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飛機起飛時是黃昏,旁邊的那一列座位,被照進舷窗的落日映紅,乘客微微閉著眼睛躲避陽光,像進入昏迷狀態,但他們那種肅穆的表情,又有某種宗教感。緊挨著我的乘客,一樣被落日照得閉上了眼睛,但我注意到的,卻是他脖頸后面的位置,那一塊金紅的顏色。發了這張照片到朋友圈,有人說:“飛機上的光斑是現代人的琥珀。”這符合現代詩意的構成方式。
去阿那亞是為了拍一部短片。我在去年五月,報了一個“青鳥作家導演起飛計劃”,經歷了提案紙篩、集中培訓、項目陳述,到項目陳述時,已經是今年三月,以為這個計劃就這樣結束的時候,“青鳥”和阿那亞戲劇節合作,推出一個“比翼雙飛”單元,要5位作家導演,在戲劇節的300個小時里,拍攝完成一部短片。我也在這五個人當中,于是提交了一個叫作《浮花》的故事,經過幾次劇本討論之后,最終確定進入“比翼雙飛”單元。

劇本《浮花》是根據我在2021年寫的一篇小說改編的,講述7個女演員的故事。我很喜歡舞臺劇,隔段時間就會按舞臺劇的方式寫一篇小說,這篇小說就是依照舞臺劇的方式寫的,嚴格遵守“三一律”,整個故事就發生在一個晚上,只有一個場景:酒店的房間。4個女演員,聚在一間屋子里細述生平:30年前,她們6個女孩,因為出演一部名為《女生公寓507》的電影走紅,30年后,其中一位去世,她們為她舉辦追思會,4人聚在房間里聊天,另一位因為精神狀況不穩定,在房間里休息。就在此時,又一個死亡消息傳來,一位上世紀30年代出生的傳奇女明星去世,即將在第二天舉辦葬禮,她們辦的追思會,沒有人來了。
之所以改編這個故事,就是因為,我考慮到短片的成本,希望以最簡單的方式來完成一個故事,這個發生在一個房間里的故事,顯然最合適不過。但當下的電影工業,已經不是DV時代的工作方式了,要為這樣一個短片,搭建起五臟俱全的劇組,也得要將近20人,這還是我極力壓縮的結果。



第一次去阿那亞,是十幾年前,那時候,那里還是一片名叫“黃金海岸”的海灘,我們時常沿著濱海大道一路狂奔,最后到達北戴河,有時也會直奔昌黎的葡萄園。那時候不知道,海灘上會出現好幾個巨大的度假住宅區,并且逐漸取代北戴河的旅游地位。
在拍攝短片的這8個月里,我的生活,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那就是,我的攝影水平突然大幅度提升。這件事說起來非常復雜,要講述很多前因后果,很多外部和內部的因素,很多心理活動,來說明這個過程。


1996年,我從學校畢業,到某單位上班,被安排到宣傳崗位上,1997年被調到總部,依然是在宣傳崗,也因此得到機會,可以使用單位的照相機和攝像機。當時單位效益很好,在宣傳上舍得下本錢,給我們配備的相機是尼康FM2。在當年,這臺相機的價格相當于半套商品房。不過,宣傳工作是有限制的,對拍照的要求并不高,膠片和沖印價格也比較昂貴,我并沒有因為使用尼康FM2,對攝影有什么領悟。
我的短片,最后有一段旁白:“女演員張靜瑩的追思會,肯定有點落寞?!杜?07》的女孩們,肯定會如約完成這場告別。這都不重要。愛就像不明飛行物,只要有另一個人和你一樣看到過它,它的存在就不是虛妄。”
進入數碼時代,先后接觸過幾款數碼相機都是朋友拿給我用的,雖然拍照沒了限制,但存儲和更換存儲介質,還沒有那么便利,也并沒有拍很多照片。更重要的,在那時我認識的幾個朋友也都熱愛攝影,其中幾位在日后成了著名攝影家。他們的存在,他們身上的某些共有的特質,給了我一種認識,那就是,攝影是某些特定的人從事的,而我可能不適合成為攝影師。




特別是包小強(我們叫他包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的出現,更加重了我的這種認識。他極具創作天才,而且熱情四溢,有種介入他人生命的奇異能力。他成為我們這個有近100人的龐大朋友圈的維系者,和每個人發生深刻的聯系,發起一次又一次聚會,改變了所有這些人的生命軌跡和生命認識。而他的諸多才能里,就有攝影。我們于是放心地把攝影這項任務交給了他,似乎,我們是一個整體,只要有人做這件事,別人就可以把它放下了。
人的質地里,最好一面,也通常伴隨最壞的一面,就像所有礦物會有伴生礦,就像月有陰暗面,而最好的一面有多好,最壞那一面也會有多壞。包子的伴生礦是越來越嚴重的精神問題、酗酒、自毀傾向,以及對周圍人看似無意,但無處不在的打壓和操控。他會貶低我的穿著,也會在我把自己拍的照片拿給他看時,輕蔑地大笑,或者在我問他,我拍的兩張照片哪張更好時,輕蔑地說“沒有什么差別,都不行”。
而我恰巧是那種人,低自尊,自信心匱乏,和父母相處的模式,一直延伸到成年以后,希望得到別人認可,并且不自覺地找虐,順暢的情感,毫無保留的接納,會被我忽略,因為那不是我父母給過我的。所以,包子對我的永恒的接納,和他對我偶然的貶低,在我這里發揮著同等的作用。
在當時,我就意識到他的“伴生礦”的存在,在今天看,這種認識就更清晰,但我完全不在乎,因為在我的生命里,沒有人給過我這么多毫無保留的接納、幫助,讓日常生活多姿多彩、澎湃蕩漾,讓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變得近乎傳奇,讓時間的密度增加,之前沒有過,之后也沒有過。在認識包子后,任何人我都覺得不夠味。友誼也可以有“曾經滄?!薄?/p>
包子在2021年12月,因為一樁意外在都江堰去世,那地方離他和我們的家鄉,不過700多公里,但因為他選擇了這個地方,作為他最后那段自我放逐式生活的居留地,這個地方在我心里就遠得像天涯。我們從全國各地奔赴都江堰,為他舉辦葬禮。第二年春天,我和朋友侯召君把他的骨灰帶到海南,撒進大海,因為他生前反復說過,自己喜歡春暖花開的地方。
我開始大量地拍照,帶著創作的心態,因為他不在了,那個攝影任務的專門執行者不在了,那個會影響我自我認知的人不在了,我被解除封印了。我以為只有我認識到了這一點,后來才發現,好幾個朋友都明白,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侯召君有天笑著對我說:“他掛了,你就可以攝影了。”



真正的觸發點,發生在2024年12月,我接到策展人王志軍老師的電話,他說,他看了我發在朋友圈的照片,想給我辦個攝影展,讓我整理一下自己拍的照片。那之后的幾個月,我的攝影開始奇異地出現一種量質齊升的局面。2025年5月,當我為了勘景,再次來到阿那亞的時候,我拍的照片就變了,輕了,透明了,敢于抽象,敢于用它來表達了。
再回到這次拍攝上來。拍攝很順利,天氣軟件預告,未來三天都下雨,甚至有雷暴雨,我們一度考慮過,要不要先拍攝最重要的一場室外戲,但那場戲,要在演員都相處過、磨合過,劇情有了進展之后拍攝才好??紤]再三,我們決定賭一把,賭預定拍攝的那個早晨不下雨。事實上,那三天只下了一場小雨,而拍攝海灘戲的那個早上,甚至還有非常美的日出。
我沒有要美術指導,也沒有道具師,因為主要的場景就是一間酒店房間,不可能做大的改變,而我對場景的設定也很簡單:藍色要多。實現這個并不難,要求演員穿藍衣服,同時,我從網上買了大批的家居用品,包括藍色的枕套,藍色的夏涼被,藍色的沙發靠墊,以及酒杯、金屬冰塊等等,直接快遞到劇組要住的酒店。
人的質地里,最好一面,也通常伴隨最壞的一面,就像所有礦物會有伴生礦,就像月有陰暗面,而最好的一面有多好,最壞那一面也會有多壞。
劇組是臨時搭建的,所有成員在這之前都是陌生人,但大家相處得很融洽,相互之間的配合居然有一種默契,結束的時候也順利吃了殺青飯。根據造型師徐老師的說法,這是她待過的氣氛最好的劇組,很多劇組解散時,因為鬧翻了,都沒法吃殺青飯,而我們比較順利地挨到了這頓飯。
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跟過一些劇組,大概知道怎么運轉,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曾經滄海,見識過包子如何維系一個龐大的朋友圈,知道人和人必須無條件互相接納,然后再去識別,再去馴化彼此,我和他一樣,天然地信奉歐洲搖滾樂隊式緣分,那些偉大的搖滾樂隊,起初就是幾個好朋友的組合,或者通過在報紙上發廣告招募到成員,但最后卻讓每個人提升到自身的最偉大。我相信能分配給我的就是最好的,最合適的,就像滾石、小紅莓、U2或者“西蒙和加豐凱爾”。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