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的《南華錄: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為我們展開了一幅晚明時期南方士人的生活長卷。在歷史中,晚明是一個特殊的時期,政治上的動蕩與文化上的繁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晚明時期的南方,尤其是江南地區,作為經濟與文化的重鎮,更是呈現出獨特的風貌。這本書以時間為經,人物為緯,通過對眾多士人、藝術家、工匠以及傳奇女子的描寫,串聯起那個時代的絕代風華與末世蒼涼。這部著作不僅是對晚明南方士人生活的全景式呈現,更是一場跨越時空的文化對話,讓我們得以窺見歷史深處的精神世界。
書中首章《古物的精靈》便將目光投向了項元汴,這位活躍于嘉靖、萬歷年間的大收藏家,一生都在致力于收藏藝術和歷史文物。
項元汴最為出名的當屬他締造的天籟閣。閣中庋藏之富令人嘆為觀止:商周鼎彝上的斑駁銘文,晉唐法帖間的墨韻流轉,宋元書畫里的山水煙霞,連同琳瑯滿目的金石古玩,跨越千年時空匯聚于此,構筑起一座煌煌巨觀的藝術寶庫。趙柏田在《時光收藏者》一節中敘述了在1556年冬天戲曲史家何良俊到天籟閣觀畫,讓讀者得以窺探了天籟閣的一角。何良俊在那次參觀中仔細觀看了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卷》、懷素《自敘帖》卷等。然而這僅為天籟閣中非常少的一部分,天籟閣還藏有米芾、蘇軾、宋徽宗等大量名家書畫,項元汴愛若拱璧,鮮少視人,何良俊在那次參觀中自然是無緣一見。后世研究者通過流落在市面上的項元汴之藏品的編碼,推斷出項氏書畫藏品在鼎盛時期有2190余件,面對如此浩如煙海的藏品,就連項元汴自己遍覽一次也要耗時兩個月之久。
平日里項元汴都會花費大量時間,靜靜地欣賞這些藏品。趙柏田戲稱項元汴好像“山洞里的一只穿山甲”,守著他的寶物。這話其實不無道理,作為商賈后裔,項元汴極為精明和吝嗇,他對天籟閣藏品的珍視近乎苛刻,他嚴禁外人隨意進入,甚至連家貓和蝙蝠等小動物都被拒之門外,生怕它們無意間對藏品造成損傷。或許正是項元汴這份對文物的敬畏與執著,使得天籟閣在喧囂的塵世中愈加顯得珍貴。
在晚明那個商品經濟蓬勃發展的時代,收藏之風盛行。項元汴的收藏并非僅僅出于財富的積累與炫耀,更多的是對歷史文化的深情眷戀。當他花費兩千兩白銀的天價買下《瞻近帖》,又一擲千金購得《自敘帖》時,他所贖買的,實則是逝去的時間和榮光。他在古物的紋理中,試圖探尋過去的時光脈絡,書寫屬于自己的藝術史。這種對精神世界的執著追求,在彼時物欲橫流的社會背景下顯得尤為珍貴。
其實,在那個繁華奢靡到達鼎盛的時代,項元汴無疑是幸運的,他出生于嘉興的巨富之家,憑借豐厚的家底和兄長的溺愛,傾其一生之力四處搜集各類珍奇古物。他在自己收藏的字畫上累累鈴蓋圖章甚至編號,雖因此受到“鈴印累幅,猶如聘麗人卻其面”的譏評,但這也成了項元汴獨特的收藏標識。這些曾在天籟閣名噪一時的奇珍異寶,在它們的主人西去半個世界之后,悉數流出項家,散落天涯,明朝覆滅后,部分名品被好古的清代帝王們陸續收進故宮之中,后來乾隆皇帝特意在承德避暑山莊的行宮中修建了一幢名為“天籟書屋”的藏書樓,以示他對天籟閣的崇拜之情。這位喜愛江南文化生活的皇帝同樣也喜好在收藏的書畫上題詞鈴印,如今流傳在世的諸多名家字畫上都留有乾隆的字印,不知這是否在項元汴的藏品中得到的啟發。從文物傳承的角度來看,項元汴的收藏的確為后世研究其藏品提供了非常重要線索。
值得注意的是,項元汴的收藏行為折射出晚明時期江南地區獨特的文化生態。當時的江南,經濟繁榮,文人薈萃,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氛圍。項元汴與眾多文人雅士交往密切,他的天籟閣已不僅是藏品的聚集地,更是文化交流的場所。當時的文人墨客皆以能到訪天籟閣為榮,他們在此吟詩作畫、鑒賞文物,碰撞出思想的火花。除了在天籟閣結交士子大夫,項元汴每年還要花費數月時間,乘船往返于江浙一帶,在《文先生》一節中,作者詳細記錄了項氏兄弟同吳門畫派領袖文家的交往趣事。在文徽明的晚年時期,項懷汴多次到訪蘇州,又多次向文徽明、文彭和文嘉三人寫信索求字畫,或許是潤筆費用可觀,或許是項文兩家交情頗深,文氏父子對于項元汴的請求無一不允。文徽明提倡的對文物鑒賞的“真賞”觀點,即“植志弗移,寄情高朗,弗滯勿移,是日真賞”,對項元汴的收藏起到了很大的影響。據記載,雖為項元汴好友,文彭文嘉兩兄弟都曾參與過對項元汴的欺詐,用臨摹的名畫名帖在項元汴那里換取不少銀兩。即便如此,這些瑕不掩瑜的文化交往,進一步豐富了項元汴的精神世界,也推動了晚明時期江南文化的繁榮發展。
同樣作為收藏家,晚明時期的董其昌作知名書畫家兼政客,他的收藏之路雖不勝項元汴等商賈之輩財大氣粗,但其憑借敏銳的藝術洞察力與官場人脈,亦構建起令人矚目的收藏體系。董其昌的收藏帶有鮮明的文人意趣與政治博弈色彩,他常以書畫為媒介,周旋于朝堂權貴之間,將稀世珍品當作社交場上的籌碼,既借此鞏固自身地位,又能在品鑒過程中汲取藝術養分,完善自己“南北宗論”的繪畫理論體系。一名書畫家收藏古畫就好比在歷史長卷中尋覓知音,他對王維、董源等南派畫家作品的癡迷,實則是對文人精神境界的不懈追求。在他眼中,每一幅古畫都是一個獨立的精神世界,承載著創作者的風骨與才情。他在《畫禪室隨筆》中多次提及,通過臨摹古畫與古人神交,方能領悟書畫藝術的真諦。這種將收藏與創作緊密結合的方式,使得董其昌的書畫作品既蘊含著深厚的傳統底蘊,又獨具創新意識,在晚明畫壇獨樹一幟。盡管董其昌書畫造詣冠絕一時,聲名遠揚,但其為官為人之道卻飽受垢病。退隱江南后,他縱容家人魚肉鄉里,強占民女,種種惡行終釀成“民抄董宦”的軒然大波。在《南華錄》的《萬歷四十四年的大火》中,作者生動還原了1616年春,華亭董宅被抄家焚毀的場景,董其昌多年搜集的珍貴藏品和自己的得意之作被付之一炬。即便事后官方調查還其清白,這場鬧劇仍如難以磨滅的印記,徹底擊碎了他在世人心中的儒士形象,使得其藝術成就與道德污點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與董其昌、項元汴的聲名顯赫不同,《南華錄》中還記錄了許多默默無聞的收藏者。他們或是清貧的文人,傾盡家財只為收藏一卷殘帖;或是鄉間的匠人,偶得一件古物便奉為珍寶。這些小眾收藏者的故事,雖不驚天動地,卻同樣展現出古物收藏的動人魅力。他們的收藏,無關名利,純粹是出于對文化的熱愛與敬畏。一件看似普通的陶器,在他們眼中可能是祖先智慧的結晶;一本破舊的古籍,或許承載著家族幾代人的記憶。這些平凡收藏者的堅守,如同點點星火,匯聚成晚明收藏文化的璀璨星河,讓我們看到,古物收藏并非只是權貴與文人的專屬游戲,更是普羅大眾對文化傳承的自發踐行。
從更深層次來看,晚明的收藏之風實則是社會轉型期的文化折射。書中有句話說“花是精華,人亦是精華,最為精華的還是這個時代成熟到了糜爛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的種種”,終究當士人階層在仕途失意與物欲誘惑間徘徊之時,古物收藏成為他們重建精神家園的重要方式。項元汴在天籟閣中與古物相伴,董其昌在書畫鑒賞中尋求超脫,普通收藏者在零星藏品中寄托情懷,本質上都是在動蕩的時代中尋找心靈的棲息之所。這些古物不再是冰冷的器物,而是被賦予了情感溫度與文化靈魂,成為收藏者對抗現實、追尋理想的精神寄托。
歲月流轉,天籟閣的珍寶早已散落四方,董其昌的收藏也早已灰飛煙滅,但他們對古物的熱愛與執著,卻永遠鐫刻在歷史的長卷之中。《南華錄》中古人的收藏故事,恰似一面明鏡,照見的不僅是晚明的繁華與落寞,更是跨越時空、永恒不變的文化傳承使命。
什么是南方的氣韻?趙柏田說:“這種水墨般的潮濕、緩慢與內里的堅忍,與地理、氣候相關,更與生活態度和價值取向相關。”這些獨特的南方氣韻成就了一隅獨特的藝術文化。
在晚明南方,園林、戲曲、書畫等藝術形式蓬勃發展,成為士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們在這些藝術創作與欣賞中,尋求心靈的慰藉與精神的寄托。藝術,對于他們而言,不僅僅是一種審美享受,更是一種對人生苦難的救贖。晚明南方士人的藝術追求,雖然無法改變時代的走向,卻在精神層面給予他們力量,讓他們在動蕩不安的世界中找到一片寧靜的港灣。
以園林藝術為例,明朝時期南方的園林文化蓬勃發展,如正德年間建成的拙政園,萬歷年間建成的留園等,到了晚明時期,園林藝術的發展更是到了鼎盛。園林中的山水、花木、亭臺樓閣,無不體現著主人的審美情趣和人生哲學。士人在園林中吟詩作畫、品茗會友,享受著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寧靜與愜意。它們是建筑藝術的瑰寶,更是士人精神世界的外化。
在晚明時期,優秀的疊山師備受追捧,他們以鬼斧神工之技,將自然山水濃縮于一方庭院。如計成,他認為比起普通匠人來說,疊山師更像是藝術家,“園林巧于因借,精在體宜”,必須要把“雅”作為遵循的藝術格調;如張南垣,其疊山不事雕琢,主張“有真山水之趣”,以黃石、湖石堆疊出丘壑起伏,峰巒蜿蜒,使園林假山宛如天成,他的造園理念深得富豪官紳及文壇名流的贊賞,《清史稿》記載“大家名園,多出其手”。這些疊山大師不僅是技藝高超的匠人,更深諳文人審美意趣,能將“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造園理念融入每一處山石布局。他們的作品成為園林的點睛之筆,吸引眾多文人雅士慕名而來,也讓疊山技藝在江南園林文化中占據重要地位,推動著園林藝術向更高層次發展。這種園林文化,反映了明朝士人對理想生活的追求,以及對現實世界的逃避。他們在園林中構建起一個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似乎在這里,他們可以擺脫世俗的紛擾,回歸內心的平靜。就像祁彪佳耗費心血打造的寓園,每一處景致都經過精心構思,山石的擺放暗含風水之道,花木的種植呼應四季更迭。他將對山水的熱愛、對生活的期許,都融入這一方天地之中,在朝代更迭的動蕩歲月里,把園林山水當作自己最后的精神堡壘。
書畫藝術在晚明南方也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在那個動蕩的時代,書畫藝術成了士人抒發情感、宣泄憤懣的重要方式。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文人畫家,強調繪畫的筆墨情趣和文化內涵。他們的作品不僅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更蘊含著深刻的思想情感。通過書畫創作,士人表達自己對人生、對社會的看法,寄托自己的理想與情懷。趙柏田在《醉眼青山》一章中記錄了畫家陳洪綬的傳奇經歷。陳洪綬以奇崛古拙的畫風,構建起一個超脫塵世的藝術世界。他筆下的人物造型夸張變形,線條高古勁健,無論是《歸去來兮圖》中陶淵明的灑脫超然,還是《水滸葉子》里梁山好漢的英武豪邁,都在扭曲的形態中蘊含著直擊人心的力量。這種看似怪誕的藝術表達,實則是其對現實世界的反叛與逃離。這些書畫作品,既是藝術家個人心境的寫照,也代表了晚明士人精神世界的圖景。
茶道在晚明南方同樣備受推崇。飲茶不僅是一種生活習慣,更是一種文化儀式。士人在品茶的過程中,追求一種寧靜、淡雅的境界。茶道所蘊含的“和、靜、清、寂”的精神,與士人的審美觀念和人生哲學不謀而合。生活美學鑒賞大師張岱對茶道的癡迷近乎瘋狂,他不僅講究茶葉的品質,對茶具的選擇、煮水的火候、沖泡的手法都極為講究。當時,有一位名叫閔汶水的江南品茶專家,號稱可以分辨出五十種名茶產地、成色和十多種泉水。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曾記錄了自己拜訪閔汶水的故事。初次拜訪閔汶水,張岱撲了空。第二次,張岱好不容易遇到了閔汶水,然而不善交際的閔汶水借口出門找手杖,把張岱一人晾在閔家客廳,晾了許久。直到閔汶水半夜回來,看到苦苦等待的張岱,他心中過意不去,送給張岱一盞茶,張岱趁機展示了自己對茶道的獨到見解,建立了茶友之誼,成為一段佳話。除去茶道,書中《感官世界》一章中各個小節分別記錄了晚明士人對香料的追捧,對生活美學的崇拜,以及對戲曲藝術的向往。很顯然,在晚明時期,享樂主義充斥了南方士人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
其實,在晚明時期,戲曲藝術已達到很高水平,單就一個小節是斷然無法展現其全貌的,于是作者以《曇花一夢,遍地虛空》描寫了屠隆的愛恨情仇,又以《終為水云心》為題展現了湯顯祖的情幻世界。這些戲曲創作者們,既是時代的歌者,也是命運的舞者,他們將個人的悲歡離合與時代的風云變幻熔鑄于戲曲舞臺,讓戲曲藝術在末世的風雨中綻放出別樣的光彩。屠隆一生跌宕起伏,其戲曲創作亦如他的人生般充滿戲劇性。他以《曇花記》《彩筆記》等作品,將自己的理想抱負、情感糾葛和對人生無常的感慨一一傾訴。在《曇花記》中,他借木清泰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經歷隱喻晚明士人普遍面臨的精神困境。木清泰在求道途中,歷經色欲、名利等多重誘惑,仍堅守本心,最終悟道成佛。而木清泰最終的超脫,也暗含著屠隆對亂世中士人精神出路的思索,即便無法改變現實,也要在精神層面尋得一片凈土,完成對自我的救贖。而湯顯祖則以“臨川四夢”構建起超越現實的情幻世界,《牡丹亭》以其奇幻的劇情、深情的唱詞,成為戲曲史上的不朽經典。“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杜麗娘在游園時的慨嘆,不僅是對美好春光的惋惜,更是對封建禮教束縛下女性命運的悲嘆。戲曲舞臺成了士人批判現實、呼喚人性解放的重要陣地。他們通過編寫劇本、組織演出,將自己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對理想生活的向往,傳遞給廣大觀眾。在戲臺上,忠臣義士得以伸張正義,才子佳人終成眷屬,這種虛構的圓滿,正是士人對現實不滿的一種補償,也是他們精神救贖的一種表達。
南方氣韻下的藝術形式相互交融,共同構建起獨特的文化生態。園林是書畫創作的實景范本,書畫中的意境又為園林營造提供靈感;戲曲表演常常在園林中進行,茶席則是文人雅集與戲曲欣賞時不可或缺的點綴。這種多元藝術的共生共榮,使得晚明南方的文化生活充滿了生機與活力。文人雅士們在不同的藝術形式中穿梭,時而在園林中揮毫潑墨,時而在戲臺下擊節贊嘆,時而在茶桌前細品香茗,在藝術的滋養中,他們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極大的豐富。
當時間的車輪緩緩駛向1644年,晚明的天空逐漸被陰霾所籠罩。在這末世風雨中,書中的南方士人面臨著艱難的堅守與抉擇。他們有的是寄情山水的文人雅士,有的是心懷天下的朝堂官員,有的是隱于市井的藝術巨匠,然而時代的洪流裹挾著王朝傾覆的震顫,將每個人都卷入命運的漩渦。趙柏田在《南華錄》中記錄的不僅是個體生命的跌宕軌跡,更是一個時代精神世界的崩塌與重構,在歷史的褶皺里,藏著士人在氣節與生存、理想與現實間的無盡掙扎。
在山河破碎的至暗時刻,總有士人選擇以生命為筆,書寫氣節的壯麗篇章。祁彪佳的寓園,曾是他精心構筑的世外桃源,承載著文人雅士的詩酒雅集與對理想生活的憧憬,當清兵鐵路踏破江南,這位戲曲理論家毅然選擇自沉于寓園梅花閣前的水池中,留下了“我為其易者,聊盡潔身志”的絕筆。他的決絕,并非一時沖動,而是將園林視為精神圖騰的終極守護。寓園的山水草木,早已融入他的生命,當時代不再容得下這樣純粹的精神家園,他以最壯烈的方式,捍衛了士人的尊嚴與對故國的忠誠。
同樣選擇以身殉國的還有倪元璐、祝淵、劉宗周等人。倪元璐在李自成攻破北京時,北向叩首后自,留下“以死謝國,乃分內之事”的絕筆;祝淵不愿降清,投綴而亡,以生命踐守忠君之志,為大明王朝奏響最后的悲歌;劉宗周絕食二十三日,以“吾輩讀書,所學何事?今日正吾盡忠報國之時”的信念從容赴死。他們的選擇,是儒家“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思想的生動詮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將個人氣節與家國大義緊緊相連,用鮮血為晚明的歷史畫卷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些以身殉國的士人們,其氣節的形成并非偶然。晚明時期,心學的發展雖然沖擊了傳統思想,但儒家的倫理道德依然深植于士人心中。他們自幼接受的教育,讓“忠君愛國”“士可殺不可辱”的觀念根深蒂固。同時,南方獨特的文化氛圍,培養了他們對精神世界的高度追求。在和平年代,他們在園林、書畫、戲曲中尋找詩意棲居;當災難降臨,他們便以生命為代價,守護這份精神家園,即便明知無法改變歷史走向,也要在黑暗中留下一抹耀眼的光芒。
與壯烈殉國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選擇委曲求全的士人們。文壇領袖錢謙益在清軍兵臨南京時,先是宣稱要跳水殉國,卻以“水太涼”為由退縮,最終腆顏迎降。他的行為飽受后世詬病,但深入歷史語境,便能窺見其抉擇背后的復雜與無奈。錢謙益一生仕途坎坷,雖有報國之志,卻在黨爭中屢遭排擠。當明朝大廈將傾,他既對故國懷有眷戀,又對新朝抱有幻想,希望能憑借自己的才學在新政權中延續政治生命。這種矛盾的心理,最終讓他做出了違背氣節的選擇。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中,個體的選擇往往折射出時代的光譜,周亮工,雖然進入清朝為官,但他身上依然保留著晚明的氣質。他周旋于新舊政權之間,恰似在驚濤駭浪中駕一葉扁舟,既要維系晚明文化的根系,又需在新朝土壤中尋找生存的縫隙。他編纂《印人傳》《讀畫錄》,將李流芳、程邃等遺民藝術家的創作心路載入史冊,用文字為散落的文化星火筑造避風港;在官衙內舉辦文人雅集,以品鑒書畫為名,實則延續著晚明文人以藝會友的精神傳統。這種看似矛盾的生存策略,恰是他在時代夾縫中守護文化火種的智慧——既非激烈對抗,亦非徹底屈從,而是以柔韌的姿態,讓晚明的精神氣韻在暗流中繼續奔涌。錢謙益和周亮工的存在,讓我們看到了歷史的復雜性和人性的多面性。在改朝換代的巨大變革中,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無奈與掙扎,他們的選擇,既受到時代的影響,也與個人的性格和價值觀息息相關。趙柏田用最后一章講述了周亮工的故事,以此為全書的終章,恰似為這場跨越世紀的精神長歌畫上休止符,卻又在留白處奏響余韻悠長的回響。
除了以身殉國和委曲求全,還有一部分士人選擇隱遁山林,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尋找精神的平衡點。曾經的公子哥張岱,在明朝滅亡后,家道中落,被迫隱居山林。他在《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中,追憶往昔的奢靡生活,看似是對過去的眷戀,實則是通過文字構建一個精神烏托邦,以此逃避現實的殘酷。張岱的隱居,并非完全脫離塵世,他依然關注著社會的變遷,只是選擇以一種更為隱晦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與思考。八大山人朱耷,作為明朝宗室后裔,在國破家亡后削發為僧,后又改做道士。他的繪畫風格怪誕奇絕,魚鳥翻白眼的形象,看似是藝術創作的獨特表達,實則是對現實世界的無聲控訴。他以畫筆為劍,在藝術世界中堅守著自己的氣節,通過作品傳遞出對故國的思念與對新朝的不滿。他的隱遁,是在亂世中尋找自我救贖的方式,在藝術創作中找尋精神的寄托。這些隱遁山林的士人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亂世中保持著內心的清醒與獨立。他們雖未直接參與政治斗爭,卻通過文學、藝術等形式,延續著明朝文化的傳承。他們的選擇,既體現了對現實的無奈,也展現了士人在困境中尋求精神出路的智慧。在山林的寧靜中,他們守護著文化的火種,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晚明士人的不同選擇反映了社會轉型時期的矛盾與沖突。一方面,他們深受傳統文化的熏陶,有著強烈的家國觀念和道德責任感;另一方面,面對現實的殘酷,他們又不得不做出妥協。這種矛盾與掙扎,不僅體現在個人的命運中,也反映了整個時代的困境。通過《南華錄》中對明朝覆滅時不同士人人生選擇的描寫,我們可以更深刻地理解那段歷史的復雜性,以及晚明時期南方士人在歷史洪流中的脆弱與堅韌。
趙柏田的《南華錄》,以其獨特的視角和細膩的描寫,為我們展現了晚明南方士人在末世風雨中的眾生相。它不僅是一部關于歷史的記錄,更是一部關于人性、氣節與選擇的深刻思考。回顧這段歷史,我們不禁感嘆命運的無常和時代的滄桑。在歷史的洪流面前,個人的力量顯得如此渺小,但這些南方士人在困境中所展現出的堅守與擔當,卻如同一盞盞明燈,照亮了那個黑暗的時代。通過閱讀這本書,我們仿佛穿越時空,與那些在歷史長河中沉浮的士人對話,感受他們的痛苦與掙扎、堅守與無奈,從而對歷史、對人生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作者系中直機關公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