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時何地登高

[中圖分類號]I207.209/G633.3 [文獻標志碼］A

杜甫的《登高》一詩被明代學者胡應麟譽之“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第三單元的第8課也選人了這首詩，并在題下有注：“這首詩是唐代宗大歷二年（767年）杜甫流寓夔州（今重慶奉節）時的作品。登高，古人重陽節有登高的習俗。”[2]此注提供給學生三個關鍵信息：其一，杜甫作這首詩的時間為唐代宗大歷二年（767年）；其二，杜甫作這首詩的地點為夔州；其三，杜甫的這首詩與重陽節的登高習俗有關，甚至可能就是重陽節那一天所作。然而，如果將此詩從宋代王洙開始到清代的重要杜集注本進行編次和系年的梳理，就會發現《登高》一詩在所系時間、所系地點，以及與重陽節的相關性上，都存在不同的問題，由是可知《登高》并非具有編次和系年上的歷時一致性。

一、所選注本

從宋代的王洙祖本開始到清代的重要杜集注本，若按照編年本和分體本進行分類，則分體本有：王洙祖本、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黃氏《補注杜詩》、錢謙益《錢注杜詩》、浦起龍《讀杜心解》。編年本有：趙彥材《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舊題王十朋《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高崇蘭編、劉辰翁評點《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仇兆鰲《杜詩詳注》，楊倫《杜詩鏡鈺》。以上杜集注本亦是本文考察《登高》的編次與系年問題所采用的注本。

對比杜集宋本及宋代以降的注本，特別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各本之間注文存在的承襲關系。以《登高》為例，在給“風急天高猿嘯哀”一句做注時，《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注：“次公曰：風急字，如潘安仁云：勁風凄急。天高字，宋玉云：天高而氣清。四字兩出，合使方工。”《九家集注杜詩》《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分門集注杜工部詩》《補注杜詩》均引王洙注“宋玉云：‘天高而氣清’。潘安仁：‘勁風凄急’。”《杜詩詳注》注：“梁簡文帝詩：風急旌旗斷。陶潛詩：天高風景徹。庾信詩：猿嘯風還急。”“無邊落木蕭蕭下”一句亦有此特點，《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注：“次公曰：木葉蕭蕭，則楚辭有風諷颯兮木蕭蕭也。其下字，使楚辭洞庭波兮木葉下。其余甚明，亦不必牽強引所出。”《九家集注杜詩》《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分門集注杜工部詩》《補注杜詩》《杜詩詳注》均引王洙注：“《江賦》：‘尋之無邊’。《楚辭》：‘洞庭波兮木葉下。’又，‘風諷颯兮木蕭蕭’。”此外，王洙注“不盡長江滾滾來”之“謂不舍晝夜，故云‘不盡’。”“萬里悲秋常作客”之“宋玉‘悲秋’”，“百年多病獨登臺”之“相如‘多病’，臥于茂陵”，“潦倒新停濁酒杯”之“嵇康曰：‘酒一杯，潦倒麄味。’”都得到了相應的承襲。

二、《登高》 編次

《登高》的編次涉及到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即《登高》是否為《九日五首》中所缺的那一首。《九日五首》通常被認為是杜甫在唐代宗大歷二年（767年）九月九日在夔州登高時所作。五首的其中四首，即《其一》（重陽獨酌杯中酒）、《其二》（舊日重陽日）、《其三》（舊與蘇司業）、《其四》（故里樊川菊）都被歷代杜詩注本歸入《九日五首》名下，唯有在處理《登高》一首時，產生了分歧。按此可以將歷代杜集注本分為兩類：一類將《登高》作為獨立的一首詩單列出，另一類則將《登高》歸入《九日五首》。

（一）將《登高》單獨列出

王洙本舊次將《登高》置于《撥悶》與《九日》之間。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置于《撥悶》與《九日》之間，與王洙本舊次相同。舊題王十朋《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置于《杜陵詩史》末尾，目錄題下有“新添”二字。此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乘雨人行軍六弟宅》《絕句三首》三首詩與《登高》一樣，在《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史詩》中均被置于末尾，題下均有“新添”二字。《分門集注杜工部詩》置于“四時”之“秋”里，題下有“新添”二字，次序在《秋興三首》與《傷秋》之間。黃氏《補注杜詩》置于《至后》與《撥悶》之間，題下注有“新添廣德元年作”。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置于《九日五首》與《九日諸人集于林》之間，且《九日五首》題下注有“吳若本題下注云：缺一首，趙次公以‘風急天高’一首足之，云：未嘗缺。夢弼注同。”錢謙益《錢注杜詩》置于《投簡梓州幕府兼簡韋十郎官》與《九日》之間。仇兆螯《杜詩詳注》置于《九日五首》與《覃山人隱居》之間，且《九日五首》題下注有“闕一首”。浦起龍《讀杜心解》置于《九日五首》與《覃山人隱居》之間，與《杜詩詳注》相同。楊倫《杜詩鏡鈺》置于《九日五首》與《晚晴吳郎見過北舍》之間。

（二）將《登高》歸入《九日五首》

趙彥材《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將《登高》歸入《九日五首》，詩尾注有“舊本題名《登高》，在成都《哭嚴仆射歸梓》相近，合遷于此，補所謂缺一首者。”置于《九日諸人集于林》與《諸將五首》之間。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置于《九日諸人集于林》與 《諸將五首》之間，與《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相同。高崇蘭編次《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置于《復愁十二首》《搖落》與《秋季江村》 《江樓宴三首》之間。

從以上劃分可看出，首先，分體本均將《登高》一首單獨列出，而編年本除了《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杜工部草堂詩箋》以及《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外，也都將《登高》單獨列出。值得注意的是，《分門集注杜工部詩》與《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均將《登高》視為“新添”，并在題下注有“新添”二字。其次，雖然兩類對《登高》的編排有不同的選擇，但仔細考察可以發現，即使將《登高》歸入《九日五首》的杜詩注家，也并非認為《九日五首》中有《登高》的堅實位置。比如，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在《九日五首》題下注有“吳若本題下注云：缺一首，趙次公以‘風急天高’一首足之，云：未嘗缺。夢弼注同。”而趙彥材《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雖然將《登高》歸入《九日五首》，但在詩尾仍注有“舊本題名《登高》，在成都《哭嚴仆射歸梓》相近，合遷于此，補所謂缺一首者。”由此可見，“補缺”是《登高》與《九日五首》發生關聯的“結點”。最后，《九日五首》與《登高》還應從五首詩本身所具有的結構、內容與情感等方面的一致性來考察其是否可能為同時同地所做的組詩。

三、《登高》系年

無論是上文提到的部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第三單元的第8課《登高》的注釋，還是今人所編《杜甫全集校注》中《登高》題后注：“大歷二年九月九日作”[3]，都將杜甫作《登高》一詩的系年落實為大歷二年重陽日當天。然而，如果對現存歷代杜集注本進行梳理可以發現，《登高》的系年具有一定的爭議。現在亦可將各家系年觀點大致劃分為兩類：一類將《登高》視為杜甫在梓州、閬州、綿州、漢州、成都等多地輾轉時所作；另一類則將《登高》視為杜甫移居夔州后所作。

（一）在梓州、閬州、綿州、漢州、成都等多地輾轉時所作

王洙《杜工部詩集》系于“居閬州及再至成都作”。郭之達《九家集注杜詩》在《登高》之后的兩首為《九日》與《秋盡》，《九日》的題下注有：“《九日》：廣德元年秋閬州作。鶴曰：是年秋，公自梓暫住閬州，冬復至梓州。”《秋盡》的題下注有：“鶴曰：是年秋，公自梓州歸成都，迎家。冬，再往梓州。”黃氏《補注杜詩》系于“廣德元年作”，黃鶴補注：“寶應元年、廣德元年九月，公皆在梓州。以后篇論之，此詩當是廣德元年作。”錢謙益《錢注杜詩》系于“在成都及綿、漢、梓州作”。高崇蘭編次《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在與《九日五首》相鄰兩首詩下有系年提示： ① 《九月一日過孟十二倉曹、十四主簿兄弟》引黃鶴注：“鶴曰：按史，是年九月，吐蕃寇靈州、邠州，京師戒嚴。” ② 《送李八秘書赴杜相公幕》引黃鶴注：“鶴曰：按，是年六月，劍南節度杜鴻漸自成都入朝。”通過以上兩處系年與史料結合可判斷，《九日五首》被系于廣德二年與大歷二年之間。

（二）移居夔州后所作

趙彥材《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將《登高》補缺入《九日五首》，系于“大歷元年秋在西閣所作”。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系于“大歷元年丙午春后遷夔州所作”。浦起龍《讀杜心解》系于“起代宗大歷元年訖五年”。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首次指出了《登高》的編次和系年問題：“舊編成都詩內。按，詩有‘猿嘯哀’之句，定為夔州作。”又，《登高》的前一首《九日五首》中，朱鶴齡引吳若本題下注：“吳若本題下注云：缺一首，趙次公以‘風急天高’一首足之，云：未嘗缺。夢弼注同。”仇兆《杜詩詳注》引朱鶴齡注：“朱注：舊編成都詩內。按詩有猿嘯哀之句，定為夔州作。”楊倫《杜詩鏡鈺》系于“大歷中公居夔州作”。

雖然以上的劃分可以將《登高》所做地以移居夔州作為臨界點分為兩類，但實際上細部問題仍未得到有效解決。首先，即使所做時間有了大致的劃分，但更精確的日期卻未能明晰。一方面，有的注家并未對《登高》一詩的系年單獨做注，因此，只能從登高的編次與目錄部分大致推測出《登高》所作的時間。比如，錢謙益《錢注杜詩》在編次時將其歸人“在成都及綿、漢、梓州作”中，而高崇蘭編次《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則只能通過與《登高》相鄰的兩首詩下的系年提示來進一步推斷《登高》所作大致時間范圍。另一方面，即使指出具體創作年份的注家，也并未將《登高》精確到重陽節這一天，而是只到秋日即止。其次，由于杜甫在定居夔州前輾轉漂泊的實際情況，并不能讓注家在考證《登高》所作地點時有一個靜態的參照。相反，詩人動態的流離過程增加了確定寫詩地點的難度，或者說，精確的時間點在復雜的地點變動中逐漸被消解。最后，即使定為夔州作的觀點，也是通過“猿嘯哀”這一間接證據來證明《登高》的創作地點，因襲的注家也不在少數。“猿嘯哀”與“夔州作”朱鶴齡在《杜工部詩集輯注》首次提出：“舊編成都詩內。按，詩有‘猿嘯哀’之句，定為夔州作。”之后仇兆《杜詩詳注》引朱鶴齡注來支持夔州作的結論。由此可見，對于《登高》系于夔州作的說法，也是從詩本身的內容出發來進行推敲。

此外，“夔州作”說另有“肺疾戒酒”作為線索。在給“潦倒新停濁酒杯”一句做注時，多位注家都提到杜甫因肺疾戒酒之事，如《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新停濁酒杯，則公以病肺斷酒，與首篇‘竹葉于人既無分’相應。”《杜工部草堂詩箋》：“謂以肺疾而戒酒出。”《杜工部詩集輯注》：“又，濁酒一杯，時公以肺病斷飲。”《杜詩詳注》引朱鶴齡注：“時公以肺疾斷酒，曰新停。”《杜詩鏡鈺》：“下二句亦用分承，時公以肺病斷飲。”以上注文有兩個關鍵點，一是“肺病”，二是“斷飲”。從杜甫因肺病而斷飲的時間來推斷《登高》的寫作時間，也是一個可選的切入點。對此，洪業先生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言及《登高》杜甫新停濁酒杯時，有這樣一段話：“這首詩還提到最近放棄飲酒。一個星期之后，杜甫在一首詩中提到在一次宴會上他只能看著朋友們飲酒。也許這時他聽從某些建議，為了健康的緣故而試圖戒酒。”[4]洪業先生提到的詩是《季秋蘇五弟纓江樓夜宴崔十三評事、韋少府侄三首》，“其一”中的兩句：“老人因酒病，堅坐看君傾。”而《季秋蘇五弟纓江樓夜宴崔十三評事、韋少府侄三首》僅從標題就清晰地提供了能夠證實此詩所寫的季節、地點、人物等關鍵信息。再與《登高》中的“新停”相結合，也就能夠進一步推出“夔州作”說。不過，在將因肺疾戒酒而推及“夔州作”的同時，還需注意考察杜甫的肺疾是何時染上的，在染上肺疾之后杜甫是否有過斷酒的行為，也即在《登高》中所言的“新停”是數次斷酒行為中的一次，還是杜甫首次斷酒。杜詩中較早提到肺病是在《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明光起草人所羨，肺病幾時朝日邊。”該詩作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冬杜甫流寓云安時。第二年（766年）的暮春，杜甫遷居夔州。在這之后的詩中杜甫又多次訴說自己的肺病，如“衰年肺病唯高枕，絕塞愁時早閉門。”（《返照》）“肺肝若稍愈，亦上赤霄行。”（《送覃二判官》）“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孫城。”（《同元使君春陵行》）“春復加肺氣，此病蓋有因。”（《寄薛三郎中》）“歸朝跼病肺，敘舊思重陳。”（《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等等。可以看出，杜甫的肺病纏身已久，“新停”許是病情加重之后的無奈之舉，而并非初染肺疾時的斷酒決心。

以上對《登高》編次和系年的考察，不僅能夠讓我們重新審視“大歷二年（767年）九月九日夔州登高作”結論的唯一性，亦有助于將該詩在不同時地所作的可能性納入選擇范圍后，切近杜甫作該詩時真正的背景。雖然作為課文的《登高》在收入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后，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編次與系年的延展性空間，但對于教材的編寫來說，講求知識的準確性和明晰性更有利于教學工作的開展。與此同時，《登高》編次和系年上存在的可討論之處，也是教師在備課和教學的過程中需要注意的方面。如何將這種可討論的空間巧妙地納入講授語境，從而更好地引導學生積極主動地對該詩與其他在創作背景上存在問題的詩詞進行合理的思考與推測，亦是語文教師可以嘗試拓展延伸的教學范圍。

[參考文獻]

[1]胡應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59.

[2]溫儒敏.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61.

[3]蕭滌非.杜甫全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5093.

[4]洪業著，曾祥波譯.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217-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