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172(2025)03-0111-10
DOI: 10.15929/j.cnki.1004-2172.2025.03.014
1912 年春季,時任柏林音響檔案館(Berlin Archiv)館長的奧地利比較音樂學家霍恩博斯特爾(Erich Moritz von Hombostel,1877—1935)[]收到了一個名叫弗里茨·魏司(Fritz Weiss)的德國人寄自成都的一封來信。在這封寫于1912年5月28日的信中,魏司提到他已將他錄制的一些四川纖夫號子的蠟制錄音筒(walzen)寄出,并就音筒的內容、錄制過程及困難解釋道:
……這些唱筒全部是所謂的長江上游的纖夫和船工的苦力號子。它們是第一次錄在唱筒上。…這些苦力把沉重的船只從宜昌拉至重慶,以至長江(及其支流)的更上游。唱筒的錄音是這樣進行的,我把這些人叫到我的住處,要求他們唱出他們熟悉的所有號子(這些號子我也已在逆流和順流的多次旅行時熟悉)。劇烈的擺動和船體本身的振動不可能在船上進行錄音。
在同年10月29日從成都發出的信中,魏司對霍恩博斯特爾沒有收到他寄出的川江號子顯然非常失望:
……花費了如此精力錄成的唱筒您竟然沒有收到,更令人遺憾的是從成都出發再去重錄將更加困難。此外,這里根本不可能再錄下嘉陵江上那些有價值的苦力號子。
抱怨歸抱怨,魏司還是設法又重錄了一些川江號子。在1914年1月17日同樣寄自成都的信中,魏司告訴霍恩博斯特爾,他已將一批重錄的號子唱筒寄出,“但愿您已收到船工號子的錄音,這次我委托信得過的和非常友好的途徑轉送”[2]。
弗里茨·魏司是誰?他為什么會給柏林音響博物館寄送這些錄音?他的川江號子和彝族歌曲錄音又是在何種情況下錄制的?他的這些錄音筒在之后的中西方音樂研究中有沒有得到應用?
一、魏司夫婦與中國
弗里茨·魏司全名馬克斯·弗雷德里希·魏司(MaxFriedrichWeiss,1951年將其姓Weiss改拼為Wyss),簡稱弗里茨(Fritz)(圖1),1877年2月23日出生在瑞士蘇黎世。會彈鋼琴的母親出生在捷克布拉格一個猶太人家庭。弗里茨幼年隨家人移居德國科隆。受曾經在中國生活過幾年并會說點兒中文的法語老師的影響,弗里茨在很小的時候就對中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科隆上中學三年級時買了一本廣東話文法書,開始學習中文,并將中國定為他的“人生目標”。弗里茨·魏司在大學時雖然主修的是法律專業,但他大學畢業后也曾在俾斯麥1887年就設立的柏林東方語言研究所(SeminarfurOrientalischeSprachen)正式學習過中文。巧合的是,比他大三歲而且比他更早(20世紀初年)就給霍恩博斯特爾提供過很多中國錄音的伯托德·勞弗爾(BertholdLaufer,1874—1934)上的是同一所學校。魏司還在倫敦完成過中國海關提供的“內部培訓”課程。畢業之后,因為懂中文,當時22歲的魏司即受雇于中國政府屬下的大清海關稅務司。
圖1弗里茨·魏司(1877—1955)
照片來源:https://www.geni.com/peo-ple/Max-Wyss/6000000002802416198
弗里茨·魏司于1899年11月9日從法國的馬賽港啟程,一個月后到達上海。在中國,他起初是在青島的德國膠州租界海關辦事處任職。1900年,他轉往德國外交部任譯員,先后在德國駐上海、廣州(圖2)、天津和南京的領事館任職。[3a]
1905年,魏司調至德國駐成都領事館,幾個月后又被調往重慶,1907年即被提升為成都和重慶領事館代理領事,成為德國外交部最年輕的代領事之一(圖3)。期間他也多次代理德國重慶代辦處的事務。在四川任職期間,喜歡探險、攝影且擅長彈鋼琴的魏司不顧清廷禁令,或步行、騎馬,或坐轎穿越中國西南少數民族部落。他最早的一次長途旅行是1907年從緬甸到四川。1908年,他到打箭爐藏區(即今天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康定地區),之后又前往大雪山地區,最后抵達今四川省西北部甘孜藏族自治州道孚縣。為準備此次考察,他還專門請在成都的一個年輕喇嘛每周教他三四次藏語,[4并在德國發表有相關照片和見聞報道。駐四川期間,魏司與王光祈的恩主、時任四川總督的趙爾巽(1844—1927)、趙爾豐(1845—1911)兄弟及其他中國地方官吏關系甚為融洽。[40此間,魏司也開始對今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南部邊遠地區的彝族諾蘇人的文化產生興趣,并萌生了到大涼山地區考察的念頭。1910年秋,魏司無視清廷的禁令,沿安寧河和雅襲江進行了一次長途跋涉,希望能繞道前往涼山地區的“保倮[部落的神秘地帶”探索,能親身接觸到保保族。此次行程雖然只見到過幾個保保人,但他在沿途中拍攝了不少照片。為后世留下了珍貴的影像資料。
1910年10月,弗里茨·魏司回德國休假。在此期間經人介紹,他認識了比他小12歲、同樣酷愛旅行、后來成為著名游記和兒童文學作家的海德維希·瑪格麗特·索倫伯格(Hedwig Margarete Sonnenburg,1889—1975)。海德維希1889年10月26日出生在柏林,父親是柏林有名的外科醫生,母親有猶太血統。1911年初夏他們完婚后,魏司攜同海德維希回到中國(圖4)。臨行前,柏林民種志博物館的音樂民族志部門為他們提供一臺愛迪生錄音機和許多蠟制錄音筒,他們還隨身攜帶了至少兩臺照相機,以及大量用于沖洗印版和膠片的化學品。他們向德國自然歷史和科學博物館詢問他們可以在中國收集什么。1910 年9月抵達上海后,他們沿長江逆流而上,10天后到達漢口。之后又經宜昌前往重慶和成都。[4在此次回成都的途中,魏司夫婦不僅拍攝了大量長江纖夫及其拉纖的照片,還錄制了數個川江號子的蠟制錄音筒(詳見下節)。1913年11月,他和海德維希穿過了大柏和馬邊地區到彝族諾蘇人居住地探險,除了拍攝大量照片外,還把一些彝族歌曲錄到蠟制錄音筒上(詳見下節)。[7]
1914年,魏司夫婦離開四川,受命赴云南昆明開辦新的德國領事館。他們的兩個女兒尤塔(1914年生)和愛麗絲(1917年生)就是在那里出生的。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中國作為協約國一方參戰,中德雙方外交關系破裂。魏司一家于同年3月20日被迫從昆明輾轉至宜賓,從宜賓坐船經重慶和上海離開中國。1917年秋回到德國。[81921—1928年,魏司相繼在非洲的埃塞俄比亞以及一些拉丁美洲國家任職。納粹黨上臺后,魏司于1934年被迫離開外交官崗位,1936年全家返回柏林。弗里茨和海德維希被納粹政府機關列入“混血”類,但是在納粹時期幸存下來。魏司1955年10月22日卒于德國海德堡。將近20年后,海德維希于1975年9月5日在巴伐利亞的基青根(Kitzingen)去世。[4]
從1899年底抵華,到1917年3月下旬被迫離開中國,弗里茨·魏司在中國共度過了將近18年的時光。從他二十出頭到三十多歲,中國就是他的家。雖然他后來離開了中國,但中國在他的心中始終占有最重要的位置。據他后人回憶,晚年的他還身著中式禮服,大量地閱讀中國古典文獻。[3]魏司還曾將由清翰林編修彭遵泗(約公元1740年前后在世)撰寫,記載明末張獻忠軍在四川活動的《蜀碧》翻譯為德語,1929 年在柏林出版。凹在中國的近六年時光也影響了海德維希的一生。在她的文章和小說中,她對自己在中國各地旅行中的經歷及見聞多有描述,特別是對其初到中國的入蜀之行和1913年的涼山之旅更有詳細的敘述。[10]圖4魏司夫婦回成都途中(1911年)(照片來源:https:/themen.crossasia.org/weiss/leben/?lang=en)
圖21903年在廣州任譯員期間的弗里茨·魏司(鋼琴上的樂譜為瓦格納《尼伯龍根的指環》系列歌劇中的第一部《萊茵的黃金》)(照片來源:https://themen.crossasia.org/weiss/leben/?lang=en)
圖3弗里茨·魏司(右邊坐者)與德國領事館同事在成都(約1910年至1911年)(鋼琴上的樂譜為《舒伯特作品集》)(照片來源:https://themen.crossasia.org/weiss/leben/?lang=en)
圖 4 魏司夫婦回成都途中(1911 年)(照片來源 :https://themen.crossasia.org/weiss/leben/?lang=en)
二、魏司夫婦眼中的長江纖夫及川江號子
1911年9月弗里茨和海德維希·魏司回到上海時,正值四川保路運動興起,不久又爆發了辛亥革命。盡管時局很危險,但他們還是決定在上海稍事停留后就按原計劃入蜀。先前往重慶,然后轉道成都。當時進入四川腹地的唯一一條路就是走水路乘船從長江上過去。可是,由于長江秋冬兩季水位很低,汽船無法行駛,他們只能搭乘傳統的、船工們根據江面出現的復雜情況而劃槳、升帆或者拉纖的民船,因此也有機會親眼目睹并拍攝了長江纖夫的勞作方式(圖5),親耳聽到并錄制了川江號子。
1.海德維希·魏司筆下的長江纖夫及川江號子
圖5魏司夫婦鏡頭下的西陵峽青灘纖夫
照片來源:https://themen.crossasia.org/weiss/leben/?langen
魏司夫婦于1911年11月6日從宜昌出發,12月13日抵達重慶,總共走了37天,每天前行不足20公里。在水流最湍急的地方,他們還需要雇傭在長江邊上等待的纖夫,通過人力拉著船向前行走。幸運的是,就是在這漫長且危險的旅途中,魏司夫婦拍攝了大量長江——特別是巫峽和西陵峽- 一風景及纖夫的照片。[12]海德維希在其日記和《回憶錄》中記述了她所目睹的長江沿岸纖夫及其“川江號子”,后者中有她在赴成都途中在長江水面上目睹的一場江難的形象記載:
遠遠地已經可以聽到湍流的轟鳴聲,其中夾雜著低沉的鼓聲、纖夫的號子聲,還有船員們不停的催促聲。在tatung(音)灘,我們第一次遭遇了如此巨大的激流,也令我們立刻對這次航行留下了一個完整的印象。一陣劇烈的顛簸震掉了早餐后的輕松愜意。桌上的餐具四處亂飛。我們第一眼看見的是在激流的漩渦中一艘失去控制的小船,它在江面上如同陀螺一般飛快地旋轉著,從我們身邊一掠而過。江水把小船一步一步地往下拽,船上家什連同他們的主人在破舊的甲板墊子上四下鋪散;驚慌失措的女人和孩子蹲伏在甲板墊子上,而男人們正在徒勞地試圖控制這艘發了瘋一樣的船,而水已經淹沒了他們的膝蓋。船上的舵手一只手緊緊地抓住船槳,另一只手從一口鍋里抓出一大把米拋入江中,企圖平息龍王的怒火。然而,江中一塊突起的礁石,已經預示著這場悲劇的結局。[13]
海德維希是這樣描述她聽聞的纖夫號子的:
20位衣衫檻樓的纖夫拉著我們的船向前移動,結實的竹纜死死地纏繞在他們的肩頭。他們大聲喊著號子,在江邊礁石間的小徑上艱難前行。竹纜拉得很緊,黃色的漩渦在逆流而上的船前方出現了。船上的廚師敲出鼓點,為纖夫們加油鼓勁,這是他的職業之一。船老板從操舵室里探出頭,伸長他強壯的脖子,扯著嗓子發號施令。他脖頸上的血管一根根地鼓了起來,就像立刻就會爆裂似的。在纖夫隊伍的前方一邊走一邊喊著號子的領頭人轉過身,用一根棍子在那些彎著腰的拉纖人的頭頂上揮舞,他吼叫著,躁著腳,就像一個發了狂的人一般在隊伍的前頭跳上跳下。這是因為前方激流中已經可以看到一個漏斗般的漩渦,正迎面向一艘帆船卷去。纖夫們用盡了最大的力氣:他們彎著腰,孤注一擲地用手緊摳住地面上的石頭;他們所吼出的號子聲剛剛還從峽谷的另一面傳來回音,而現在只能聽到沙啞的喘息聲,直到突然之間纖夫老大又吼出一段新的號子,所有的人開始附和。激流終于沖過去了。可一瞬間身后船速突然加快,纖夫們必須向前飛奔,才能夠把這根極長的纜繩重新拉緊,以防止這艘船被沖向兩岸的峭壁。—嘿囉!嘿囉!嘿呀!——勝利!他們終于把水流隆隆的嘶吼拋在了身后,而峽谷里漸漸的回聲仿佛是山神對他們的回應。[4d]
2.魏司夫婦所錄制的長江纖夫號子及其他歌曲
弗里茨和海德維希·魏司不僅用照相機和文字記錄了他們入蜀途中目睹的長江纖夫及其所聽到的“川江號子”,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將長江纖夫的號子錄在隨身攜帶的愛迪生家用錄音機蠟筒上。[14]
中外研究者——如金經言、魏漢茂(Hartmut Walravens)、李正欣(Joanna Lee)、齊格勒(SusanneZiegler)、查義高(Igor Iwo Chabrowski)等的相關研究證實[15],魏司夫婦居華期間錄制的蠟制錄音筒現共存有 49個,其中一部分(9 個蠟音筒)是他們1911—1912 年滯留重慶時錄制的川江號子[、藏族獵歌[17]、歐洲曲調但有中文填詞的歌曲和成都士兵唱的歌曲[18];另一部分(總共有 40個唱筒)是他們1913年11月在我國西南地區錄制的狩獵呼喊聲、拾柴歌、放牧歌、兒歌、新娘出嫁歌、葬禮歌、搖籃曲、告別歌、山地曲以及一些器樂曲(詳見下節)。
如1912年10月29日魏司給霍恩博斯特爾信中提示,魏司夫婦1911年人川之行期間在長江上錄制的蠟音筒,實際上在寄往柏林的途中被郵遞公司搞丟了,現今可見的錄音,是他們后來在重慶碼頭上(而不是在長江纖夫的自然勞作環境下)又重新錄制的。這批錄音,除了川江號子以外,其中還包含幾首劃船時唱的歌曲[19],鄉下人唱的歌曲[20],還有至少兩首傳統節日歡慶娛樂時(如龍舟節)使用的歌曲。[21]
三、魏司夫婦眼中的彝族人及其歌曲錄音
1.游歷涼山諾蘇人聚集地
魏司夫婦于1912年4月回到成都,此時的魏司已升任德國駐四川領事館領事。當領事館不辦公的時候,他們夫妻倆總是設法在四川境內游覽。1913年秋,他們終于成功地去神秘的“保保人”聚居區(即彝族聚居區)進行了考察。以上已提到過,魏司早在1910年就曾前往四川西南部的康定、涼山等少數民族地區進行過為期長達三個月的考察,他還與當地的土司成了朋友。[4但那是他第一次遠足,期間僅遭遇到有限的幾個他特別想見到的彝族人。三年之后他攜妻子再次來到涼山彝族聚居地區。這次魏司夫婦的目標更為明確,即希望能夠拍攝一些彝族人及其日常生活的照片,并且利用柏林民種志博物館贈送的愛迪生蠟盤圓柱唱片錄音設備,將彝族人的歌聲刻錄在蠟筒上,然后按照約定將錄音筒寄給柏林民種志博物館。[22]
與之前的長江之行一樣,在1913年11月的這次赴涼山地區的旅行中,魏司夫婦從峨邊往馬邊途中特別拍攝了一些照片,特別是在諾蘇人聚集地,拍攝了多幅彝族首領、貴族、婦女、兒童、奴隸等照片(圖6),其中的一些于次年即在德國刊物上發表。[3][4]
2.海德維希·魏司筆下的諾蘇人及其歌聲
影像資料外,魏司夫婦就此次目睹的彝族音樂除了錄音外,也有比較詳細的描述。海德維希在其1915年發表在《柏林地理學會會刊》上的《從峨邊往馬邊,穿越保保人聚集地》一文中(圖7)是這樣記錄保保人初次聽到自己歌聲錄音之后的反應的:
…下午的時候,我們試著用錄音機記錄了一些保保人的聲音。…傍晚的時候我們正準備睡覺時,一個傳話者來到我們的帳篷,請求我們再去他們那里一下,因為他的女主人希望能夠再聽一聽這個奇妙的、能夠說話和唱歌的機器。保保人的婦女也有發言權。村子里人人把小屋擠得滿滿的一位年輕的男子正在用他那美妙而又清澈的嗓音歌唱。他演唱的曲目之廣,完全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搖籃曲、戰斗歌曲、牧歌、婚禮歌和歡宴會上的歌曲。當我們錄好并把這些歌曲播放給他們時,我看到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笑容,每個人都發出由衷的笑聲。特別是那位他們的領頭人,他欣喜若狂、幾已忘形。他蹲在火堆旁放聲大笑,火苗照亮了他赤裸的胸膛。他活生生的就是一副無盡力量、生機昂然的畫卷。當戰歌響起時,這些保保人黑色的眼睛閃閃發光,他們隨著歌曲一起狂呼吶喊。看到這樣的情景,我想,沒有人會愿意做他們的敵人。(聽著他們的歌曲)我們好像觸摸到這個陌生部落的靈魂。一個部落人人傳唱的歌曲難道還不足以展現這個民族的靈魂嗎?[23]
…我們看到他們在開闊的牧場上,像在山坡巖石間和峽谷上方熱鬧地驅趕著他們的牛群一樣跳躍著;我們看到他們在陰暗的原始森林中,在干樹枝旁,在搜尋樹根時,唱著森林之歌,歌聲把悶熱壓抑的大自然也感染了;我們看到他們與搶奪山羊的豹子和偷盜玉米的熊作戰,這時他們的歌聲是憤怒而且憂傷的;我們看到了他們男人間的爭斗,他們神經高度緊張,(動作)像動物般狂野,這時他們的歌聲是歡躍、而且充滿激情的。他們好斗的胸膛中也不乏細膩的情感,類似姐妹告別時綿長而憂傷的歌聲,亦或是細膩柔和的搖籃曲,還有什么比這更迷人的嗎?[24]
圖6魏司拍攝的彝族烏頗家族的婦女
照片來源:https://themen.crossasia.org/weiss/leben/?lang=en
據當今學者統計,魏司夫婦1913年秋天的四川涼山諾蘇人聚居區之旅,總共錄制了至少40個蠟音筒,現今仍保存在柏林國家博物館所屬下的民族學博物館,具體內容為狩獵時呼喊聲、放牧歌、搖籃曲、飲酒歌、情歌、婚禮歌曲、和拾柴火時所唱的歌曲等。[25]此外,魏司夫婦在聚集區外還錄制了諾蘇人俘虜在漢軍衙門監獄中吹笛子和口弦的錄音[3,以及魏司按照柏林民俗博物館的要求而提供的《保保歌曲》打字稿。
四、東西方學者對魏司夫婦錄音的運用
域外最早利用魏司夫婦錄音筒對中國音樂進行音樂學研究的是柏林音響檔案館第四任館長、以研究土耳其音樂聞名的德國音樂學家兼民族音樂學家柯爾特·萊因哈德(Kurt Reinhard,1914—1979)。[2借工作之便,萊因哈德于1950年代對柏林音響檔案館所藏的魏司夫婦所錄制的40個彝族音樂音筒進行了記譜分析,撰寫了兩篇迄今所知歐洲最早的彝族音樂研究論文:《論保保人的音樂》和《漢化保保人歌曲八首》,于1955年和1956年分別在德國民族志學刊《貝斯勒檔案》(Baessler-Archiv)發表(圖8)。[27萊因哈德1956年出版的《中國音樂》一書中的許多譜例(共35個),有一些也是根據柏林音響檔案館所藏的唱筒聽寫記錄而成。[28]
在萊因哈德之后提到魏司夫婦音筒的是柏林國立圖書館東亞部主任、德國漢學家魏漢茂(HartmutWalravens)和畢業于科隆大學的音樂學家蘇珊娜·齊格勒(Susanne Ziegler)。在其2000 年發表的《一個世紀之前的中國通俗音樂》一文中,魏漢茂介紹了弗里茨·魏司其人、其著作,以及他們夫婦錄制的49個蠟音筒。[29]魏漢茂還編輯有《弗里茨·魏司:德國駐中國領事回憶錄》一書,2017年由哈拉索維茨出版社在德國威斯巴登出版。[30]從1993年起即在柏林唱片檔案館任職的齊格勒博士在其2006年出版的《柏林唱片檔案館的蠟筒》一書中對館藏的魏司夫婦的錄音筒也有簡單的介紹。[31]
2011年,德國彝族文化學者、時為柏林自由大學博士候選人的柯瑾藝(Olivia Tania Kraef)[32]在《北京大學研究生學志》上發表了《邊遠的聲音和靈魂的回聲:初探20世紀初外國旅游者眼中的彝族文化之美》一文。文中,柯瑾藝將海德維希·魏司1913年涼山彝族聚集地之旅所留下的日記和魏司夫婦彝族歌曲錄音與1939 年到過該地區的俄羅斯旅行作家、翻譯家顧彼得(Peter Goullrt,1901—1978)《彝人首領》[33]二書中的相關描述進行了對比分析。她注意到:
在顧彼得和海德維希的記錄里獲得特別關注的涼山彝族樂器是月琴、彝族笛子還有彝族口弦。…海德維希無意間完成了對涼山彝族傳統歌曲分類的基礎性工作,也無意間提出了涼山彝族音樂中性別等幾個仍然存在的問題。比如,他們夫婦倆所遇到的樂手,包括吹彝族笛子和彈口弦的,都是男的。和當代涼山社會的民間音樂狀況相比,這還是有一定的差別。畢竟,現在彈口弦的樂手大部分已經不再是男人而是老年婦女。當時令海德維希最驚訝的是如此具有男子漢氣概的男人居然會彈奏如此微妙的樂器,而且還能產生如此溫柔的音樂。
在海德維希的日記里,涼山彝族歌曲也占據著一個重要的部分。她提到男女都唱歌,而且女人唱的大部分是搖籃曲和女人結婚要離開自己家時所唱的哭家(嫁)歌(“阿莫尼若”或者“媽媽的女兒\")。但是仔細看她的描述會發現,在涼山彝族傳統(包括現代的)民間音樂里,歌曲沒有樂器的伴奏。以上談到的月琴其實在涼山彝族的音樂里就這樣變成了一個例外。除了月琴以外沒有樂器伴奏或者合唱的習慣。涼山彝族歌曲基本上都是獨唱的歌謠和調子。
除了海德維希對歌曲旋律和分類/內容的描述之外,她其實把歌曲當作自已能夠“體會”涼山彝族人格和文化的一種入門方法。在以上記錄往后,我們還能找到海德維希對涼山彝族歌曲旋律和風格專門進行描寫。在這個描寫中比較特殊的是她在聽接待她的彝族歌唱時,確實進行了類似紀錄片式的想象。唱放牧歌、找柴火找(樹)根時唱的“森林歌曲”、打獵歌、戰歌、哭嫁歌、搖籃曲都引起了海德維希豐富的想象和感受,就好像她能夠通過所演唱的歌曲直接感受到在這些不同文化場面中涼山彝族自身的激烈、快樂、興奮、恐懼、憂傷、溫柔等感情。在這個想象的過程中,她特別強調自己對涼山彝族在這些歌曲中所表達出來的感覺上的豐富多彩表示深刻的驚訝和佩服。另外,她也注意到了涼山彝族在歌唱上的審美觀,就是當時的涼山彝族用本嗓演唱而不用像當時在漢區民間音樂所流行的假聲。[34a]
柯瑾藝還注意到:“海德維希和顧彼得雖然選取了不同的視角和方式來描述彝族音樂的特征,但他們都運用了一種聲音特征(sonic)的方法來接近和理解涼山彝族文化。這種方法不是所謂的科學性或者理性的當代參與性采風或者人類學、民族學田野方法,但是它的‘感性’并不意味著它對現代的人類學、民族學方法是沒有任何價值的。雖然方法上不能完全符合當代科學性的人類學、民族學方法,但可以說它也具有當代人類學、民族學方法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精神上的作用。”在柯瑾藝的眼里,“海德維希和顧彼得的記錄也在某種意義上包含著一些和當代人類學、民族學方法道德觀方面很有價值的參考性內容”,——如他們“飽含尊敬的參與與觀察”、魏司夫人對旅游過程中遇到的彝族人和事描述中所展現出的“難得的客觀性”、海德維希和顧彼得“完全脫離了當時所流行的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sm)必然包含的文化與種族的偏見與歧視”的“對彝族文化充滿尊敬的綜合評價”、“他們所代表和所推薦的文化‘普世性’概念”,“可以說,他們雖然不是真正從事民族學的‘采風’或者‘田野工作’,但是他們的基本精神和道德觀非常到位”34]。海德維希和顧彼得等“外國人留下來的筆記和資料確實對中國少數族群史,包括對中國民族學、人類學史,特別是對涼山彝族的文化歷史有一定的價值。在中國上個世紀初期的社會危機和半殖民地的背景下,對于這些深受自身國家和文化影響的外國人來說,他們不怕路途中的危險和問題來到遠離中央、遠離安全的邊遠地區,甚至無論是當地的漢族還是少數民族都未能進行如此客觀的評價,確實是非常不容易的,也非常值得我們尊敬”。[34具體來講,海德維希和顧彼得的記錄“不僅給予我們非常有趣的對早期傳統涼山彝族(諾蘇)社會和文化的基本入門,同時也給予我們對涼山彝族當時的社會和文化進行進一步研究的出發點,比如關于傳統音樂,包括曲目(repertoire)、音樂的社會作用、性別與音樂等各個方面。”[34d]
在文章的結尾部分,柯瑾藝特別強調說:“我最喜歡的確實是海德維希和顧彼得兩位對涼山的外貌、精神和音樂所做的描述。從學術的角度來講,他們的記錄可以被當作一種半學術性的自立基礎。…比如,魏司夫人在描述她在涼山記錄歌曲和其他音樂的過程中所建立的音樂分類觀念(categories),包括搖籃曲、戰歌、放牧歌等確實體現出一種不容忽視的運用理性和客觀性(偏科學性)的行為來描述和整理她所聽到的。另外,魏司夫人與顧彼得對涼山彝族傳統樂器的描述在各種意義上也非常值得參考。再說,這些描述也可以幫助現在對涼山彝族傳統和民間音樂進行研究的學者更加完整地重現(reconstruct)這些音樂傳統,同時也對在社會和文化層次上(比如民間樂器歌曲學習班,文化音樂活動,本地旅游發展項目等等)發展這些樂器有一定的意義和幫助。在對我個人更重要的意義上,這些記錄都是對音樂和‘音樂語言的普世性特征(the universality of music and its languages),而這門‘語言’在人與人之間缺乏語言上的溝通,即當來自于不同文化和社會背景的外國人遇到像當時涼山彝族如此不一樣的人時,確實起著巨大的‘非物質’(精神/‘靈魂’)溝通作用。”[34e]
與柯瑾藝幾乎同時,或之后在出版的論著中提到或用到魏司夫婦錄音筒的還有魏司夫婦的孫女塔瑪拉·魏司(TamaraWyss,1950—2016,出生在波蘭、曾在華沙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和四川外國語大學、歐洲大學學院就讀的波蘭中國近代史學者查義高(IgorIwoChabrowski)和現在柏林國立博物館的民族博物館媒體部工作的里卡達·科帕爾博士(RicardaKopal)等。[352009年,塔瑪拉·魏司在其由四川大學出版社在成都出版的德、英、中三語版《巴蜀老照片——德國魏司夫婦的中國西南紀行》一書中,不僅對魏司夫婦的生平及“穿越三峽”和“涼山之旅”有詳細的圖文并茂的描述,還提及魏司夫婦初次遭遇纖夫號子和彝族歌曲時的反應及錄音過程。[4在其兩年后為《1880-1950年在中國邊疆的探險家和科學家》一書所撰的《尋找保保人》一章中,塔瑪拉·魏司也多次提及魏司夫婦在涼山的錄音活動。 [3e]2013 年,查義高在其提交給意大利佛羅倫薩歐洲大學學院歷史與文明系的博士論文和同年3月發表在美國《跨流:東亞歷史與文化評論》的專題文章中,首次應用了魏司夫婦的長江纖夫號子及船歌錄音。[兩年后,查義高在其博士論文的基礎上寫成了世界上第一部以四川船工號子為主題的英文專著《川江放歌:四川船工與川江號子(1880s-1930s)》,由荷蘭的博睿出版社在萊頓和波士頓出版。此書不僅多次提及魏司夫婦的川江號子錄音,其封面用的照片(圖9)也出自魏司之手。[37]
中國學者自1990年代初期起,也開始注意到魏司夫婦的錄音。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的金經言利用赴德國考察的機會,于1994年末將49個唱筒中的42個唱筒(號子唱筒7個,其余為彝族歌曲)從柏林民俗博物館音樂民族學部復錄后帶回國內,保存在音樂研究所圖書館,并于1996年在《音樂研究》上發表文章《關于現存德國的一批中國音樂唱筒的報告》介紹。[3]幾年后,香港學者李正欣(Joanna Lee)在其 2000 年發表在美國《中國音樂研究通訊》上的英文文章《蠟音筒:二十世紀初的瑰寶》[39]中,也簡單介紹了魏司夫婦1913年秋涼山之行所錄制的“40.個蠟音筒”。2015年,筆者在《中國音樂》上刊登的《“禮失求諸野”——海外留存中國音樂資料及其研究述略》一文中,也提到魏司夫婦的錄音筒,以及這些音筒在近年來域外中國音樂研究中的應用。[40]
作者簡介:宮宏宇,陜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特聘教授。
圖9《川江放歌:四川船工與川江號子(1880s-1930s)》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