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魯迅先生散文集《野草·秋夜》中“棗樹”名句:
在我的書柜,可以看見柜里有三聯版兩本書,一本是《極高明而道中庸》,還有一本是《極高明與道中庸》。
這兩本封面和內容完全不同但都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極高明而道中庸》和《極高明與道中庸》,一本是經濟學教授盧周來的“經濟學讀書札記”,出版于2023年5月;一本是哲學教授唐文明的“補正沃格林對中國文明的秩序哲學分析”,出版于2023年9月。
錢書先生著作《七綴集》(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6月版)有一篇附錄,是《《也是集》原序》。而在這原序之后還有一則附識,寫的是錢先生作完《也是集》后,“發現清初人寫過一部著作,也題名《也是集》”,錢先生仍懶得去改這書名,因為他認為“即使有一天那部著作找到而能流傳,世界雖然據說愈來愈縮小,想還未必容不下兩本同名的書”。
“同一個世界”即使愈來愈縮小到人們只追求“同一個夢想”,但一定也能容得下“兩本同名的書”。其實,在我的書柜里還有一本《極高明而道中庸》,只不過不是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而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12月版的內容為“四書的思想世界”的合著《極高明而道中庸》。
我最先閱讀的這本中國社科版的《極高明而道中庸》,由“第三代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美國夏威夷大學哲學終身教授成中英與中國人民大學哲學教授梁濤主編,一度讓我沉浸在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的思想世界流連忘返。這本書收集了海內外知名學者如北京大學趙新、清華大學廖名春、首爾國立大學郭沂、密西根大學杜祖貽等關于四書研究的最新成果,對四書的思想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對四書概念的提出和形成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對四書學的發展演變做了認真梳理,尤其對四書的價值觀做了重點闡發,揭示了四書所代表的“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思想世界。
“極高明而道中庸”,語出理論色彩濃厚、朱熹認為讀四書中應最后才讀的原典《中庸》第二十七章:“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緊接其后的一句更是婦孺皆知的名句:“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
經典文獻對“中庸”的解釋,還是“中華經典藏書”《大學中庸》第一章對“中”的理解最直接最權威: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南宋理學家朱熹在《中庸章句》中定義:“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薄安黄灰小保闯鲎浴洞髮W中庸》第十章,核心就是講“中庸”,即“中立而不倚”;以“平?!苯忉尅坝埂保靡仓赋隽似浜线m度和日用性。
我所讀的三本不同的《極高明而(與)道中庸》,用今天白話文來講,著書立說者都比較好地體現了學者的真誠必須在“尊崇道德而又追求學問”的前提下,努力實現“既達到廣博的地位而也窮盡精微之處,既達到高明的境界而也遵循中庸之道”這一美好目標。
所讀皆如愿,時間花得值。內容各不同,體會則不一。本次重點品讀盧周來教授其人其書。
我認識、熟悉、交往、欽佩周來,至今三十年矣,連跟他當公務員的夫人和讀博士的女兒都莫逆于心。他家與我家,屬通家之誼,如今我內人與他夫人和女兒,不但是密友,亦可謂手帕之交。
具體在哪一天、什么情境下認識周來的,我記不住了,依稀記得我倆共同的好友程亞文教授說起過一次。
行政上隸屬于安慶的太湖、宿松、望江三縣緊鄰而居、河流交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簡稱“太宿望”,好似一個人。周來是太湖人,我是宿松人,他的母親與我還是來自同一鄉鎮,所以我倆的“家鄉話”相似度在95%以上,交流起來親切,來往自然密切。
在北京,很長一段時間,我與周來緊密毗連復興路而居,相互走動是近在尺的事情。當時,談個事、聊個天、打個牙祭,我從復興路南跨過復興路上的過街天橋,就到了他溫暖的公寓房里,一起談笑風生,其樂融融。當下,離得也不遠,步行半個小時就到了。當然,是以我倆擅長齊步的速度行進的。
在周來當教員、我任編輯的那段時光里,夏季雙休日兩家聚餐最多的是玉泉東市場旁邊一家腌蘿卜煲鴨湯特色店,百十塊錢一頓,吃得兩家孩子滿心歡喜、大人心滿意足。其實,大快朵頤的滿足感,不因食材精致,不因環境奢華,更不需鋪張浪費,而是始自“人間四月天”地共享著你情我愿、你來我往、你唱我和的“夏的生長”。
我們的日常生活與交往,除了飲食男女的吃吃喝喝外,更多的是奉公克己的讀讀寫寫。我和周來一起買書、淘書、談書的故事,那可有得講了。
一套由蕭乾先生主編并作序、中華書局2005年12月出版的新編文史筆記叢書,洋洋大觀五十卷,擺在我家書柜明顯處,常常細看品其味,攤在我的案頭隨手翻。這套“寫人、事而摒除誤會曲解,述歷史而符合真實面目”(蕭乾序語)的以親聞、親見、親歷為主的軼事掌故、瑣聞雜記叢書,就是我跟周來一起淘回來的。為什么不說是買呢?因為起印量不大,從版權頁上看,印數僅2000冊,書店里已買不到了,是從當年石景山一處舊書舊貨市場上發現的。
好友相處之道,則為好事共分享、愁事也分擔。學友交往之美,便是樂友之書樂、問學之解惑。周來三十郎當、風華正茂之時,他的經濟學專著和以經濟學理論作為思考基礎的學術隨筆集,廣受出版社青睞,一本接一本地推出。韓少功作序的《窮人與富人的經濟學》2002年5月由海南出版社發行,緊接著6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又出了他的《窮人經濟學》。這兩本學術隨筆集別看書名有“一半相同”,但目錄和內容沒有一篇重復的。半年后的2003年1月,石油工業出版社就出版了他的經濟學專著《劍與犁——當代國防經濟的理論與實踐》。公歷2003年1月,其實還沒有出農歷2002年。那時,他出書交友,群賢畢至,鴻儒談笑,少長咸集,我也忝陪末座,受益匪淺。他廣交深交的師長學友,一一舉薦,讓我學有名家,問有所答。
好友接連出書,除了祝賀,祝賀年輕的“盧周來正是中國非主流經濟學家中的中堅人物”(見《窮人與富人的經濟學》封底),還有分享。特別是我正享受著《窮人經濟學》中的思想精華,品嘗精神大餐,回味并由衷地感謝他采集提供的精美而富有營養的食材時,他干脆把廚師即該書責任編輯趙南榮先生請來,與我們一起分享編書出書過程。
而這一分享竟引出了后續故事,雖只有過程,但周來愿意把“一個快樂變成多個快樂”的美意一直都未曾忘記。因為有了《窮人經濟學》出版過程的分享,“代表著文化追求”的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趙南榮,差一點成了我的一本雜文隨筆集《書生也瘋狂》的責任編輯。趙先生不只在本社有名,而在整個出版界都鼎鼎大名,因為在整個中國大名鼎鼎的易中天讓出版社虧本和大發的著作,責任編輯皆趙南榮。趙南榮愿意給雜文作者做嫁衣編集子,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通過周來的引薦、趙先生的賞鑒和前期深入的交流,出版社決定出版朱鐵志、張心陽等我們五位作者的雜文隨筆叢書。2004年3月下旬,我們分頭給出版社寄去了書稿,同時寄出了出版社先期寄來并由我們作為甲方簽名的圖書出版合同,正靜候油墨飄香并伴有薔薇味道的書稿從滬上開印流布。不料,一封寫于5月13日、出自趙南榮親筆的錦箋,從上海寄到我這個叢書聯絡人手里,表示“這套書沒有成功出版,實在遺憾,也很對不起你們”的歉意,一再肯定“內容很不錯,文筆也好,出版后讀者會有興趣的。所以前期工作已開始做起來”,只因世事難料,“常常是不講理由的”,便把這套書“就擱下了”。此乃流布不成,便成流產。
藏有思想鋒芒的經濟學隨筆也會是好雜文。《窮人經濟學》開篇《點評鄉下姑姑來信》一發表,就被當年《雜文選刊》看中而全文轉載。周來的經濟學思考融入了人文關懷,不純粹是工具理性的闡發而富有價值理性的傳揚,讓更多讀者不僅僅長經濟學知識,而且在受益中思考共鳴,這恐怕也是作者求之而難得的吧。
如果說周來這些發表在《讀書》《書屋》《天涯》《二十一世紀》《文化縱橫》等刊物上的經濟學隨筆只是他學術生涯錦上添花的美好,那么如《締約視角下的企業內部權力之謎》等四部經濟學專著、《戰爭經濟學》等多部譯著和發表于《經濟研究》《管理世界》等學術雜志上數十篇專業論文,還有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及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多項,才會讓他在人才濟濟的國防大學教員隊伍里脫穎而出,在35歲金色年華就成為頭角崢嶸、卓有成就的教授和博士生導師。
術業有專攻,事業必成功。既因學養深厚的防務經濟學學術成就,更有前瞻遠矚的軍事戰略戰術造詣,他46歲副軍緊后又官拜陸軍少將。軍中46歲,是大多數人忙著向副師正師努力攀登的年齡。但無論他官大官小,在我心目中,他永遠是同志加兄弟,因為我看重的是他的學問而沒有羨慕他的官階,他表現得倒是親切如前和平等依舊。
周來稱得上真正的儒將。其文才武略,文有心儀追問的學派學人,武有鐘愛追步的韜略謀略;其風度儒雅,“腹有讀書氣自華”(宋·蘇軾),是焚膏繼、皓首窮經后的容光煥發;其俠肝義膽,“亦狂亦俠亦溫文”(清·龔自珍),是不同年齡、不同歷練后的真實寫照。學問上羨慕他,起碼要學他專心致志、勤勉如一的好學習慣。“學術大家”公號上流傳著一份《盧周來的書單》,是2005年1月他應《中國圖書商報》創刊10周年之際約寫開列的十本書單及說明;《資本論》([德]馬克思著,中央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04);《經濟學》([美]薩繆爾森、諾德豪斯著,蕭琛主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08);《短缺經濟學》([匈]科爾內著,張曉光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1986);《賣桔者言》(張五常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世俗哲人:幾位著名經濟思想家的生平、時代和思想》([美]海爾布羅納著,蔡受百等譯,商務印書館,1994);《資本主義的動力》([法]布羅代爾著,楊起譯,三聯書店,1997);《通往奴役之路》([英]哈耶克著,王明毅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民族國家與經濟政策》([德]韋伯著,甘陽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當代中國經濟改革》(吳敬璉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這些書單,展示的是他經濟學專業基礎“以亞當·斯密、馬克思、熊彼特、布羅代爾、布坎南、道格拉斯·諾思等為代表”的冰山一角。
將軍漸長本領,書生不改本色。周來用餐,至今仍要配腌菜下飯,這腌菜不是咸魚咸肉,而是腌蘿卜豆角還有辣椒。有此,他就吃得津津有味,飯才算吃飽了。謙虛謹慎、勤儉節約,是與生俱來的本性,還是后天堅持的習慣而養成的素養?日常交往中,我所見的是一位低調溫和的學者,別看在課堂上他雄辯滔滔,生活中遇到委屈時一樣會口將言而懦。他鋒芒畢露的地方,在他邏輯謹嚴、思想深邃的文論里,在他科學前瞻、審時度勢的決策里。
身在軍營,心懷神州。我想起一首詩,即唐代詩人李賀的《南園十三首·其五》,如將其結句首字“若”改為“真”,則詩為:
男兒何必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真個書生萬戶侯!
新世紀一開張,周來出書可真是出上癮了。
前已述及《窮人與富人的經濟學》《窮人經濟學》《劍與犁》隨筆集和理論專著在2002年前后接二連三地推出。
僅一年多光景,周來的《游戲著經濟學》由鄭州大學出版社于2004年5月印刷發行,書內所收文章除《超越與尷尬》和《分裂與整合》兩篇外,均是2003年以來寫作的經濟學隨筆和札記。他寫于2004年2月的后記最后表示:
這本書也將是我對自己過去寫作的一個小結??赡茉谙喈旈L一段時間內,我將不再寫作經濟學隨筆。因為某種意外,更因為某種機緣,在我復拜師于楊瑞龍(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引者注)老師門下時,我也謹以此書表達對楊瑞龍老師長期以來予我的支持與教導的謝意。
此后記已明示他將“嚴肅著經濟學”或“學術著經濟學”去了。
又過一年,2005年6月,福建人民出版社發表了他16.6萬字的《邊緣的言說》隨筆集,他在該書后記一開頭就寫道:
收入本書中的文字,是我在2003年年底至2005年年初的各種經濟學隨筆、札記、時評或書評。這些文字曾分別發表于《讀書》《博覽群書》《書屋》《天涯》《中國改革》《經濟學家茶座》以及《中國圖書商報》《南方都市報》《新京報》《時代人物周刊》等媒體。
這是周來堅持寫作經濟學隨筆的余波或余威。2004年有所流連,2005年初基本上就“輟筆”了,輟的是隨筆。自2005年至2011年,他保持著每年一本專著與一本譯著的出版速度。他的筆,在學術的天地里耕耘不輟,共赴秋實。
軍人要習武練功,學者要撰書立言。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支健筆,不寫隨筆,則寫論著。周來的理論專著《締約視角下的企業內部權力之謎》(以下簡稱《企業權力》),是我看得最細致最認真的理論書籍之一,2009年5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以23.4萬字的篇幅出版。此時,在國防經濟領域,他已是一位功成名就的教授兼博士生導師了。
藝高人膽大,藝多不壓身。在此領域藝壓群雄,在彼領域可能屬于半路出家。善于觸類旁通者,彼此皆能打通。投身楊瑞龍教授門下攻讀經濟學博士學位,周來很自信地寫出的論文,解決了長期圍繞企業理論的一些矛盾和問題,就是這本屬于純企業理論著作的《企業權力》。周來從自己熟稔的國防經濟學已華麗轉身現代經濟學。2007年7月,他論文的一部分即“雇傭契約的性質及公平性研究”,提交給“轉型中國的社會公正:問題與前景”國際討論會,受到評議人及與會學者專家的熱烈討論和認同。后來在參加社會與學界有關《勞動合同法》的討論中,這篇論文也的確發揮了特殊作用。
周來的《劍與犁》和《企業權力》這兩本經濟理論著作,具體來說屬于數理經濟學派,兩著中不少章節以幾何方法和微分方法解釋研究經濟現象,分析說明邊際效用,好在我受過高等數學訓練,所以閱讀起來也能順理成章,不算有隔閣。周來在進行理論思考時,“公正”一詞一直在視野之中。特別是從《企業權力》第3部分主標題“雇傭契約的性質及公正性保證”以及小標題如“雇傭契約的公正性問題”“‘退出的自由’與契約公正”等,就可看出他對公平公正的上心。
自經濟到社會,公平公正,始終是周來關注研究的問題和對象。從以“經濟學”總冠名的《窮人與富人的經濟學》《窮人經濟學》《游戲著經濟學》在讀者中走俏,到雖名之為《邊緣的言說》其實依然是“經濟學自敘”在《讀者》《報刊文摘》《作家文摘報》等大眾媒體廣泛轉載,讓讀者進一步認識并了解到“經濟學者在中國不僅僅要以知識,更要以良知參與現實社會建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周來的隨筆集里無論是千字小制,還是萬字長文,觀點新穎尖銳,但行文理性克制;思想獨到深刻,但表述深入淺出;既是現代經濟學精神的傳揚,但不妨礙字里行間充滿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讀周來的隨筆集,正如《邊緣的言說》封底導讀所寫:不僅可以像閱讀一般經濟學普及讀物一樣,使非專業讀者從中學得經濟學的“三招兩式”,從而去釋放面對“經濟學時代”不具備經濟學知識所帶來的“壓迫感”,而且還可以使讀者了解中國知識界所關心的前沿話題。
非專業讀者可以從周來的著作中學到“三招兩式”,專家學者則可借周來酒杯,澆自己塊壘,抒心中所得。詩人、雜文家邵燕祥先生“偶然得讀學者陳鏞、蔡未名、曹志行主持的一篇述評,其中摘錄學者盧周來關于窮人與富人的消費行為以及窮人市場、富人市場的觀點——”。邵先生肯定“盧先生在分析了以上現象之后,正確地指出:一個社會的消費者中,窮人太多,富人太富,遲早要出問題。因為窮人太多,富人太富,必然會出現消費斷檔:窮人消費不起,富人所有的消費需求都已經滿足。于是,不可避免地,經濟將因總需求不足而趨向疲軟。而一些還存在腐敗現象的發展中國家,幾乎都將經濟增長作為維護穩定政局的不二法門。如果政治上長期腐敗,再加上經濟增長乏力,危機就不遠了。所以,聰明的政府,必須防止這個社會窮人太多、富人太富的現象?!保ㄒ姟陡F人經濟學》P40)
由此,邵先生作出分析引申,表達自己的看法:
一個健康的社會的目標就是減少窮人、增加富人,為此,要建立一種由窮致富的通暢渠道,不要讓獲取財富的通道只為少數富豪所把持,這是沒有疑義的。窮人太多、富人太富固然是一種病態,但沒有必要把窮人和富人完全置于對立的兩極;并不是為了減少窮人就必須減少富人、減少了富人就必然會達到減少窮人的目的。相反,在正常情況下,只有富人增加了,窮人才會減少。無數次歷史經驗已經表明,消滅富人的結果,就是大家都成了窮人,至多是給原有的窮人帶來“吃大戶”的一時之快,并不能使他們的貧困命運有任何改變。(見《一則廣告的閱讀筆記》,載2005年第3期《粵海風》)
邵先生20年前呼應周來的宏文,今年仍有公號繼續進行發布傳播??梢?,一個經過認真觀察而得出的結論,無論是防止窮人太多、富人太富,還是減少窮人、增加富人,都經得起時間檢驗,依然成立于歷史的河道上閃閃發光,提醒著我們:解決好“窮人不再窮、富人可再富”這一難題有多難。
以國際政治研究見長的學者程亞文,與許多渴望社會公正的人一樣,對周來選擇關注研究公正、平等十分同情和認同。他在評論《窮人經濟學》的書評《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經濟學》中寫道: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少為強者的聲音,但是,為弱者的聲音卻總是稀缺著。常識與理性還告訴我:一個完全平等的社會是不可能存在的,然而,不平等,不公正之不完全性,卻并不能構成我們拒絕追求平等和公正的理由,實際的情形往往是,假如我們舍棄了對平等與公正的追求,那么,人類社會將向不平等與不公正的道路越走越遠。(見2003年第8期《書屋》雜志)
近朱者赤,友智者悟。在此期間,周來繼續熟讀新近引進的各種經濟學文獻和譯著,我則遍覽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經濟學經典,雖沒有完全潛進去做到如數家珍,但也日積月累地生吞活剝了不少。我還以雜文筆法寫過經濟學隨筆,一篇《“帕累托改進”歪用》很快發表于2000年9月5日《雜文報》,而且后又收入雜文報編輯、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版的《思想花園》一書中。拙文開篇如下:
意大利經濟學家帕累托所研究的關于交易雙方在原來基礎上都得到好處的一種經濟活動,在經濟學上被稱之為“帕累托改進”。有一只“看不見的手”,不僅在經濟的市場上撈足了油水,還貪得無厭大大方方地伸向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做起另一種“改進”的文章來——這文章的題目叫腐敗。青年學者盧周來說,這種腐敗對于局中人——行賄者與受賄者——來說,也是一種“帕累托改進”。
因為這是一種“歪用”,是“腐敗有理”論的翻版,周來用過不少篇幅對此進行了冷峻分析和堅決批判。我循著周來的思路,對這一“歪用”泛化出“腐敗是一個次優選擇”“腐敗是改革的潤滑劑”等論調,在文中進行了尖銳的諷刺。
2012年后,周來由于身份的變化及各種原因,寫得少了,自然發表得少了,十年間我也再未見他的著作結集出版。2023年4月,北京三聯書店和商務印書館同時推出周來文章輯要,一是三聯的經濟學文集《極高明而道中庸》,一是商務的政治經濟學文集《致廣大而盡精微》。兩書裝幀精美醒目得基本一致,開本、封面、版面設計愈發相同,從形式到內容,堪稱姊妹篇,真讓我有“他日再相逢,清風動天地”(唐·貫休)之感。這是他對過去學術研究的回顧和小結,更是他學術生涯的新起點和再出發。
周來一手寫散文隨筆,談生活不僅談出散淡,而且散淡里有活色生香;一手寫論文文論,講學理不僅講得透徹,而且透徹里是公平正義。這文字上的兩手運斤如風,自是心里四兩撥千斤,直讓人羨慕、欣賞、評論。既有珠玉在前,亦可許瓦石狗尾續貂,我就書里書外再插幾句嘴,以便更好理解體會《極高明而道中庸》《致廣大而盡精微》兩書作者一片冰心在玉壺。
2023年9月12日,我在朋友圈轉發梁小民《讀書》雜志文章時,順手寫下一則簡短按語:學人友人盧周來教授的兩本讀書筆記,由商務和三聯兩家學術重鎮同時出版,雖難得卻好讀,也能夠“讀進去,讀出來”。
周來在《極高明而道中庸》序言中一起首就言明:“收入此文集中的文字,絕大部分發表于《讀書》雜志,少部分發表于《二十一世紀》《書屋》《文化縱橫》等刊物?!彼?0歲開始在《讀書》雜志上發表文章,且大多數封面示例標題,已示意為那期高看好看耐看的重點篇章。這些文章一經出刊,我基本上在第一時間認真閱讀,有時邊讀邊給他電話或短信祝賀,并感謝他又一篇力作問世;有時對個別處有疑或有不同看法,正好順便向他請教。
周來的學問是有理想、有溫度、有情懷的。除了深入的學術研究中邏輯分析需冷靜、嚴謹、細致外,他連綴起文章結構的心思都是滋潤人心的,其中透露出對人的悲憫或同情、對公正的精準詮釋、對弱勢群體的善意,恰恰是一位經濟學家的入世溫暖。就拿《極高明而道中庸》一書來看,全書除序言外,共分“學人與思想”“改革與轉型”“反思與創新”三輯。若說周來的整個人生理念或學術觀念是“極高明與道中庸,致廣大而盡精微”,那么“學人與思想”這一輯中第一篇《人間斯密:求解“斯密悖論”》就是他“極高明與道中庸”這一觀念的最好注釋,或者說,通過閱讀“求解“斯密悖論”,就能很好地找到閱讀理解周來文論、書評、隨筆的鑰匙。
周來解讀亞當·斯密先后撰寫的兩部大著《道德情操論》和《國富論》以及《亞當·斯密傳》,我都認真閱讀過。所謂“斯密悖論”,是后世學者認為“兩論”中對人性和道德的說法自相矛盾,把斯密視為倫理學上的利他主義者和經濟學上的利己主義者(盧著《極高明而道中庸》P4)。周來以中國知網檢索文獻,針對“斯密悖論”已有成說一“承認斯密在倫理學與經濟學上的不同人性觀”和成說二“不承認有‘斯密悖論’”,而從社會領域與經濟領域的區分、公正的道德高尚的“第三方”的存在這“兩個維度”重點進行分析解讀,正是“一分為三”思想的體現,此謂“中庸之道”也。中庸之道最為簡明的定義是“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簡稱“執兩用中”。“由于有‘兩’,故有‘中’,捉住兩端,中就顯露出來了;而‘用’,就是‘庸’;用中就是中庸。有兩有中是為三,所以說,中庸是三分法的又一認識成果?!保ㄉ虾9偶霭嫔?003年1月版龐補著《一分為三論》P25)
周來圍繞斯密“兩論”是否悖論而產生的無數文獻進行追根溯源的條分縷析,是令人信服而認同的。一個人在兩個不同場域的思考,甚至尖銳對立的深度沉思,如何反映出來?私人場域里想象的事,如何在公共范疇內表達出來?對于如何“中和”社會領域與經濟領域不同的人性法則?如何使得個體利益符合群體利益,特別是如何制約利己之心不使之發展成為損人之心?如何來提倡道德、抨擊惡行?他認為斯密并沒有將這些問題簡單地交給所謂“看不見的手”,恰恰相反,在《道德情操論》中,斯密引入一個“公正的旁觀者”承擔了上述責任,并為后來的《國富論》中“國家干預”思想定調。至于斯密將人性的豐富性主要區分為利己之心與同情之心并行不悖地表現在不同領域,我們可以從周來交往、敬重、研究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戰略學家托馬斯·謝林教授討論的“理性”問題中得到呼應:“個體決策不可能完全根據理性的推測,假如個體指的是活生生的人的話”,其原因是:“在單個個體內部,有可能存在一個神經、大腦和身體化學反應的系統,能夠交替產生不同的‘個體’,哪一個也不是唯一的人或自我?!碑斎?,謝林對此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兩個或者更多的自我交替支配同一個個體,它們有著不同的目標和品味,即使每個自我都積極地看待其他自我,也不得不解釋為戰略博弈,而不是聯合優化?!币虼?,“我們不能指望,個體在對那些可以引起不同價值判斷的事務進行選擇時會表現出理性決策的應有品味來”。
周來始終以開放包容的學術態度對待國外學者的理論,對外邦經濟學大師的理論與為人,一心向學,但從不迷信。當“中國經濟思想史上的群星閃耀時”(P65),他撰萬字篇幅的書評致敬中國三代經濟學人,由衷肯定“20世紀80年代初中期的改革的確是一種‘帕累托改進’:沒有損害幾乎任何局中人的利益,相反還增進了幾乎所有局中人的利益。這反過來又極大地增強了‘改革’這一共同理想的吸引力?!保≒76)
如果說周來著文《中國經濟思想史如果說周來著文《中國經濟思想史上的群星閃耀時》是一種情懷的表述,那么《轉型期中國經濟學家的社會角色》一文則是一種警惕:“一方面,我們的社會環境與社會輿論還沒有發展到區分‘私話’與‘公話’的地步;另一方面,一些經濟學家仍以經濟學為‘天下之公器’,挾‘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民族國家利益’等字眼以自重,更要命的是,他們擔當的還是‘政府經濟學家’的角色,這才是問題真正嚴重之處?!边@一警惕之聲,猶如黃鐘大呂,回響在轉型期的中國大地上。學理上,周來從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巨匠弗里德曼的矛盾(弗著《經濟學中的價值判斷》和《經濟學家與經濟政策》自相矛盾)說起,抽絲剝繭闡述經濟學家利益化后的經濟學,在經濟學家不自律的情況下,建議“政府必須嚴格區分開體制內經濟學家與體制外經濟學家”,呼吁“經濟學界必須反對任何形式的話語霸權”,期盼中國主流經濟學家出于長遠的考慮,學會讓步,并鼓動自己所服務的強勢集團作出讓步,使得弱勢群體能更多地從經濟增長中得到實質性好處?!盎蛘吒纱鄷簳r‘高尚一把’,也站在弱勢群體這邊說說話?!?/p>
即使如周來自己謙虛所言,“我的文字更近于‘掉書袋’,且內容未必能與時下風行的東西俱進”(盧著《極高明而道中庸》P7),但那“書袋”里的書均具有深刻的思想和獨到的方法,這些書一般讀者不容易讀到原著,像愚等末學膚受者恐也無暇顧及,所以雖未必風行時下,正恰能引起警戒?!稑O高明而道中庸》一書先后出現的外國學者達158名之多、征引的中英文主要參考文獻164部,讓我讀一人之書,享受與幾百位高人會合,恰是成本小、收益大的大大好事。
盧周來教授說,對他寫作初心影響最大的,仍然是中國傳統中關于君子的說法。在《致廣大而盡精微》一書的序言中,他對君子應“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有自己的理解。對“致廣大而盡精微”,他傾向于這一種解釋:欲達到寬廣博大的境界,必須能夠對世事洞悉入微、鞭辟入里。在《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序言中,他明確地寫道:“二十余年來我的經濟學立場,一言以蔽之,曰‘極高明而道中庸’?!倍摃詈笠黄恼摗稑嫿ㄆ鹩兄袊皻v史特性”的經濟學理論》的第四部分“結語”,即為“極高明而道中庸”,步步深入地闡明中國“歷史特性”的經濟學理論“取各家之長,舍各家之短”,去其兩端,允執其中。這也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儒家智慧極高明而道中庸。中國未來的成功,有賴于能否超越“左”與“右”,走上一條超越式與包容式的發展道路。他所理解的“極高明而道中庸”,就是致力于達到高大光明的境界,必須遵循中庸之道。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主任唐文明教授的《極高明與道中庸》一書的副題為“補正沃格林對中國文明的秩序哲學分析”,架起的是“中國與世界”進行文明交流的橋梁,吸引我閱讀的主要原因是有段時間我對沃格林十分感興趣甚至有點迷。沃格林著《秩序與歷史》五大卷(屬于譯林出版社“人文與社會譯叢”,2009年1月先出了卷二《城邦的世界》,整整一年后才出卷一《以色列與啟示》,隨后卷三《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卷四《天下時代》,遲至2018年8月才出卷五《求索秩序》),劉小楓主編的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西方傳統經典與解釋”系列叢書沃格林著《政治觀念史稿》八大卷(《希臘化、羅馬和早期基督教》《中世紀《至阿奎那》《中世紀晚期》《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宗教與現代性的興起》《革命與新科學》《新秩序與最后的定向》《危機和人類的啟示》),我都曾一一翻閱,還有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自2007-"2017前后跨十年出版的四卷本《沃格林集》,分別是《沒有約束的現代性》(2007年4月)、《信仰與政治哲學——施特勞斯與沃格林通信集》(2007年6月)、《自傳性反思》(2009年1月)、《記憶——歷史與政治理論》(2017年10月,厚達556頁)。上述兩套書《秩序與歷史》和《政治觀念史稿》各自最后一本即《求索秩序》與《危機和人類的啟示》,我甚至仔細研閱,努力尋找“秩序與危機”的答案。
看過沃格林下的這么多的蛋,有的看起來輕松自在,有的卻讀得十分費勁,晦澀難懂,使我燒掉了不少腦細胞、撓掉了不少頭發絲。究竟是不同譯者的譯筆使然,還是沃格林不同的寫作狀態使性子,鬧得前后如此不一?我得看看下這么多蛋的母雞到底是如何下的,于是閱讀起兩本不同的沃格林思想學術傳記,一本是《沃格林:歷史哲學家》(吉林出版集團2011年6月版),華盛頓大學比較宗教系榮休教授尤金·韋伯著、成慶譯;一本是《沃格林革命:傳記性引論》(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7月版),沃格林美國文藝復興研究所所長、路易斯安那大學終身特聘教授埃利斯桑多茲著、徐志躍譯。這兩本傳記出版于沃格林正在中國學術界風行的年代,那是21世紀初年就開始的事了。
今有唐文明教授“補正沃格林”,聚焦沃格林的《秩序與歷史》,尤其是《天下時代》,試圖回答“沃格林不同時期究竟如何看待中國文明”和“我們應當如何評價沃格林的中國文明研究”這兩個關鍵問題,補充沃格林原有分析的不充分性,修正不正確性,進而回應中國文明如何通過持續不斷地向西方文明進行深度學習,從而獲得自身的更新這一更為宏大的歷史性課題。唐教授在導論中特別說明將該書標題定為“極高明與道中庸”,是因為在他的理解中,“極高明”就相當于沃格林所說的“存在的飛躍”,“道中庸”至少其中一個含義相當于沃格林所說的“平衡設準”。中間之所以用一個“與”來聯結,正是為了凸顯如下這一點:在發生了存在的飛躍的各大文明中,對應于飛躍路徑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求得平衡的方式與機制也是多樣的、復雜的(唐著《極高明與道中庸》P14)。
盧著《極高明而道中庸》與唐著《極高明與道中庸》,還有成中英、梁濤主編的《極高明而道中庸》,皆為思想開放、沉潛學問的學者試圖在各文明之間架起哲學、政治、經濟等方面交往交流交融的橋梁,其用心實為超越左右、平衡設準。而這“平衡之法”,或可從龐樸教授“一分為三”的論述里找到真諦,也可說照應了龐教授找尋研究而得出的“動態平衡”(海天出版社1995年6月版龐樸著《一分為三》P5)。
老子與孔子在歷史上的相會,成于孔子后學之手的《易傳》與亞里士多德的《尼各馬可倫理學》的呼應,繼續和諧共融于龐樸“一分為三”的哲學思想里。龐教授從中外先賢思想及典籍出發,較早系統性地梳理研究總結出執其一端,不行;執其兩端,而不用其中,也不行;允執其中,中庸之道,才是最好方式,也是最高境界。歷史上有過“全盤西化”的爭論與“全面復古”的喧囂,留下可資借鑒的教訓,則皆為執其一端的“片面認識”毫無可取之處,因為如此“執”法根本認不清事物的面貌。也曾做過“一分為二”與“合二為一”的哲學體操,操練的結果遠遠不如“一分為二、二合為三”的道理那么“無往而不勝”(見龐著《一分為三論》)。對待事物發展的趨勢,認準未來成功的可能,不妨從加強“一分為三”的思維與實踐好好做好,進而努力達到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和諧境界。
(作者系原空軍報社社長、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