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6月6日,為了搜捕非法移民,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在洛杉磯多地展開突擊行動,44人被逮捕。由于洛杉磯對非法移民十分友好,此舉引發當地激烈抗議,甚至達到了騷亂的程度。加州以憲法第十修正案為由提起訴訟。
聯邦權與州權的關系深刻塑造了美國的國家結構。關于這一問題的爭論從建國伊始一直持續到現在,也將持續到未來。作為最高司法機構,美國最高法院通過判例逐步為聯邦權與州權厘定界限,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而在一系列重要判例中,最為重要的當屬麥卡洛克訴馬里蘭州案(McCulloch v. Maryland,以下簡稱麥卡洛克案),該案很大程度上為聯邦權與州權的劃分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
獨立戰爭期間,北美13個州組成了松散的邦聯。1777年11月,第二屆大陸會議通過《邦聯條例》。各州為自身利益考量,不愿把主權讓渡給邦聯,以免制造出一個權力過大、傾軋各州的全國性政府。因此,邦聯只擁有十分有限的權力,如宣戰、締結和約、派遣對外使節等,各州則保留征兵、征稅、發行貨幣等實質性權力,且邦聯不得干涉。
然而,邦聯一盤散沙,軟弱無能,在征稅、調整州際貿易、管理全國經濟等方面捉襟見肘。1787年5月,除羅得島州之外的12個州齊聚費城,召開了美國史上劃時代的制憲會議。經過大概4個月的激烈討論,參會代表們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成文憲法《美國憲法》,精心設計了聯邦制、三權分立等憲政制度。
美國建國初期,逐漸形成了聯邦黨人和反聯邦黨人兩個陣營。兩派圍繞美國的政制設計、經濟政策等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論戰,并在輪流執政時實踐自身的政治主張,麥卡洛克案(又稱第二合眾國銀行案)正是在這個背景下被催生出來。
該案爭議集中于第二合眾國銀行的合憲性。
1811年,第一合眾國銀行授權到期后“自然死亡”。然而,美國缺乏中央銀行這樣的“金融中樞”,難以化解經濟混亂、民窮財匱的困局。1816年,民主共和黨人向國會提交了成立第二合眾國銀行的法案并順利通過。無論是第一合眾國銀行還是第二合眾國銀行,政府只擁有20%的資本額,其他則為私人持有,從比例來看它們并不是純粹的政府機構。
第十修正案規定:“憲法未授予合眾國、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權力,由各州各自保留,或由人民保留。”這句話看似為聯邦權與州權劃定了界限,但兩者之間實則存在著大量的模糊地帶,有很多可供解釋的空間。
第二合眾國銀行成立后,質疑和反對之聲不斷。其一,第二合眾國銀行發揮了中央銀行的作用,對州銀行施加了一些限制,還在各州設立了不少分行,與州爭利,與民爭利,各州抗議之聲不絕。其二,第二合眾國銀行自身存在經營不善、貪污腐敗等問題,80%的股東為私人,在經營過程中難免有謀取私利的行為,與政府機構的公益性質產生沖突。
為此,各州紛紛采取對策。1818年,馬里蘭州通過一項立法,對在州內營業但未經核準特許的銀行,每年收繳1.5萬美元的稅款。這項立法可以說是為第二合眾國銀行在巴爾的摩設立的分行“量身打造”,因為符合“條件”的只有這一家銀行。
詹姆斯·麥卡洛克(James McCulloch)是第二合眾國銀行巴爾的摩分行的出納員,他因拒絕繳納1.5萬美元的稅款而被州政府起訴,巴爾的摩地方法院判其敗訴,并罰款100美元。在聯邦政府的支持下,麥卡洛克繼續上訴,案件最終打到了聯邦最高法院。
1819年2月22日,最高法院開庭審理此案。表面上該案是一位普通公民與馬里蘭州的訴訟,但實際上是聯邦權與州權的較量。鑒于案件的重要性,雙方都聘請了堪稱“夢之隊”的律師團隊。麥卡洛克一方律師為威廉·平克尼、威廉·沃特、丹尼爾·韋伯斯特,三人皆是美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被告方律師包括路德·馬丁、沃特·瓊斯、約瑟夫·霍普金森,實力也很強大,尤其是路德·馬丁,美國開國元勛之一,他親自參與了憲法制定過程,對麥卡洛克方是一個很大的“威脅”。
從2月22日開庭到3月3日審理結束,雙方圍繞憲法條款、主權理論、聯邦與州的關系等關鍵問題,采用截然不同的解釋進行了激烈的交鋒。麥卡洛克方站在聯邦權立場,對憲法從寬解釋,主張為了實現聯邦管理國家、調控經濟的目的,成立合眾國銀行為應有之義,也是合憲的,馬里蘭州的征稅行為是在摧毀這個目的。馬里蘭州一方則針鋒相對,站在州權的立場上對憲法作了狹義解釋,路德·馬丁更以制憲者的身份,引用大量材料說明他們的主張也是制憲先賢們的考量。循此解釋,憲法中并無成立合眾國銀行條款,成立第二合眾國銀行“背叛”了制憲者的意圖。此外,馬里蘭州一方還指出政府對該銀行僅占20%的資本額,且該銀行以盈利為目的,不過是披著政府機構外衣的私有公司而已。



沃特·瓊斯,約瑟夫·霍普金森

1819年3月6日,最高法院支持了聯邦權,以7∶0的結果宣布麥卡洛克勝訴。首席大法官約翰·馬歇爾起草的判決書中,首先論證了聯邦權和州權發生沖突時的優先地位問題。他指出,“聯邦政府顯然是人民的政府。不論在形式上還是實質上,聯邦政府都產生于人民,其權力由人民授予,直接對人民行使,并且是為了人民的利益而行使?!睉椃ǖ诹鶙l第二款規定,“本憲法及依照本憲法所制定之合眾國法律以及根據合眾國權力所締結或將締結的一切條約,均為全國的最高法律”,馬歇爾據此主張成立第二合眾國銀行的法案具有最高效力,各州必須遵守。當然,由于憲法并未規定建立國家銀行相關內容,馬歇爾采納了麥卡洛克方的理論,認為成立國家銀行乃是隱含的權力。
對于馬里蘭州對巴爾的摩分行征稅是否違憲的問題,馬歇爾強調憲法是至高無上的。憲法第六條第二款規定:“即使與任何一州的憲法或法律相抵觸,各州的法官仍應遵守。任何一州憲法或法律中的任何內容與之抵觸時,均不得違反本憲法?!庇纱丝梢酝瞥觯骸暗谝?,創制的權力同時默示著維護的權力;第二,由他人掌握的否決權力與創制及維護權互相對立,無法共存;第三,一旦這種抵觸存在,具有最高權威者必須控制而非俯首聽命于效力地位較低者?!北M管馬里蘭州通過了征稅法案,但相對于憲法是低位階的,它對聯邦法律起到了“破壞”作用,因此是違憲的、無效的。
判決結果出來后,第二合眾國銀行幸免于難,但它只被賦予了20年的生命,在1832年的“銀行戰爭”中,時任總統安德魯·杰克遜以違憲、財權集中、對中西部各州不利等為由,否決了國會的《展延聯邦特許狀案》。1836年特許狀到期后,第二合眾國銀行降級為州銀行,最終于1841年破產。直至1913年12月,美國第28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簽署了《聯邦儲備法案》,美國聯邦儲備系統正式建立,美國才有了一個持續穩定的中央銀行。

在馬歇爾的法官生涯中,可以說麥卡洛克訴馬里蘭州案是最具爭議的案件。關于該案的歷史價值,大多數人持以褒揚的態度,認為該案壯大了聯邦的力量,但在另一方面,馬歇爾華麗的修辭術并不能遮掩說理中的邏輯缺陷和法理錯誤。比如,聯邦政府的權力來源于全體人民還是各州的問題。憲法第五條規定,修改憲法須“經全國的州議會或四分之三州的制憲會議批準”,而非聯邦參議院和眾議院,這說明聯邦政府的權力并非源自全體人民,而是各州,甚至可以是四分之三的州。而且,美國實行的是代議民主制,而非直接民主制,馬歇爾有意混淆了兩者,試圖借助“人民的名義”擴張聯邦政府的權力。
馬歇爾為什么在判決書中“混淆是非”,做出這么一個爭議性很大甚至“錯誤”的判決呢?因為馬歇爾是一名堅定的聯邦主義者。他生于1755年,參加過獨立戰爭,聯邦政府成立后擔任過國會議員和國務卿,后進入最高法院。豐富的戰爭經歷和從政經驗,使他切身感受到地方主義的弊端。馬歇爾有句名言:“入伍時我是一個弗吉尼亞人,但離開軍中時已經是一個美國人?!?/p>
就美國歷史的發展而言,聯邦權與州權的關系一直處于動態調整之中,不過總體上呈現出聯邦權逐漸擴大的趨勢。伍德羅·威爾遜總統曾說過:“州政府與聯邦政府的關系是我們憲法制度中最重要的問題……實際上,哪一代人都不可能解決,因為這個問題是不斷發展的,每一個新時期的政府和經濟發展都給它增添了新內容,使它成為一個新問題。”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