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月跡更“明”處漫溯

賈平凹在《月跡》中寫道：“我突然覺得，我們有了月亮，那無邊無際的天空也是我們的了。”月亮是賈平凹早期散文創作的原點，而這篇散文目前也以細致入微的感受與柔弱清麗的筆調出現在以略讀課文的形式出現在統編小學語文教科書五年級上冊的第七單元中，成為學生接觸賈平凹先生的第一篇課文。

河漢燦爛，月跡可循

讀完《月跡》一文，我們會發現賈平凹筆下的月亮是獨特的，盡管這是多年之后的回憶，賈平凹仍然以細膩柔軟的筆觸將兒時月下的場景描寫得生動活潑。而也正是因為對兒時，對月亮的一次次追憶，賈平凹得以撥開時間的層層密影，捕捉住記憶中月亮的足跡，以文學的形式展現其趣味。

《月跡》的篇幅不長，但其中的軌跡卻被描繪得饒有興味。從盼月到看月，從望月到尋月，從追月再到賞月，作者將每一個細節刻畫得格外詳細，而其中的每一條軌跡的背后就是一種趣味感，從現在的視野去看往事，沉浸到當時的孩童視角，這里面正是一種成年人對日常風物的趣味化。趣味的背后更是有一種樸素的詩情存在，即便當時處在一個純真的年代，但在月下的我們也是浪漫的，沿著月跡出發的同時，生活中有寧靜，也有生機，這就是一種恬淡閑適的趣味。

關鍵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月下場景在賈平凹的筆下卻成了一個好的故事，他把日常作為自己的寫作對象，并且使之散文化，這就在于他對于細節的精確把控。在《月跡》中，我們不會感到賈平凹在夸耀他的技巧，因為在月下的場景中，每一段描寫里都有一種真實美，不論是我們對桂樹和嫦娥的疑問，還是我們坐在沙灘上著沙的片段，都符合生活的真實。《月跡》中隨處可見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但一個又一個在生活中每天都發生的故事被賈平凹用藝術化的手段結合在了一起，就長出了新的枝丫。

《月跡》中的細節描寫不是一種獨立的描寫手段，它與感覺，與語言、環境等元素相融合。對于試圖通過回憶追尋兒時月跡的賈平凹而言，記憶中月下傾聽的聲音也編織了童年的另一種姿態。在《月跡》中，奶奶的聲音和孩童的聲音交替出現，打破了夜晚的沉靜，也伴隨了作者尋月跡的全過程，而這也讓作者慢慢地在自然中學會傾聽，當“我”在各個地方都看到了月亮時，作者此時寫道：“噢，月亮竟是這么多：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這是“我”聽見的內心發出的聲音，從孩子們的齊語到“我”內心的獨語，作者正在以“聽”的方式體驗著童年的美好與歲月的變遷。

另外，《月跡》中的語言更是富有“磁性”。賈平凹很清楚散文是一種作者主觀性很強的文體，散文的終極目的是應該表現情緒。所以，在《月跡》中，每個方塊字都能宣泄作者的情緒，但是在將情緒傳達給讀者之前，賈平凹先是通過詞匯和語句錘煉自己的語言。首先是《月跡》中的環境，好的故事一定是有生活的，可在面對自己熟悉的生活環境時，他并沒有將場景構建成單獨賞月的畫面，而是將一個整體的景象拆開來書

寫，在每一個小場景中又能出現相應的景物與對白，在院里尋月，焦點聚焦在葡萄葉，在瓷花盆以及爺爺的掀刃上；當在院外時，視點自然到了小河邊，沙灘上，甚至是天上和弟弟妹妹的眼睛里，作者以細微豐富的感覺與描寫立體了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不僅語言清新而自然，其間還有一種對故鄉風土人情的文化形態綜覽與內在詩意的追尋。其次，《月跡》中的語言節奏自然而舒緩，淳靜而流暢，作者非常注意長短句在文字中的搭配與使用，尤其是文章第二段與第三段的描寫，緊湊而輕盈，短促而桃達，能讓讀者有一種現場感，能想象出月亮剛照進院子，又瞬間出去時的那種情景，以及我們作為盼月者的急切與欣喜。而這正是作者語言的精密之處，他能將自己描寫的對象——景、人和事達到情緒化，使豐厚的情緒形成一種風韻深藏在字里行間，于是磁場就形成了。

月明情溢，美滿在即

在早年賈平凹的散文寫作中，常常伴隨奶奶、孩子、月亮、云雀以及他所接觸到的花草蟲魚，這些兒時的元素作為他早年創作的抓手，幫助他呈現一個洋溢著童稚之心的感情世界。情感是賈平凹的文字中厚重而又沉穩的內核，因為情在，他才可以自由地去體會月亮帶來的那一份美好。

在《月跡》中，正是有奶奶和三妹這兩個關鍵人物，她們的出現點綴了月下之景，使得這個夜晚充滿著生活的溫情。

奶奶是整個故事的橋梁，從開始奶奶告訴我們“月亮進來了”，到后來奶奶說：“月亮是每個人的，它并沒走，你們去找它吧。”我們一直是在奶奶的叮嚀下向月亮的足跡去漫溯，也就是說，沒有奶奶的出現，我們在月下看到的，可能只是掛在天上的月亮，而不會去感受到追尋月亮以及周遭事物的美好。奶奶在賈平凹的文字里，一直充當著一個關護者的角色，在《一棵小桃樹》中，奶奶是“我”牽掛的那一棵小桃樹的守護者。從兒時到成長，奶奶在賈平凹的記憶中沒有被抹去，他對奶奶的情分以文字的形式保存著。但是，賈平凹每一次寫到奶奶，又是節制的，在《月跡》中也是一樣，作為故事核心人物的奶奶在文中一共只說了九句話，且我是以旁觀者的角度進行的敘述。奶奶在賈平凹的每篇文章中出現的次數也是有限的，好像給人一種有情中不特別有情的感覺。其實不然，賈平凹是將這種親切的感情融在細節里，融在思想中，再以精巧的構思與細膩的文字將自己的情緒傳遞給讀者。奶奶在《月跡》中的出現，在《一棵小桃樹》中的出現，擊中的都是作者內心深處的那根弦，在他在多年之后回想起來能有一種家園感，奶奶的出現不斷喚醒著作者的家園意識，讓他在離開孩童時期仍然有一種精神家園感。所以在《月跡》中，作者好像是在旁觀之中體會著一種天真爛漫的童趣，但是更多的是在感受在月下的生活的溫情，在這個場景中，還有民間、民俗生活的溫情，其中涵蓋著日常生活中安穩的，底層的基本元素，這強調的有我與奶奶的情分，也有我與村莊，與世間的一種關聯性。而兒時這樣的溫情與美滿，足以溫暖作者的整個人生，所以賈平凹的文字里面不僅有著審美化的人生態度，更有一種對世界有情的態度。

三妹在文中出現的次數比奶奶更少，但是細讀這一段，也是饒有品位：

“有三妹漂亮嗎？”

“和三妹一樣漂亮的。”

三妹就樂了：“啊啊，月亮是屬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們中最漂亮的，我們都羨慕起來。看著她的往樣兒，心里卻有了一絲嫉妒。

我們會發現，賈平凹在文中的童年書寫和很多作者是不一樣的，比如蕭紅，她是回到童年的感覺對呼蘭小城進行敘述，但是賈平凹在這里是依據自己的經驗進行的書寫。就文本本身來看，我們當時其實都是不懂事的小孩，還帶有著一絲懵懂與爭強好勝，所以我們對于三妹的美麗，都會羨慕與嫉妒。而作者作為敘述自我，他其實是以大人的態度在審視與回憶這個場景的，在大人的態度里面，作者能夠理解當時發生的一切，他能理解奶奶夸三妹的好意，理解三妹對于美的追求，更理解其他小孩在旁邊產生的種種童真的心理。在長大之后對這一段進行書寫，作者想表達的，不僅有孩子們當時的純真，更有家人給予彼此的情深。

那么在《月跡》中，可以感受到的是作者對于故鄉，對于童年的那一份濃郁的情誼，但是在他的筆下，又不是那種激越的情感。賈平凹選擇遵從內心，有意搭建充滿著情意與趣味的“兒時空間”，從而在空間內部繼續點染，塑造屬于自己的理想世界。正因如此，賈平凹的散文才能有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胸襟與氣度和形而上學的美學氣韻。

月明人行，有理愈明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以物喻理是《月跡》中的一大亮點，作者沒有將道理直說，而是將尋找月跡的過程展開來書寫，在我們驚訝于與自然之中的深刻之后，在坐在沙灘上時，作者才借“我”的心理開始進行哲理性的思索，這樣便表現出一種理趣，使那些本來嚴肅的道理變得生動了。

在他上世紀80年代初期的散文中，幾乎每一篇都可明白無誤地向讀者揭示一個真理（這種揭示有它的善良愿望和美好的效果）。他想把散文變成一盞燈火，以此指引人們前進。而這并非平庸的人的心懷，在《月跡》的最后，能悟得的道理很多，我們能感受到天地之大與人的了不起，能體會到人對于希望與美滿的渴求與珍惜，還有豁達心態的重要。在追尋到月亮的這一刻，一種瞬間的集中與寂靜向作者襲來，在這樣一種環境下，他足以去追求大的境界，開始去對宇宙人生進行感應。

散文常常都是作者表達生命經驗與人生觀的方式，但是賈平凹卻不著重講哲理，在《月跡》中更多呈現的，是對日常生活的感受，細膩而柔軟，柔軟里面還有著生命的生機。月亮自古以來都是柔美的化身，它掛在天上，盈虧往復，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月色當空，觀賞者的心境不同，月亮的意境也就不同。而人在早年間看到的月亮也是不一樣的，相較于中年與晚年，早年間看到的月亮更為純粹，沒有任何的摻雜。《月跡》里的審美主體，在這樣一個甚至在恬靜的夜晚，有景有情相伴，心也變得安恬寧靜，還有一種悠然的從容感。因此，在作者的視角下，弟弟妹妹的眼睛里，都出現著小小的月亮。這就是一種主體的意趣，一些很平凡的事情會因為作者的凝視開始變得特別，這也是作者用心感應的結晶。

對這種感應的結晶，賈平凹給了它一個很好的名稱，謂之曰“跡”。他把他所有的文集，都定為什么什么“跡”。這也就是《月跡》名字的由來，這些“跡”都是用他的心態擁抱社會擁抱人生獲得的，而并不是靠什么經典和概念來啟發的。正因為如此，所以他的那些“跡”，不管是愛也罷恨也罷，也不管是轟轟烈烈還是普普通通，都會形成一些獨特的“境”來。所以，在《月跡》的最后，才會有一種升華到人生的生命哲學。那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也應該用一顆澄澈明凈的心從中感悟到這份美好與希望，這份豁達與從容，從而領略到賈平凹先生的情感與思想上的智慧，這是一種閃著光的思想，它值得被更多的人發現。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