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最早接觸相機是小學五六年級。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合肥市中心往外十里地就算郊區。在經濟發展的熱潮里,這座不大的城市要建成現代化大都市,在五里墩規劃了據稱是華東第一的立交橋。
相比于不斷豎立起來的立交橋墩,人們思想上的大建設肯定會更具體地影響家里生活。大人整日在外面忙,有時候周末也不見人影,我只好獨自待著,把父親早已不用的畫建筑圖紙的精致鉛筆、圓規、尺拿出來,拆開又裝上?;蛘叨闳氪笠鹿窭飦y翻,很容易就找到節日聚會時親戚們使用的傻瓜相機。
我那時拍照片的情形,類似于電影《一一》里的小學生簡洋洋拿著相機四處亂拍的樣子。但簡洋洋專門拍人的后腦勺,是帶了“你看不見所以拍給你看”的深意去拍的,而我只是找到了一個玩具。
拍什么不重要,那只是為了打發掉一些過于漫長的童年時光。我站在陽臺上拍樓下有車駛過的柏油馬路,或者坐公交車跑到百貨大樓,拍柜臺里我無錢購買的各類商品。照片洗出來常常虛焦,昏花一片。這些照片把錢浪費掉,我也不敢示人,很快就丟掉了。
我最早對攝影產生真正的興趣已過了千禧年。大學在合肥本地,就在那座小時候看來極大的立交橋附近。這座立交橋變得十分普通,甚至因常常堵車而不堪使用。
我大學學編輯出版專業,屬于新聞學院,課程里有新聞攝影課。課上老師給我們發一些裝有50毫米定焦鏡頭的海鷗機械單反相機,先是教給我們光圈、快門、焦距、景深、如何測光等基礎知識,再教構圖原理。然后就讓我們拿著相機四處去拍。這位老師說了許多方法和竅門,我幾乎都忘了。但有一樣我到現在還記得:你一定要離攝影對象夠近,要走上去拍。

學校的教學相機不夠用,老師就讓我們去買當時常見的柯達膠卷套裝,四卷彩色膠卷送一個傻瓜相機,以透明硬塑料殼裝在一起,只需99元。雖廉價,但老師說一樣可以拍出好照片。因為重要的不是機器,而是機器后面的眼睛。
我好像領悟了:知道自己要拍什么很重要。于是買了這個套裝,在合肥大街小巷溜達,伺機按動快門。于是就在取景器里看到一個正在加速新陳代謝,疾速伸展乃至變異的城市。
我將傻瓜相機對準這些欣欣向榮的豪華建筑與蠻荒廢墟并立的城市景致,按下快門。四卷膠卷拍完,興沖沖洗出來。和我童年時擺弄相機一樣,沒有一張可供欣賞的作品。我于是找來些攝影史閱讀,讀到攝影風格的兩極。一端是美國風光攝影師安塞爾·亞當斯,拍得很慢。他架起大畫幅相機,長久地站立在自然風景前,用極小的光圈,讓光線長久地拂過底片,仿佛捕捉了許多時間成為他的畫筆,蘸上風景施法在底片上。
另一端是法國攝影師布列松,拍得很快。他用徠卡135旁軸相機和50毫米定焦鏡頭在街上逡巡,在人的洪流中凝固住某人最生動的某刻,誕生所謂“決定性瞬間”。
這一快一慢、一動一靜之間,還有無窮的層次變化,無數攝影師從同樣的底片中幻化出無窮的美學和哲學。攝影課上所學的許多基礎攝影美學標準統統被打破了。比如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的《諾曼底登陸》,槍林彈雨中搶灘的戰士甚至是完全虛焦。它不符合任何構圖、光影標準,但它把戰爭的恐怖永恒地刻在了這張照片上,死神好像從中浮現。
我根本學不過來。機器后面的眼睛確然不是眼睛,是腦子,是心。
因為膠片沖洗十分費事,沖出一堆錢又都浪費掉了。我干脆買了臺數碼相機,走到哪都帶著拍一拍。然而我當時對攝影學習的興趣,很快被另兩門課吸引了。一門是新聞學院學生都要修的通識大課“電影欣賞”。另一門是編輯出版專業可選修的廣電專業影視攝像實踐課。課上以專業電視攝像設備講解,課下實踐練習,可借用學院采購的較高檔DV機。
我對拍出一張好照片的興趣迅速消退,迷上了活動影像。于是每月在安徽大學東門一間黑洞洞的名為“藍鴕鳥”的小碟店里淘盜版碟,從希區柯克到法斯賓德,從《小武》到《2001太空漫游》。整日浸泡在這些影像中,也就難免動了心思要走這路,我也和同學拿DV拍短片、剪輯,向同學們放映,并進而決定考電影學院研究生。



當然了,沒有考上。
作為影像藝術,電影和攝影有許多相通處。在拍短片時,我常會拿著數碼相機跑到街上“掃街”,當作構圖和光影的創作練習。我對拍照片的興趣就此留了下來,成為生活習慣。同時,拍照片時那種偵探世間的感覺,導致我非常癡迷于在城市街道上溜達,特別是那種層次豐富的舊街道。它們總是擁有許多年代里堆疊起的舊建筑,也有舊建筑被翻建后的新信息,我喜歡把鏡頭對準在這些街上行走的人。
我沒有考上電影學院,只好混跡各種辦公室,要么是電影雜志的編輯,要么是圖書編輯,到了智能手機時代又做過新媒體編輯,拍照片則成為徹底業余的自娛自樂。比學生時代寬裕些,我就買了入門款單反相機,有套裝里自帶的18mm-55mm變焦鏡頭,也有50毫米和35毫米的定焦頭。這些所謂“人文”焦距能囊括更多景物,又不至于令主體過小,更適合街上取景。
和亞當斯、布列松或卡帕一樣,旗同學找到了自己機器后面的眼睛,他們借助這眼睛表達對世界的看法。而我則確證自己根本不懂攝影藝術。
博客、攝影論壇的火熱年代,有網友做電子雜志,做城市攝影專題,便向我要照片,刊登出來時,我還真覺得自己能走上專業攝影道路呢。畢竟像薇薇安·邁爾和合肥的抄表工劉濤,也是在日常生活的拍攝中成為攝影藝術家的。
但這種想法被徹底打消了,因為我認識了合肥的旗同學。我們約在工業大學老校區內拍照,我看到旗同學將自己的穿過取景框的目光凝立在一些我覺得毫無拍攝價值的東西上,比如一棵普通行道樹的根部和它扎進去的泥土。她的構圖專注于拍攝主體,并不昭示與環境的關系,她明確地知道自己不拍什么。那一刻我意識到,底片或感光芯片在她那是真正的藝術畫布,她尋找的攝影對象是要表達內心更深的東西。后來,旗同學去美國學攝影,她的照片中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能迅速將人帶入異境的神秘感。那種感覺,也許在目睹電影《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阿基爾,上帝的憤怒》所深入的叢林影像時能體會到。在藝術家的道路上,攝影成為她眾多表達手段中的一種。她著迷于拍攝自然環境中的山林、洞穴及其上的種種紋路,然后再用其他視聽或裝置手段重構素材,通過這些對于人類來說近于永恒的神秘紋路,我可以看到心靈的內部洞穴,其中似乎漫溢著堪輿師面對一片土地時的復雜情感。



每天騎車上下班,我喜歡拍在北京路上騎車人的背影,有的是貨箱上有奇怪裝飾的快遞員,有時是奮力騎行的清潔工,有時是騎電動輪椅在路上飛馳的老人。雖然我沒拍下他們的面孔,但我總能感到他們巨大的疲憊。
我還喜歡拍電線。比如一條街上千萬條電線不知何故匯聚到一根電線桿上,交錯混雜。又比如巨大的高壓電線塔架起綿延至遠方的電線,這些剛直的線直接刺殺了一個街道的觀感。這些電線的照片看上去十分無聊,也沒有什么美感,但我喜歡記錄它們,好像它們會將電力輸送到照片里似的。
我趁著等紅燈的間隙,掏出手機拍下這些路邊景象。等到紅燈變了綠燈,前行的道路通暢了,我便騎向前去。這些人或事物,就像一次偶發的藝術,令我在一呼一吸間神思蕩出平庸的日子。
如今我朝九晚六,上下班騎車,每天的路是完全一致的,我就像個機器里在固定滑輪上滑動的螺絲。生活也像是這架巨大的復印機復印出來的,每天沒有什么變化,但拍照好像能讓我從里面透一口新鮮的空氣?!度厚R賽爾·杜尚小便池變奏曲》一書講述了杜尚擺出一個小便池,就掃蕩了藝術理念的故事。這個被剝奪了實用功能的排泄工具仿佛透出某種寧靜而神秘的光暈,評論家說它是“廁所里的佛陀”。看這本書的那幾天,我在騎車上下班路上總想到杜尚的小便池。杜尚畫過超現實主義繪畫,又弄過些自行車輪子和椅子結合在一起的裝置品,但他總覺得還不夠徹底。于是1917年在一個工業批量生產的小便池上簽字,算作自己的作品,擺上藝術展,“空”掉了一切藝術形式,給人們提供了審視藝術的新的慧眼。他后來給蒙娜麗莎加了胡子,又用鳥籠子和其他古怪物件做了一件古怪的藝術品。到了1923年,他就不再搞藝術創作,跑去下國際象棋了。甚至小便池的原件也沒了,那些四處展覽的復制品,不過沉默的藝術史教具。
而我自己,一個要上班,每天要面對一堆事的“牛馬”,效仿杜尚是不可能做到的。但也許就在偶爾的一呼一吸間,我可以學習短暫享受他遞給每個人的藝術的自由。比如每天上下班固然騎行路線完全一致,但路途景致完全不同,在2025年6月12日這一天,我在不同的紅燈路口分別看見一個穿“蝦餃妹”T恤、騎車等紅燈的拾荒老大爺;一個路邊被遺棄,半張了嘴的馬桶;一個不知為何被倒立在路邊的共享單車。它們都好像是某種降臨在這條枯燥的路上的藝術品。
第二天馬桶和共享單車都不見了,那位大爺也不知去什么新地界收獲瓶子和紙殼子去了,我也就忘記了它們。但這同樣的道路上,總還會在另一天藏著一些相似的,杜尚相贈的氣韻生動。
我在街上拍照片的樂趣,也就在這其中。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