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底,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了一場《掛甲武人 國寶認定50周年紀念特展 埴輪》特別展,展覽中的主角,就是名列日本國寶的掛甲武人埴輪(后文中稱掛甲武人俑)。所謂“埴輪”,是日本古代對陶制明器的稱呼?!度毡緯o》上說,垂仁天皇(第11代天皇)下令廢止殘忍的人殉制度,埴輪遂成為墓葬儀禮的替代品,標志著日本喪葬文化的重要轉折。埴輪這個生僻的名詞雖然寫作漢字,但或許將其直接稱為陶俑會更便于理解。
這件掛甲武人俑出土于日本群馬縣太田市飯冢町,制作于6世紀。它大約高130厘米,頭上戴的是一種稱為“沖角付胄”的頭盔,并附有保護臉部的護頰和保護后腦的護板。它全身披著由小片陶板接合而成的掛甲,包括肩甲和膝甲,另外還有護臂、護腿,并且,在盔甲上貼上黏土的小土粒,表示盔甲是以鉚釘接合制成的。武器的表現也顯得極為精巧。掛甲武人俑右手握住佩系在腰部上的大刀,左手持弓,這倒是古代日本武人的典型裝備,一直延續到幾百年后的鐮倉時代。但掛甲武人俑的整體形象,與大眾印象里的日本武士,還是有著相當大的差異。
另外,這件陶俑的細節造型非常生動,其臉部五官造型沉穩,在整個立像上可以發現有10多個地方粘貼有蝴蝶結,由此可知,鎧甲是先用繩帶系綁后再穿上的。掛甲以右衽方式拉合并以繩帶系住,護膝及護腿則在腿后用繩子挽結。另外,肩甲下部露出短袖的衣袖,可知護臂是直接套在手臂上的。掛甲武人俑的左手手腕上還纏卷了用來保護手部不被弓弦傷到的護套,背上背著箭袋,箭矢之箭鏃朝上放置。

在這件掛甲武人俑出土地附近,還出土了4件造型相近的陶俑,研究者推測這5件陶俑可能是同一位或同一批匠人制作的。值得一提的還有,以往的研究結果認為,埴輪都是不施釉彩的,保持著胎土燒制后的本色,是較淡的橙紅色。至多是在一些人物形象的埴輪上,加涂有較深的紅彩,用以表現衣服、帶子或帽子上的花紋。但在這次特別展上,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根據研究員河野正訓提出的新意見,將一件掛甲武人俑彩繪復制品的整個表面涂成白、紅、灰三色,包括白灰豎條間隔的甲胄,以及紅色的大刀,徹底顛覆了既往的形象。
當然,掛甲武人俑畢竟只是一種明器,雖然古人制作埴輪的用途往往都是視死如視生,但掛甲武人俑的裝束是不是如實反映出了當時的武器裝備,還需要考古證據的作證。在大阪長持山古墳倒是出土過保存較為完整的掛甲實物。掛甲的鐵制甲片高約6厘米、寬約2.5厘米,呈狹長的長方形,甲片上大多開了4個孔,用繩子編綴而成,與掛甲武人俑的情況別無二致。甲片下排壓上排,可隨意向上活動推移。掛甲里的膝裙用特殊的長條狀中腰向內凹曲甲片聯綴,同樣也是下排壓上排。這些編綴起來的甲片圍成一圈,并在胸前對接合攏,也就是前開襟。同掛甲武人俑類似,為了增加防護部位,除了身甲之外,這件出土的掛甲也有幾個附加組件,包括用小型甲片綴連而成的肩甲,由小型長條狀甲片編綴的臂護,以及脛甲。整套掛甲全長約102厘米,用甲片極多,光身甲就有甲片700多片,另外肩甲甲片也接近600片。更多的甲片,意味著更大的防護范圍與防護能力。而長持山古墳掛甲與掛甲武人俑形象的種種相似性,就反過來證明了后者形象的歷史真實性——掛甲武人俑也成為如今所能見到的,最早的古代日本武者的形象之一。


若是將視野從日本列島擴展到古代的整個東亞,掛甲武人俑就顯得不那么“日本”了。譬如,高句麗是古代東北亞地區的政權,其勢力擴展到朝鮮半島北部。在吉林集安高句麗古墓壁畫中,有當時高句麗武士形象的生動刻畫。譬如,通溝(洞溝)十二號墓北室有一幅“斬俘圖”,畫面上出現了一位將軍,正高舉環首刀向跪在地下的敵將砍去。從畫面上看,這個高句麗將軍頭戴兜鍪(也附有保護臉部的護頰),身披鐵甲,胸部、臂部、腿部均護鐵甲,足蹬戰靴。他只有臉部和手部沒有甲飾,全身幾乎被護甲裹住——總體來看,與掛甲武人俑的造型幾乎如出一轍。
這種相似性恐怕并不是偶然的。我國當代考古學家楊泓在研究日本古墳時代(3世紀末到7世紀末)甲胄的論文中指出,從已知的考古發掘資料來看,在古墳時代以前,日本還沒有金屬制造的護甲。而掛甲又是在古墳時代后期(5世紀中葉以后)才開始出現于隨葬物中,逐漸取代了原先只覆蓋胸腹的“短甲”,成為日本鎧甲的主要類型。

而日本考古學家、京都大學名譽教授小林行雄(1911—1989)早已注意到,“在漢代的繪畫中,身著掛甲的人物都是騎馬形象,這恰好與各種馬具傳入日本的時間相符,也許掛甲是同時被輸入進來的”,在出土的埴輪里,與掛甲武人俑同時期,“伴隨它的是成套的馬具突然大量的出現”。日本古代并不產馬。《魏志·倭人傳》記載邪馬臺國沒有牛和馬。日本古籍上記載,直到3世紀后期,百濟(今朝鮮半島西南部)使節阿直岐出使倭國(當時中原對日本的稱呼),獻上兩匹良馬,這方是日本有馬之始。在日本三重縣鈴鹿市石藥東古墳群發現的古墳時代后期的馬形埴輪上,配備了完善的馬具(包括馬鞍、馬鐙)。
這就表明,這件掛甲武人俑有著強烈的異國淵源。從歷史上看,在古墳時代對應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正是“甲騎具裝”的鼎盛時期。所謂“甲騎具裝”,指的就是人和馬都披上甲胄的重騎兵。當時,以披堅執銳的甲騎具裝充當決定性的突擊力量,是戰爭中經常使用的戰術。在集安高句麗古墓壁畫中,也能看到高句麗甲騎具裝的具體面貌。三室墓前室北壁有一幅攻城圖,兩位騎馬的將軍正在揮舞刀矛,催馬激戰。兩人均是頭戴兜鍪,身披鎧甲。前者頭上是整體頭盔,后者則為雙角式甲片頭盔。而他們所乘的兩匹戰馬則全身附有馬鎧。這正是典型的甲騎具裝作戰場景。


之所以要提到高句麗的甲騎具裝,是因為它們很可能與掛甲武人俑淵源頗深。歷史上,高句麗在向朝鮮半島南部擴張的時候,曾經與同時期渡海進入朝鮮半島的倭人勢力發生過嚴重沖突。存留至今的集安《好太王碑》是高句麗第十九代國王好太王(391年到412年在位)的碣碑。碑文里提到,399年,“百殘(濟)違誓與倭和通”,聯合進攻新羅(在今天朝鮮半島東南部),引發高句麗軍事干涉,經過幾次交戰,“倭寇潰敗,斬殺無數”,其勢力被逐出朝鮮半島。
從軍事實力的對比來看,這是個很自然的結局。當時以短甲徒步作戰的日本步兵,不可能抵抗高句麗甲騎具裝的沖擊。在接受了失敗的教訓之后,日本開始向對手學習,逐漸從大陸引進重裝騎兵所必需的裝備,包括適于騎兵使用的掛甲,以及成套的完備的馬具,可能還有優良的馬種,想方設法組建起了自己的騎兵部隊。今天的日本群馬縣就是古代的牧馬之地。當然,重騎兵是相當昂貴的兵種。古墳時期的日本生產力并不發達,技術工種更是完全依賴從大陸遷徙而來的“渡來人”。因此,掛甲初傳日本時便顯得極為珍貴。
掛甲的突然出現,意味著古代日本的甲胄演變受到了外來甲胄技術的強烈影響。可以說,從高句麗甲騎具裝的沖擊,到日本引進掛甲與馬具組建本國騎兵的嘗試,其過程充分展現了東亞古代軍事文化的交流與融合。而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的掛甲武人俑,則以沉默的姿態,見證了這一段跨越海洋的技術傳承之路。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