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談?wù)摗傲乙肌?,言“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wù)為治者也”。[1(8312)《漢書·藝文志》又道\"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21](117-44)固六家之治,或有為治,或無為治,皆乃治世,直指“政治”。諸子主張非此六家,但以此六家為要?!皠?wù)為治者也”,代表了諸子思想的突出面向,即面向現(xiàn)實政治、真實生活。張岱年點出,“中國哲人探求真理,目的乃在于生活之遷善,而務(wù)要表見之于生活中”。[3](26)而在探求政治真理的道路中,早期中國哲人往往從“身”出發(fā)?!肮胖髅鞯掠谔煜抡?,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4(249)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與“治”“身”與“國”,勾連起具象的身體與宏大的政治體系。黃俊杰以“身體政治論”為中國政治思想史的重要議題,并指出古代政治思想家偏于“將身體當作隱喻或符號來運用,以解釋國家的組織與發(fā)展”。[5](263)胡司德提出,“早在戰(zhàn)國中期(前4世紀),人們就認為,人的感知系統(tǒng)和政治權(quán)力的運行之間有直接的關(guān)系”。[](166)胡司德這句話,深刻洞悉到人的感官在早期中國政治思想建構(gòu)中的重要性。在人體諸感官中,以\"目”為根,是故“目成也形乃從”,[7](25)而\"目\"與早期中國王政的關(guān)系亦由此展開。
一、以“目\"譬“政”的法理性
眼,古常稱“目”?!澳縗"即人眼,象形字。甲骨文字形為“”。[8](184)從最基本的感光到獲取影像,感知外物形色、天地運轉(zhuǎn),這小小的球狀物確立著人的存在與主體性。作為人類窺探世界與觀察自我的關(guān)鍵性身體器官,“目\"在人類早期文明中往往被賦予重要地位?!秶Z·周語下》有云:“夫耳目,心之樞機也。\"9](82)人心在肉體之內(nèi),無法直接與外在諸物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因此,倘若想“感物動心”,必須要依賴耳目視聽的正常運轉(zhuǎn)。耳聽為聰,目視為明。二者之中,目視為先?!豆茏印に亍啡眨骸吧恳?、耳聽、心慮。\"[10](287)其顯然將目與目的功能\"視\"放在首要位置。在神話尚存的時代,人們往往從自身構(gòu)造與心理感受出發(fā)來理解萬物存在與宇宙形成。在古人看來,“目”并非上下眼瞼之間那窄窄幾厘米的器官而已,它的存在構(gòu)擬了天地之道,與日月之朗照、晝夜之明晦緊密相關(guān)。
賈誼《新書·道德說》云“道德施物,精微而為目。是故物之始形也,分先而為目,目成也形乃從。\"賈誼此言,一是點出“目\"的精微性。二是以“目\"為“形\"之先。后一點,尤為重要。因為“目\"先于“形”,表明了自的根源性、本質(zhì)性,其是世界萬物形體之基?!段暹\歷年記》載盤古之神話,言盤古“垂死化身”,左眼化為太陽,右眼化為月亮?!叭缢┲畬ⅲ缛赵轮饷鳌?,(13)日月的誕生使宇宙昭昭、朗朗,自此擺脫晦暗,各物都得分明可見。天以日月照萬物,人以雙目觀天地。人之目與天之目相呼應(yīng),人的眼晴具有了日月的功能,即照乾宇。與盤古之目化為日月相似的,還有燭陰的神話?!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中記有鐘山之神,其名為燭陰。燭陰睜開雙眼則人間為白晝;燭陰閉上雙眼,則人間為暗夜。晝夜的生成被浪漫地解釋為燭陰眼睛的開閉。這顯然是古人將自開合之黑白兩分,移情至?xí)円怪兩稀T陰雙目開合間所轉(zhuǎn)換的不僅是天地的晝與夜,還是人世的“晦”與“明”?!捌漕嘶?,其視乃明”,[12][438)“晦\"既是客觀存在的日之夕沉,亦是目閉之后諸物不見,人心沉睡的昏昏之態(tài);而“明”既是萬物所見的日之高懸,亦是雙眼打開后的幽微可見,心神昭昭之狀。
人之目不僅與日月、晝夜相關(guān)聯(lián),其與宇宙的生成更密切相關(guān)。《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中記有一神,“渾敦無面目”,名為帝江。而帝江在《莊子》中,則演變?yōu)橹醒胩斓踈"渾沌”。[13](64)《莊子·應(yīng)帝王》講南海天帝叫儵,北海的天帝叫忽,中央的天帝叫渾沌。渾沌待儵忽善,儵忽為報渾沌之德則為渾沌鑿七竅,意令渾沌可以“視聽食息”。儵忽二帝每日鑿一竅,七竅成,渾沌死。《莊子》講儵忽鑿渾沌的故事本意是想反對“為”,但故事背后卻蘊含著古人對宇宙何以形成的神話思考。渾沌無面目,是為無形?!罢f《易》者曰:元氣未分,渾沌為一。\"4(472)換言之,渾沌是天地未分,宇宙源初的形態(tài)。而“鯈”又作“倐”,[15](88顏師古曰“倐忽,疾也”,[1](6243)可見儵忽指稱時間。而在《莊子》的故事中,儵忽作為天帝,又本指時間,則喻示著二者時間之神的身份。作為時間之神的儵忽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鑿開無面目的渾沌之眼、耳、口、鼻,而此七竅所形成的“視”“聽”“食”“息”則造成了渾沌的死。渾沌是無面目的渾沌,而有面目之物則不是渾沌。正如盤古死,而萬物化生。渾沌的死喻示著宇宙的形成。天地不再模糊一片,而是具有了“視”—“日月”“聽”—“雷電”“食”—“蟲草鳥獸”“息”—“風雨\"的生與動。在儵忽所鑿的七竅中,以可“視\"之“自\"為先。這或許是因為“目”所象征的“明”的功用是人類世界法理性存在的重要根基。如果宇宙不能明,人又有什么可以去觀的呢?《周易·系辭下》曰:“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7](246)天地、日月之道,貴在觀與明。觀而明,才有人文、禮樂之制生。
借助人造神話的反哺,人雙眼的屬性被進一步抬高,演變出“觀”“明”的神圣功用?!按婧跞苏?,莫良于眸子。\"[18[(9人之眼眸存乎人之德與情。這一方面是講觀察一個人需先觀察人之雙目,透過視線的連穿,觀察者與被觀察者雙目相接,人之性則在觀的動作中明白可見。另一方面,此亦表明了“目”有人之精。“目”有人之精,則觀看的動作并非古希臘哲學(xué)家所言說的欺騙與不可靠,而是帶有可以審視察明之質(zhì)?!豆茏印分v“目司視,視必順見,見察謂之明。\"[](7順見,即以理見?!墩f文解字》云“順,理也。\"[19](434)《釋名·釋言語》又云“順,循也,循其理也。\"[20](182)“視必順見”,通俗地講,即是要求主體帶著理性的審視視角去循所見物之理。而能夠見察物之理,即謂之明?!澳俊痹谟凇坝^”,“觀”在于“明”。所以,目的存在就隱秘地表明了宇宙萬物可“明”的屬性,而“目\"的終極目的即是“明”。
從以上的討論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古人將人之目與天之目相對應(yīng),不僅將“目\"視作人的肉身之器,更將“目”視作天“明”的屬性在人類身上的神圣外現(xiàn)?!疤炻斆鳎晕颐衤斆?。\"[21(39)耳聽為聰,目視為明。上天的聰明來自民,即是說天之耳目為人之耳目,人之耳目為天之耳目?!渡袝ぬ┦摹吩啤疤煲曌晕颐褚暎炻犠晕颐衤牎保琜21](436)亦言此理。再看\"政”字。“政”,《說文解字》釋為“正也”;[19](147)《釋名》釋為“正也,下所取正也。\"[2(52)而下要想取\"正”,使百官各司其職、政務(wù)運行不殆、國家秩序井然,則必然要目視為明,才能知何以為“正”,進而取“正”。故而,以“目”譬“政”,實際是借由“目”“明”來希冀“政”“明”。
二、王政在“自”之“觀”而“明”
“觀,諦視也”,[191[423\"“諦,審也”。[19]108\"“審”,又義同“察”。[23]所以,“觀\"有“審”與“察\"之義。簡單來講,“觀”的字義即是“審視地看”。換言之,“觀”不同于通常而言的“看”??纯呻S心所看,但“觀\"則要求看的過程中需要主體懷揣思辨心、審察意?!笆ト擞幸砸娞煜轮畡樱^其會通”,[7](238天下之動,見而不難,但若要明其會通,則要依賴“觀\"的努力。即調(diào)動心之思慮,從目所見之風雨交替、春華秋實、物之所動中,發(fā)現(xiàn)物之同異,天之規(guī)律。因此,“觀”不是人眼結(jié)晶體對所見物的單純投射,而是兼含主體的判斷與深思?!耙昞"字基本義有“看”“看待\"等,如《大學(xué)》云:“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4(255此處“視\"即是看的意思;《論語·先進》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429)此處“視\"則是“看待\"\"當作\"的意思。無論“看”還是“看待”,“視”和“觀”都是基于眼睛的視覺。廣義地講,“視\"和“觀\"都可被釋為“著”,但細究二者內(nèi)涵,其“看”的程度則略有不同?!墩撜Z·為政》云:“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4K30視、觀、察,乃視覺的層層遞進,即“觀,比視為詳矣”“察,則又加詳矣”。[430因此,“觀”乃是更加細察的“視”。
對視覺的重視是人類的普遍心理。在古希臘,盡管一些哲學(xué)家否定感官的可靠性,卻仍然不得不大量使用視覺這一感官來譬喻諸多概念。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說“人的靈魂就好像眼睛一樣”,[24(269)便是用眼晴“看”的功能來比喻心靈可以看清真理與實在。人們?yōu)楹稳绱酥匾暷窟@一感官?按亞里士多德的解釋:“求知是人類的本性無論我們將有所作為,或竟是無所作為,較之其他感覺,我們都特愛觀看。理由是:能使我們識知事物,并顯明事物之間的許多差異,此于五官之中,以得于視覺者為多。\"[25)視覺最能讓人認知事物,有助于人的求知,因此,在諸感官中,人們尤愛視覺,并擅長運用視覺。用阿恩海姆的話來說,“眼力也是一種悟解能力”,[26[45)所以“目\"\"觀\"的功能往往被視作人的重要能力。
何謂\"觀\"?所謂“常事曰視,非常曰觀。\"[27(26對于通常之物的看,只能用“視”來形容,而對非常之物的看才可以指稱為“觀”。傅道彬曾這樣論述“觀”的對象,“所觀之事,或是總攬整體,或是涉及禮儀規(guī)范,或是觀察一個邦國或個人的風俗與心志,或是結(jié)合禮樂活動的藝術(shù)與審美欣賞等重大事件。\"[28](189而在所觀諸物中,沒有哪個對象比“道”更根本、更重大的了?!疤斓刂溃懹^者也”,[17(246)人所觀之“大物\"莫于觀“道”。但“道\"本身畢竟不是一個實體,它只能借天地萬物顯現(xiàn),而不可徑直展現(xiàn)?!疤旌窝栽??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29K261天道不言,而以四時、萬物之行與生而言。因此,“觀”自然諸物就變成察“道\"的重要手段了。包犧氏“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17](247進而才有八卦、文字、人文之德。換言之,透過觀,遠古人類才可以發(fā)現(xiàn)并明白自然之規(guī)律,并將其運用至勞動實踐。
《周易·豪傳》說:“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7(84先看“天文”?!疤煳腬"具體而言,即指日月星辰。“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兇之象,圣王所以參政也。\"[2](203)二十八宿、五星日月,其變化運轉(zhuǎn)是天道的表現(xiàn),透過對天文的觀,人便可以知吉兇,察時變。而觀察天文的最終目的并不僅是察“道”,而是“參政”??梢哉f,此處之“道\"不是目的,而是工具,此處之“觀”不是“修行”,而是手段,其所圖唯有一個終極目標,即王政的順利運轉(zhuǎn)。再看“文明以止,人文也”。“止\"有“裁止\"之義。孔穎達疏曰:“用此文明之道裁止于人,是人之文德之教。\"[30%248)何為“文明之道”?就古人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禮樂制度視作是對天文自然秩序的模擬而言,此“文明”歸根為“天文”。因此,“文明以止\"可以說是明“天文\"以定人之行。換言之,人文是天道在人類社會生活、行動、制度等內(nèi)容上的體現(xiàn)。但這種體現(xiàn)是以隱匿的方式予以表現(xiàn),不是常人可以易見的。因而,需要圣人或者智者來“觀”,從中察明“人文之道與德”,并以此來教化天下百姓,達到王政祥和的理想。
要言之,“觀\"實際上包含著兩個方面:其一是天文,即觀自然之道;其二是人文,即觀社會之道。相較人文,天文更直接體現(xiàn)“道\"之本體,而人文某種程度上不過是天文的模擬,所以在對“道”的本體性觀察中,尤以天文為先。“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2人文之初,堯命羲和觀照天時,授予天下黎民生產(chǎn)勞動之“時”,年月四季定,百姓順時而為,自此“允厘百工,庶績咸熙”,[21文明昌而盛。在社會的初始階段,人們確實仰賴天象而定人事,但當諸制皆備后,人類社會便依照其自身各項法則運行,與天文的關(guān)系更多地呈現(xiàn)出象征性鏈接,而非實質(zhì)性鏈接。換言之,天道雖本質(zhì)于人道,但卻僅是一種理想的構(gòu)擬,而非實際的描摹。相較于天文,人文畢竟直接映現(xiàn)著人類社會生活現(xiàn)實層面的種種關(guān)系與糾葛,它并非總是處于理想的狀態(tài),甚至很少處于理想的狀態(tài)。所以,對人文的觀察有時要比天文來得更重要,特別是在社會關(guān)系與勞動生產(chǎn)及分配愈發(fā)復(fù)雜的社會中。
故而,在現(xiàn)實層面天文僅是一種象征性的道,它的觀察是簡要的指引。具體而詳細的行動與調(diào)整卻需要通過人文的審視才可以達到。“先王以省方,觀民設(shè)教。\"7]觀之于民,才可知民之得失、需缺,才可量體裁衣予以教化,進而化天下,成天下。換句話說,王政盡管需要以“道”為根基,但在王政的具體實踐中,卻并不總是從道之本體入手,而是依據(jù)王政施行的效果以及民之現(xiàn)狀來予以變通。而為了使君主達到王政和諧的目標,就需要為政者“觀”。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中,就將“觀\"視作治政六個關(guān)鍵法則之一。六枋(柄):一曰觀,二曰論,三曰僮(動),四曰轉(zhuǎn),五曰變,六曰化。\"3(29而只要執(zhí)此六柄,則可王道天下,是為“六枋(柄)備則王矣”?!坝^\"實際上構(gòu)成了“王天下\"的第一手段。但需要強調(diào)的是“觀\"不是為了看,而是為了“明”?!耙暡徊觳幻鳎徊觳幻鲃t過。\"[07倘若為政者在\"觀”后做不到“明”,那么決策者就會對現(xiàn)實做出錯誤的體認,對王政做出荒謬的決定。因此,“明”是“觀”的理想結(jié)果,是“王政”的理想前提。
三、“目”之“困”與王政之“眇”
古人對于“目”的看法相當復(fù)雜。盡管在理想的狀態(tài)中,“目”可通天之微、地之幽,但現(xiàn)實層面“目”卻沒有如此神通廣大之力。《國語·周語》云:“猶自所不見,不可以為自也。夫自之察度也,不過步武尺寸之間;其察色也,不過墨丈尋常之間。\"[9(81)這句話即是說“目”的“察”存在著極限,它不可無邊無際,而只能在一定范圍內(nèi)巡游。其察“度”“色”,不過尺丈間?!澳克灰?,不可以為目”,這句話翻譯成白話,即是說“自”看不見的東西,不可以用“自”來察。表面上看,這句話的重點是在說人之目應(yīng)該在目所能見的范圍內(nèi)“察”,即“步武尺寸”與“墨丈尋?!敝g。但倘若我們跳出“目”所能及的范圍,即從“目\"外來看“目”之“見”的話,我們便可以看到其話語背后所基于的現(xiàn)實狀況:“目\"對于非“目\"之物,力有不逮。而這“非目”之物卻構(gòu)成了我們世界的絕大部分。在尺寸之外,還有里、千里之遙。對于這些視線之外的事,人又能察覺到什么呢?
對于那些不在意形體的人來說,目所不能見之物,仍然可以觀,即“以神遇,而不以目視”。[32K37)借邵雍語,“天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3349用心、理\"觀\"所觀之物的理,當然無須借助目的感官。但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對于“緣道”者來說,“無目而觀\"行得通,對于為政者來說,卻不可行。因為“道\"本身“不見其形,不聞其聲”,[101327)因而也不可用“常目”以觀,只能以意會意。但對于王政來說,君主必須借助可見的形體,即黎民之行,百官之政,來觀乎其正否?非否?作為“余一人\"的君主,其自身能力難以超越客觀現(xiàn)實的限制。即使君主為圣王,僅依靠一人之目亦難以通達天下,因此其勢必需要將他人之目納入己目,以擴大視線范圍。這無疑促使君主重用能臣,并加深了君主“尚賢”的觀念。借助天下賢士之目,君主對“王土\"無有疏漏,皆有所察。進一步而言,君主更無須費自身之目,而只用勞賢臣之眼,即可“無為”,使天下秩序井然,達到“垂拱而天下治”。[21](448)
盡管君主有臣子輔助,但君主之目仍然不可廢?!拔魣蚺R民以五”,923堯每五年就要走近百姓,巡視一次,以親眼所見的得失來調(diào)整王政。而君主出巡,畢竟常常間隔多年,且所費不菲。因此,“采詩\"之制便應(yīng)運而生?!抖Y記·王制》言:“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34](143)《漢書·藝文志》亦載:“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240王者雖不出乎宮墻,但仍可借助“詩\"來觀民間風俗,借此了解王政的得與失,而后予以“考正”。因此,盡管王者沒有親眼目見民風,但“詩”作為民風的直接表達,王者觀詩,便形同目見天下風俗了。也正是因“目”的重要,我們??梢钥吹街T子勸勉君主不要縱目以致沉湎于形色,使得“耳目竭于聲色,精神竭于外貌”,[3519最終目不明,心不智。畢竟,君主理應(yīng)所觀\"非?!?,不觀\"表色”。
要而言之,對于現(xiàn)實中的王政來說,它所著力的并不是目所不能見之物,而是目所能見之物。但即使是對“目所能見之物”來說,目自身仍然存在極限,無法做到通明天下。人的身體、感官并不是作為獨立的個體在真空中發(fā)揮作用,它必然受限于社會及諸制度的影響?,旣悺さ栏窭拐f:“社會身體限制了物質(zhì)身體被感知的方式”,[36](88即點出了人類物質(zhì)身體的局限性。在復(fù)雜的政治關(guān)系中,“目”的感知往往難以順暢。因此,對于王來說,保持自身對于“自”的謙卑就極為重要了。這也是為何君主會常用\"眇\"來形容自身。
周成王去世,康王即位。在康王即位的儀禮中,太史宣讀成王遺詔,言“命汝嗣訓(xùn),臨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揚文武之光訓(xùn)”,康王回應(yīng)道:“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亂四方,以敬忌天威。\"[21漢許慎《說文解字》云:“眇,一目小也。從目,從少,少亦聲。\"[9]161又按段玉裁之言,“眇,訓(xùn)小目,引伸為凡小之稱,又引伸為微妙之義”。[37]241)可見“眇”本訓(xùn)小目,后延伸“微小\"之義??低跹约荷怼绊痦稹惫倘皇侵t語,表明自己的微末。但這種微末并不是言自己出身之低,而是表明自己能力的不足。因為合格的君王要“遵循大法”\"諧和天下”,而要想做到這一點,則必須遵循天道。周人認為自己是受天命而克殷,其權(quán)來自上帝,其命及禍福亦來自上帝。成王垂死,認為是“今天降疾”。康王即位,其誥亦云“皇天用訓(xùn)厥道,付畀四方”。[21(315)但天之大,人力往往難窺。道之大,人又往往難循。因此,康王用“眇”表示自己的微小,是通過謙稱自己目力不及,視線微弱來予以完成的。
故而,“眇\"之“小”義實來自“小目\"所造成的視線不明。因為“不明”,所以不能與天并駕齊驅(qū),故而為小。因為不明,所以不知“道\"之所以,故而為小。這也是成王與康王反復(fù)強調(diào)“敬忌天威”的原因。而除了在天的面前表示自身的謙卑外,康王言“眇”也是自謙于圣王?!笆ト思冉吣苛ρ?,繼之以規(guī)矩準繩,以為方員平直,不可勝用也”,[188此即是說因圣人“竭目”,后世才有可繼的規(guī)矩準繩、方員平直。而康王作為遵循先王之法的后繼者,當然不可以言自身“目\"之強。其所能做的當然只是謹小慎微的恪守“規(guī)矩準繩”。這也是太保敬告康王“無壞我高祖寡命\"21(314的原因。因此,“眇眇予末小子”不僅言自身于天的微,更是言自身于先王的微。而這種微乃因“目”的視之弱造成。當然,王者敢言“小目”,也是自知承繼于天以及圣王的緣故。
康王自稱己“眇”的說法,也被后世的君王所沿用。漢文帝時期,曾發(fā)生日食。漢文帝劉恒以之為上天對自己治政不力的警示。因而下詔自陳其過,自言“朕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予一人”。[38(170劉恒雖本不是天子之選,而是被陳平等人擁立以登大寶,但是身為劉邦的后代,而又有代王之尊的劉恒怎么也稱不上“微”。因此,這里的“眇”同樣是沿自康王之例,指向的是“小目\"所造成的“視微而不明”,并借指自身能力的不足。這也是劉恒對日食之狀的回應(yīng)。其在詔書中又言:“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盵35K170)\"三光”,顏師古釋曰“日、月、星”。[35(171)皇帝如何會損日月星三光之明呢?因其失于觀,失于察。若王者不觀,則不明,進而有過,等于日月星不明。因此,日食可以看作是上天對皇帝“不以為目”的警示。也正因為如此,劉恒才會說:“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之所不及,丐以啟告朕。\"351170其自言皇帝仍有見之所不及。較之康王,劉恒無疑更加誠懇。劉恒令臣民可將王目所不見之處上告于王,以此來達“明”,使三光不晦,使王政順暢。而等到劉恒垂死,其在遺詔中,又多次言及自身的“不德”“不敏”“不明”,并再次提及其“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35192可見其對自身目眇的認知,更說明“目”對君主政治的重要性。
君主自稱眇,看似自謙,但無疑也是種特權(quán)。
眇,雖意味著視線的不足,卻無損君主凝視天下的政治權(quán)力。誰可以看,誰不可以看,可以看什么,不可以看什么。這些都是君主的權(quán)威體現(xiàn)。甲骨文中的“臣\"字與“民\"字,通過對“目\"的豎垂或者傷害來表明一種隸屬臣服關(guān)系,[39169-72)這種關(guān)系正是借由對人體感官的限制而實現(xiàn)的。朗西埃曾將政治看作是感性的分配關(guān)系,認為“政治首先是對感覺/感受材料的分配”。[40在王政中,“目\"的感官、感性顯然屬于不平等的分配。從君到臣再到民,每一個政治個體的視線感官都被劃分為不同層級。君主盡管自稱“眇”,卻無所不看。受治之民,卻被嚴格限制視線,乃至連君主的樣貌都不可直視,只能以跪拜的姿態(tài)垂下眼眸。
??略趯ξ鞣健皥A形監(jiān)獄”—一種便于監(jiān)視囚犯的“全景\"式建筑—的分析中,指出其“中央監(jiān)視點\"乃是“作為權(quán)力實施的核心”。[4II51)君主政治亦如此。作為政治體系核心的君主,坐在龍椅這一中央監(jiān)視點上,監(jiān)視整個國家的政治運行,并發(fā)號施令。在天子之眼的目觀下,任何人都處于被看見的狀態(tài),也就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被掌控。即使君主目“眇”,但“目”監(jiān)察的陰影只要塑造出來,便始終籠罩每個人的頭頂。正如??滤f:“一種監(jiān)視的目光,每一個人在這種目光的壓力之下,都會逐漸自覺地變成自己的監(jiān)視者,這樣就可以實現(xiàn)自我監(jiān)禁。\"37][158在\"目\"的監(jiān)禁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42K286)于是,表面“眇”目的君主,卻深深遮住了人們的眼晴,讓可看與不可看成為權(quán)力的界限。
四、結(jié)語
目,在早期中國王政中具有雙重政治隱喻。一方面,它象征了政治的理想:君主的目明——政和;另一方面,它又揭露了政治的現(xiàn)實:君主的目眇一——政困。《周易·系辭下》講包犧氏“王天下”,由觀“天象”“地法”開始。不觀不明,無以為王。作為政治權(quán)力核心的君王,其雙眼必然不能同于常人之眼,他必須具備圣人的“明目”,不受困于感官世界,而能看清世界的真相。因此,王在王政的理想設(shè)定中,其目應(yīng)順見、明察。所謂“蒼天有眼”,乃是中國人對天地秩序的樸素理想。同樣,君主也被要求“有眼”。簡言之,目明,對君主政治合法性的建構(gòu)有著重要意義。但在現(xiàn)實的政治實踐中,并不存在完美的明王。國家的運行也不能只仰賴王一人之目,勢必要納入臣民之目。為此,王必須承認自身“目”的不足,即以“小目”之“眇”來直指自身,以此來確立臣對王批評的合理性。此外,典章制度,在古人眼中皆由包犧氏、堯舜禹等先王制定完備,后人只需遵守法度即可治理好國家。因此,在早期中國王政中,王重要的功能并非創(chuàng)造而是遵循。所以只是承接先王權(quán)力、遵守先王制度的王,自然也就不敢夸耀其“目\"明,而僅以“眇\"形容自身,表明自身權(quán)力來自圣明的先王。無論是目明或目眇,其根本目的都是建構(gòu)權(quán)力話語,樹立王權(quán)的合法性。王以“目”——權(quán)力的眼睛——統(tǒng)治臣民,被看者作為臣服者,則垂下雙眼,處于失語的沉默狀態(tài)。圍繞“目”,一種??率降娜笆奖O(jiān)視體系在政治的各個層級鋪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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