景色的生動描繪，展現了王羲之對自然的熱愛和贊美之情。在當今社會，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人們與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身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讓我們重新認識到自然的美好和對人類心靈的滋養作用。它鼓勵我們走出城市，親近自然，在自然中放松身心，感受生命的美好。許多人受到這種思想的影響，開始熱衷于戶外活動，如徒步旅行、登山、露營等，通過與自然的接觸來緩解生活的壓力，提升生活的品質。

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更是將對自然的熱愛推向了極致。他筆下的田園生活充滿了生機與活力，“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展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畫面。這種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和對自然的親近，為當下的人們提供了一種理想的生活模式。在快節奏、高壓力的現代生活中，人們可以從陶淵明的作品中汲取靈感，追求一種簡單、自然、寧靜的生活方式，讓心靈在自然中得到棲息和滋養。

（二）對挫折與困境的應對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觴為妄作”，流露出對人生無常的感慨，這種感慨中蘊含著對挫折和困境的無奈。然而，正是在這種無奈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生命的深刻思考。在當今社會，人們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各種挫折和困難，如失業、失戀、疾病等。《蘭亭集序》讓我們明白，挫折和困境是人生的一部分，我們應該以一種坦然的心態去面對它們，在挫折中反思自己的人生，尋找生命的意義。

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他的這種選擇體現了一種堅韌和豁達的人生態度。在面對挫折時，他沒有怨天尤人，而是積極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回歸到自己內心真正向往的生活。這種精神對當今人們在面對困境時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它告訴我們，在困境中要保持樂觀的心態，勇于改變現狀，尋找適合自己的生活道路

七、審美觀念：文學與藝術璀璨多姿

（一）文學審美

《蘭亭集序》以其優美的語言、流暢的行文和深刻的思想，成為中國古代散文的經典之作。其文字簡潔而富有韻味，如“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等，寥寥數語，便勾勒出一幅宏大而優美的自然景象。在當今文學創作中，《蘭亭集序》的文學審美價值依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它提醒作家們要注重語言的錘煉，追求簡潔而富有表現力的文字，同時要在作品中融入深刻的思想和情感，使作品具有更高的藝術價值。

《歸去來兮辭》的文學風格清新自然，情感真摯動人。陶淵明以質樸的語言描繪了田園生活的美好和自己內心的感受，如“舟遙遙以輕飚，風飄飄而吹衣”“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等，給人以親切、自然的感覺。這種文學審美觀念對當今文學創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促使作家關注生活中的平凡事物，以真實、質樸的情感進行創作，避免過度追求華麗的辭藻和空洞的形式。

（二）藝術審美

《蘭亭集序》不僅是文學佳作，其書法藝術更是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4]。王羲之的書法作品以其飄逸、瀟灑的風格，展現了中國書法藝術的獨特魅力。在當今藝術領域，《蘭亭集序》的書法藝術審美對書法家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許多書法家從王羲之的書法中汲取靈感，學習其筆法、結構和布局，追求書法作品的神韻和意境。

陶淵明的田園詩畫般的意境，也對中國傳統繪畫藝術產生了重要影響。畫家們以陶淵明的田園生活為題材，創作了許多優美的繪畫作品，展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畫面。這種藝術審美觀念在當今繪畫藝術中依然具有重要的價值，它鼓勵畫家關注自然、關注生活，以細膩的筆觸和獨特的視角描繪出生活中的美好瞬間，傳遞出對自然和生命的熱愛之情

總之，《蘭亭集序》與《歸去來兮辭》作為魏晉時期文學的經典之作，雖然在創作背景、情感基調、人生哲學和藝術風格等方面存在諸多差異，但都從不同角度深刻地反映了魏晉風度的內涵。它們猶如魏晉文學天空中兩顆璀璨的星辰，交相輝映，共同照亮了中國古代文學的發展道路。深入研究和傳承這兩篇經典文章的精神內涵，讓它們在當代社會中煥發出新的活力，必將為人們的生活和發展提供更多的幫助和支持。

[參考文獻]

[1]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2]李劍鋒.《歸去來兮辭》的思想旨意與生命境界［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01）.

[3]張蕾.《蘭亭集序》與《歸去來兮辭》的生命意識比較[J].名作欣賞，2012（24）.

［4]蕭統編，李善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