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18王朝(公元前1550-公元前1295年)時期的王室檔案阿馬爾那書信因極高的史料價值而蜚聲國際。1887年,這批檔案出土于埃及阿馬爾那附近的古都遺址,因之得名。書信多以阿卡德語寫于泥板之上,時間跨度從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晚期、經阿蒙霍特普四世(后改名埃赫那吞)至圖坦卡蒙一世統治初年。自發現阿馬爾那書信以來,書信及其反映的“阿馬爾那時代”西亞北非大國及其附庸國的關系,一直吸引人文領域專家、古物收藏家以及歷史愛好者們的廣泛關注。
阿馬爾那書信的發掘和研究對歐洲外交起源說發起了有力的挑戰。20世紀90年代開始,亞當·沃森和雷蒙德·科恩的一系列論著引領了對阿馬爾那外交關系的學術討論。馬里奧·利維拉尼、喬弗雷·貝布里吉和雷蒙德·威斯布魯克等多位古代近東史研究者以及相關領域專家各抒己見,認為在公元前14世紀的近東地區已經出現了有效運轉的外交體系,在西亞北非國際關系中扮演重要角色。科恩指出:
殘存的信件提供了無以辯駁的證據,證實至少在修昔底德之前的1000年,馬基雅維利之前的2000年前,存在一個復雜而有效的國際關系管理機制。這比大多數西方外交史學家迄今為止認識到的要早得多,也駁斥了通常采用的希臘一羅馬一歐洲外交起源說。
此后,學界對阿馬爾那書信的研究持續升溫,學者們除了關注阿馬爾那時代的國際體系、外交政策和策略、帝國政策、國際貿易,也探討文獻本身涉及的語言、語法、外交辭令等技術問題。
袁指揮教授兼修埃及學與亞述學,熟練掌握古埃及語和阿卡德語等古代文字,是國內最早開展西亞北非外交關系研究的學者之一。他精研阿馬爾那書信二十余載,已發表40余篇論文,成果頗豐。袁指揮教授的新著《阿馬爾那時代西亞北非大國外交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年2月版)是近年來對西亞北非外交史研究的一部集大成之作,系統地分析了阿馬爾那外交體系形成的歷史根源、主要特征和運行規則。
作者首先對阿馬爾那書信的發掘和研究情況進行了介紹,重點梳理了阿馬爾那時代西亞北非大國外交關系、外交制度以及外交策略的研究情況,探討了外交學框架學說及其在史學和國際關系等領域的產生和廣泛應用。作者指出,目前阿馬爾那研究的缺陷主要在于:第一,泥板書信翻譯的滯后導致原始文本分析與理論結合方面的研究不足;第二,與古希臘和羅馬的研究相比,傳統外交史家在古代西亞北非外交方面的研究投入較少。作者嘗試在制度史的研究中對理論和方法進行新突破,主張從世界體系理論、中心一邊緣理論和博奔論等理論中擇選較合適的方法和模型,深入剖析古代西亞北非的國際關系演變。
阿馬爾那時代外交研究涉及西亞、北非多個文明,時間上更是縱貫不同國家的多個王朝,來自不同學科、領域的研究者在相關概念和術語方面存在分歧。作者對“阿馬爾那時代”等概念進行了重新界定,采納學界共同認可的時空范圍,避免古代概念與現代概念雜的欠妥做法。在國際學界普遍認可的青銅時代框架下,作者將“阿馬爾那時代”的時間跨度定為公元前1550年至埃及18王朝法老圖坦卡蒙去世的公元前1323年。而在研究的空間范圍上,則界定為西亞和北非地區。其中,西亞具體涵蓋了兩河流域及其相連地區,如敘利亞、巴勒斯坦、伊朗高原、小亞等地;北非則主要指埃及和與其相連的努比亞、利比亞等地區。在術語方面,西方一些國際關系領域的學者卻并不排斥借用現代主義的方法進行研究,引發不少爭議。意大利歷史學家利維拉尼曾呼吁在解讀古代經濟時應警惕現代主義。作者特別強調,近現代的概念不適用于古代外交的研究。“外交”這一術語源自古希臘語,其原本的字面意思是折疊的書信,如官方發放的通行證、許可證或稅收證明,輾轉經拉丁語、法語借人英語。1796年,英國國會議員艾德蒙·伯克首次借用該詞比喻法國的明暗兩線外交活動,強調外交實踐的雙重特征。后來,“外交”一詞常用于指近現代外交,涉及現代國家機構為增加國家多方面的利益而秉持的外交觀念、從事外交活動的特定機構以及談判締約的方式等,與青銅時代的西亞北非世界有很大不同。就西亞北非歷史研究而言,作者將這一時期的“外交”定義為國家及其代表在戰爭、和平時期對國家間政治關系以及嵌入政治關系中的經濟關系的維持以及維持的途徑、方法。
作者雖然主要關注阿馬爾那時代的西亞北非外交,但是將研究視域擴大至從蘇美爾城邦時代中萌發的松散聯盟,延伸至埃博拉時代的貿易和外交關系網,再到馬里時代的西亞外交體系,最終聚焦阿馬爾那時代確立的西亞北非外交體系。19世紀70年代中期,意大利考古學家保羅·馬蒂亞及其團隊歷經數十年發掘,在敘利亞的埃博拉古城遺跡已經發現數以千計塊泥板,多為國家行政文件,被命名為埃博拉檔。該文獻證實,可能早在公元前24世紀,古代西亞國家已經開始了外交實踐,建立起復雜的外交網絡。作者吸收近年來考古學界的研究成果,認為兩河流域孕育了最早的外交關系,他的論著以外交制度的形成和發展為研究的出發點展開討論,再從文化和心理角度深入分析。
該書正文可分為三個部分。前兩章為第一個部分,作者追根溯源,具體考查了從埃博拉時代(公元前25-"前23世紀)到馬里時代(公元前2000-"前1700年),再到阿馬爾那時代西亞文明的興衰以及外交關系的演變和阿馬爾那外交體系的最終形成。作者指出,在阿馬爾那時代,西亞北非的政治格局走向多極化,但始終為幾個大國把控,先是以埃及、米坦尼和巴比倫為主導,隨著赫梯和亞述的崛起,政治秩序轉變為赫梯、埃及、亞述、巴比倫四國的主導。作者通過具體案例展示了西亞北非大國之間外交關系的演變的過程,為讀者詳盡而生動地重構了西亞北非大國之間和平與爭斗的歷史畫面。在國際形勢由三大國鼎立向四大國主導的轉換過程中,經歷了米坦尼滅亡的重大事件,但西亞北非仍維持了大國均勢的格局,保證了外交體系的平穩發展。此外,作者也強調了技術層面的影響,作者指出,中巴比倫語(阿卡德語)成為大國之間消弭文化差異影響,提升外交效率的重要媒介,是構建阿馬爾那外交體系的基石之一。
作者追溯了阿馬爾那時代西亞北非大國外交慣例的形成與演變。作者強調古代西亞的契約法律傳統對外交起到了重要作用,西亞的外交慣例經埃博拉時代、馬里時代的發展,逐漸發展成熟,并為兩河流域、敘利亞、胡澤斯坦地區接納和沿用。在此基礎之上,阿馬爾那時代的大國更是在外交中形成了獨特的外交準則,即家庭準則和對等準則。阿馬爾那時代的大國沿襲古代西亞的交往方式,將家庭觀念投射至國際關系中,西亞北非大國的君主以兄弟相稱,構成國際外交關系的核心,大國與附庸則以“主仆關系”為紐帶展開外交活動,國家之間形成不同等級,奉行政治和外交等級對等和服從的準則。這些通過泥板文書所載國與國之間的禮物交換、王室聯姻、信息溝通等豐富的外交活動得以體現。通過外交書信中的具體例證,作者闡述了外交關系建立、中斷、重建和確認的過程。除此之外,作者還分析了條約和結盟的表述、境外國民的保護以及外交禮儀的應用等外交活動中的一些具體問題。
隨后,作者從文化角度分析西亞北非大國之間的外交關系沖突的根源以及各國在外交體系中的調適。作者首先闡述了各國的神圣主權觀念,強調兩河流域諸國與埃及王權神化程度的差異為埃及融入國際社會的一大障礙。作者指出,埃及為了適應西亞的外交體系,采取了國內外不同的兩套表述方式。埃及對西亞大國以兄弟相稱,對內則貶損外國,將外國統治者降級,稱為王公或酋長,維持法老威望,也引發了赫梯的抗議。作者分析了西亞北非諸國在宇宙觀與戰爭、和平觀念方面的差異,認為這是導致國家交往中兩河流域國家更為務實的深層原因所在,巴比倫外交活動的目的多為追求經濟利益,亞述對埃及的外交政策是力圖進入“大國俱樂部”,實現國家崛起。埃及在對外交往中,把和平關系視同外國對埃及的臣服,在與西亞國家的交往中多生齟齬,泥板書信中不乏沖突的記錄。在胡里人的“友愛”觀念指引下,米坦尼王國強調大國之間的和平,期望大國保持和諧的狀態。赫梯則重視利用制度,在外交法理方面保證自己對附屬國的統治。接著,作者從中心一邊緣觀念更進一步探討西亞北非大國沖突的深層次原因。他強調文明的碰撞與交流弱化了各大國的中心一邊緣觀念,為外交的順暢而做出妥協,埃及也克服了極端戰和觀念的影響,與西亞各國保持了同步。
最后一部分即第四章,作者借助博弈論中的多個模型分析了西亞北非的外交戰略與策略的制定。他指出西亞北非大國先衡量利益,制定戰略和外交策略,再通過技巧,實現利益最大化的目標。作者首先用斗駕博來解釋赫梯與米坦尼戰爭的形成,再用智豬博奔模型分析亞述的崛起。面對赫梯的快速擴張,埃及和亞述走向聯合,這一過程可以用了獵鹿博弈模式考察三個大國的關系。作者認為,西亞北非大國在外交關系中,為保證利益最大化而采取了理性決策,以禮物交換為手段,采取了拖延、遷回、夸耀、貶低以及掩蓋等多種策略以達到目的。西亞北非大國在禮物交換中建立起“兄弟之情”,此外還以通婚的方式來調整國家關系。在王朝聯姻策略方面,作者分析大國外交關系中如何計算收益以決定策略,重點考察了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與巴比倫王卡達什曼恩利爾一世在探視公主、交換公主等方面的博奔。作者指出,與禮物貿易不同,外交聯姻是一種有限重復博奔,通常一代國王僅進行一次聯姻,不可能無限次進行,故而參與方會進行激烈的討價還價。聯姻時出嫁公主的一方會獲得更大的收益,但同時承擔的風險也更大。
全書核心在于深挖西亞北非外交體系形成的根源和運行機制,第一部分占據了大半篇幅,作者傾注了大量心血翻譯和梳理史料,并且輔以文化和心理層面的解讀,論述西亞北非大國經過復雜的斗爭、貿易與合作,最終跨越文化障礙建立起和平交往、多元交融的國際體系。作者將古代西亞千年間零散的歷史碎片整合成一條線索清晰、細節豐富的畫卷。在學術規范方面也十分嚴謹,論證嚴密。作者列出了完整的腳注和參考書目,涉及中文、英文、德文等多個語種,極少出現錯誤。順便說一句,書中提及的因敘利亞古城埃博拉泥板而得名的埃博拉時代與病毒埃博拉容易混淆,或可考慮改為其他音譯名,如埃卜拉。詳細的注釋和索引便于讀者查對具體引述內容,也為研究者結合相關內容展開進一步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指引。最后,作者還附上了阿馬爾那泥板文書的題解、泥板譯注,原文的拉丁化轉寫、全部中文譯文,方便讀者查閱,也為初學者或愛好者提供了學習古文獻的參考案例。
要而言之,這部厚重的專著既是埃及學和亞述學交叉研究的前沿成果,以宏大的視野審視了西亞北非文明的互動和興衰,也為國際關系史研究提供了新的分析視角。同時,作者通過大量具體例證和分析——尤其是對數百封王室書信的解密,生動地重現了“昨日”的圖景,也為普通讀者推開了一扇通往近東文明千年歷史的大門。
(作者系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