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回本《西游記》為世代累積之作,其人物、劇情均經過多輪演化,疊加了不同時代、不同文化的思想印記,是儒釋道文化融合的結晶。就其中人物的名號與身份來看,大多帶有原型,能在佛教典籍或者中國傳統故事中追溯源頭。此前,學者大多關注到孫悟空、豬八戒、龍馬等人物的原型,“金蟬子”—作為玄奘這一人物的前世標識卻鮮少有人關注。
據百回本《西游記》記載,“金蟬子”是玄奘前世之名,他本是如來佛的第二個弟子,因不聽佛祖談經,被貶下靈山,轉生東土。玄奘作為金蟬子的轉世,食其肉可長世長生,遂引來諸多精怪凱,有了八十一難的故事。據周夢統計,《西游記》中共有二十次提及唐僧前世“金蟬子”身份[?;虺霈F在韻語中,如“靈通本諱號金蟬,只為無心聽佛講,轉托塵凡苦受難,降生世俗遭羅網”①(第十一回)?!爸率菇鹣s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第十五回)?;虺霈F在他人的轉述中,如“菩薩曾言:取經人乃如來門生,號日金蟬長老,只因他不聽佛祖談經,貶下靈山,轉生東土,教他果正西方,復修大道”(第五十七回)?!霸瓉砜洫勈ド?,說他是金蟬長老轉世,十世修行的好人”(第八十回)等??偠灾?,在這些關于“金蟬子”的韻語或轉述中,屢次出現“金蟬脫殼”“金蟬轉世”等詞匯。
值得一提的是,佛經之中鮮少提及“蟬”這一字樣,作為累世積淀之作、儒釋道文化融合的產物,“蟬”只能來自中國本土。那么,《西游記》為何選擇“金蟬子”作為唐僧的原型和別號,本土的蟬何以與來自異域的佛教之間產生關聯,蟬文化在中國文化中又經歷了怎樣的發展和演化呢?究其淵源,可以追溯至上古新石器時代。
一、史前玉器、商周青銅器上的蟬紋與圖騰崇拜
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蟬這種昆蟲的獨特習性,并將其作為圖騰,保留在玉器、青銅器等器物之上。我國史前就有玉器發現,這些玉器造型和風格迥異,多用于裝飾、祭祀、墓葬之中。就蟬紋而言,在新石器時期的紅山文化、湖北石家河文化及良渚文化遺址內,均發現有蟬紋玉器。紅山文化中,蟬紋形式多樣,既有作為獨立紋飾出現的蟬蛹、成蟲,亦有與其他昆蟲合體出現的蛙面蟬、蟬蠶合體蛹等。多數學者都認同,遠古先民普遍持有“泛神論”的信仰,看似普通的蟬紋玉器中凝聚著古人豐富的審美想象與思想內容。
從生長周期來看,蟬的一生分為蟬卵、幼蟲、成蟲三個階段,夏季雌蟲產卵于樹梢之上,幼蟲墜地,并于地下蟄伏數年,羽化為成蟲前經歷數次脫殼。從蟄伏地底到羽化飛天,古人從蟬奇異的生長歷程中看到生命的孕育與再生,故將蟬視作靈物,雕于玉琮或玉璧之上,崇拜其再生的神力。從這個角度來講,紅山文化中的玉器蟬蛹正積淀著古人對于死而復生的想象與希冀。而作為出土玉蟬最多的史前文化遺址,湖北石家河文化遺址出土的玉蟬樣式更加小巧精致,其中較多展翼蟬紋,雙翼外張,頭尾含孔,獨立成紋,用于配飾。
術博物館藏
而今,蘊含在蟬圖騰背后的信仰與追求早已無從尋覓,那遙遠的文化早已沉埋在不可復現的年代之中。但作為一種不死的符號,蟬紋并沒有隨著建筑、文明的沉埋而沉寂,而是隨著商周巫史文化的興起而具備了新的載體一—青銅器。
在青銅器上雕琢蟬紋可追溯至商代晚期及西周,多為青銅禮器,用于祭祀。如果說史前時期的紋飾雕琢尚且稚拙、樸素,再現了人們對于對萬物生靈的觀念認識和熾熱情感的話,那么,青銅器上那些可怖的、神秘的圖案,則表示一個初生階級對于自身存在的確證和統治地位的肯定,帶有鮮明的宗教意味。鑄鼎象物,根據李澤厚的觀點,作為象征符號,青銅器上變形了的、幻想的、可怖的怪異形象,指向的是某種超世間的權威神力的觀念[2137。也就是說,作為巫術文化的產物,青銅器上的紋飾早已超出對世間物象本身的模仿,其作為表征,傳達出與原始宗教神秘觀念結合下的歷史力量。
原始祭祀禮儀的目的在于向祖先、神靈尋求判斷與庇佑。作為一種靈物,蟬既可以作為主紋飾居于器物之上,亦可以作為附屬,與饕餮紋、龍紋、鳳紋、虎紋等獸面紋樣進行組合,傳達某種特殊含義。從蟬紋使用方式來看,蟬紋多出現在鼎這一重要祭祀食器之上。將蟬紋雕刻在青銅禮器上,一方面體現了先人對于蟬這一奇異之物的崇拜與敬重,表達了他們渴望長生的美好愿景;另一方面,先人希望借助蟬的力量,溝通天地,使祖先和神靈聽到后人的祈愿,以獲得庇佑。兵器上的蟬紋,同樣寄寓了其所具有的“長生”“再生”等意蘊。《論衡·無形篇》稱“復育轉而為蟬”[3],寓意死而轉生。戰場之上,千鉤一發,九死一生,手持刻有蟬紋的兵器,既是企求蟬之神力保佑其平安,即使戰死,也能借神靈之力,順利重生。除此之外,《荀子·大略》稱“飲而不食者,蟬也”[4315,在食器、酒器上刻蟬,正是取其“食潔”之意,寓意清潔。
組合蟬紋帶有濃厚的宗教文化色彩。這里取蟬紋與饕餮紋、蛙紋的結合進行簡要論說。
饕餐紋又稱獸面紋,是殷商后期至西周前期青銅器上的代表性紋飾。青銅器上的饕餮紋圓目凸出,面目掙獰,營造出一種莊嚴肅穆的神秘氛圍。從紋樣本身來看,蟬紋與饕餮紋的組合使青銅紋樣樣式更加繁復而富于變化。另一方面,蟬紋因其“不死”特性而負于獸面之下成為其一部分,蟬紋和饕餮一樣成為神秘力量的表征,帶有某種神圣意味。蛙紋與蟬紋的組合古已有之,在紅山文化玉器中就有蛙面蟬的紋樣存在。生殖繁衍是一族、一國最重大的事情,因而古人對生殖能力強的動植物會產生崇拜。蛙腹鼓而多子,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孕婦隆起的腹部,故成為生殖崇拜的重要表征。蟬蛙合體,寓意子孫繁衍、生生不息,強化了這種生殖崇拜的意味,表達了古人對于生命的重視。就蟬出現的位置與樣式來講,蟬紋多連續出現,橫置或豎置環繞器物一周,表現了子孫相傳、權力永恒的美好幻想,蟬聯之意從這里誕生。
總而言之,正是這種對于不死、再生的渴望,與延綿后嗣、子孫相傳的種族希冀,共同構成了史前及商周昆蟲崇拜的文化心理基礎。蟬紋作為這種文化心理的物化表達,不僅在藝術上具有重要的審美價值,更在文化傳承和精神寄托上扮演了重要角色。
二、漢代蟬玲與巫道升仙觀念
盡管在政治經濟體制上,漢代延續了秦朝體制,但楚漢文化呈現出的是包羅萬象、激蕩淋漓的盛大氣象。鋪張華麗的賦體文式、空前絕后的墓葬體制、精美絕倫的工藝作品,處處彰顯著這個時代的激情幻想與蓬勃生機。李澤厚稱漢代是一個“五彩繽紛、琳瑯滿目的世界”[273?!笆滤廊缡律?,事亡如事存”的傳統觀念、對巫蠱鬼神之力的信仰以及對死后靈魂往生的追遂,深刻影響了漢代玉蟬文化的發展。最典型的是蟬形口玲和金縷玉衣在墓葬中的使用與普及。
在死者口中含物的習俗,至遲在仰韶文化中就已經出現,這與古人“事死如事生”、不希望死者口中無物的觀念有關。受巫蠱鬼神思想影響,西漢時期是蟬形口巧發展的鼎盛時期,口玲材質多樣,玉、石、骨等均有出現。然而,盡管漢代蟬形口的材質多樣,但其中尤以玉玲象征意義最為典型。
玉是“石之美者”,早在史前的石器時代,人們就意識到了玉的美麗與珍貴,并將其進行打磨、雕琢、穿孔,用于配飾、殮葬等?!栋谆⑼āけ罃馈贩Q珠寶物“有益死者形體\";《抱樸子·對俗》云“金玉在九竅則死人為之不朽\";《漢書·楊王孫傳》稱“口含玉石,欲化不得”[7]。古人認為人死之后靈魂不滅,但魂魄會分離,魂氣升天、形魄歸地,而玉是天地之精,能保尸體不腐、人氣不滅。因而,玉便成了重要的喪葬用品,除了放入死者口中的玉,還有玉握、玉覆面、玉衣等。
如果說使用玉器是為了確保死者形體不朽,那么,將口玲制成蟬形,則寄托了古人對于死而轉生,羽化成仙的理想。在漢代,儒學理性與鬼神觀念交織共存,“楚地的神話幻想與北國的歷史故事,儒學宣揚的道德節操與道家傳播的荒忽之談”[2172交織混合于藝術作品內,“長生”“不死”“成仙”等觀念浸透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之中,社會對于蟬之崇拜更盛。夏鼐認為,古人之所以取形于蟬,“可能是因為蟬這種昆蟲周而復生,循環往復,易于復活,而口含蟬,會使人們產生一種聯想”8]。蟬由土中鉆出、羽化飛升的生命歷程給了先人無窮幻想。除此之外,《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云蟬“蛻于污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9]。蟬吸風飲露的習性與不食五谷的神仙形象極為相似,這些都使古人將蟬當做羽化成仙的憑據。
商周以后墓葬中玲蟬比較多見,到了漢代玲蟬形態越來越精美,蟬狀玉玲成為漢代葬玉的主要形式之一[1074。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的西漢劉勝墓中出土的金縷玉衣,也是漢人崇拜神秘力量、追求生命延續等思想的反映。金縷玉衣古時稱作“珠襦玉匣”,在“覆面綴玉”即玉覆面的基礎上發展而來?!段骶╇s記》中寫道:“漢帝送死皆珠襦玉匣,匣形如鎧甲,連以金縷。”其以玉為主體,以金線勾連,覆蓋尸體全身,以求死者肉身不腐。這與當時“尸解”的流行密切相關。文化的多元與混融使得古人對于不死的確信與追求在秦漢時期到達頂峰。“戶解”是漢代方仙道的重要術語,在《論衡·道虛篇》中,王充對當時人們對于“尸解成仙”的想法進行了揭示,認為蟬的蛻殼、龜的脫甲、蛇的蛻皮、鹿的落角等都是生物在生長過程中自然發生的更替現象,這些生物在脫去舊的外殼或外皮的同時,其本質的骨肉并未死去,而是以一種新的形式繼續生存,這在古人眼中類似于“尸解”。
換言之,從蟬形口玲到金縷玉衣,古人對于蟬的崇拜已不僅僅停留在對其紋樣的使用上,而是從蟬“蛻變”的形態中獲得啟發。根據《金枝》,巫術神力借助“相似律”和“接觸律”發揮作用,前者體現在玉能寒尸的尸體防腐觀念,后者是由蟬脫殼羽化而聯想到的尸體轉生成仙觀念。被玉衣包裹過的尸體形似“蛹狀”,明顯是古人對于蟬“復育”的摹仿,試圖在死后蛻去肉體的束縛,尸解成仙,從而實現生命的延續。這種觀念反映了古人對于死后生命的一種想象和追求,他們認為人死后靈魂不滅,能夠通過某種方式轉化為另一種生命形態,從而實現不朽。
三、魏晉蟬冠與三教合流
從公元2世紀到6世紀,儒、道、佛三種思潮在交鋒和角逐中相互滲透,彼此融合。歷時四百余年,佛教信仰終于在古代中國的現實世界和思想世界中“站穩”腳跟,深深影響和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習慣與日常生活。但這并不意味著佛教本土化的過程是一帆風順的。這一來自異域的宗教對于宇宙、社會和人生的解釋畢竟與本土思想存在顯著不同,在佛教東傳最初的一二百年中,其經歷了艱難的本土化的過程。在中國的語境中,佛教立場不可避免地會進行挪移和對中國本土傳統的遷就。在兩種文化的碰撞、融合中,佛教造像中產生了一種獨特的藝術樣式—蟬冠菩薩像。
1976年,山東博興縣龍華寺遺址出土了一尊精美的菩薩立像,距今已有1500余年的歷史。因造像寶冠正中央雕刻了一只寫實的“蟬”,故而得名“蟬冠菩薩像”[2]。該尊蟬冠菩薩像高120.5厘米,菩薩頭戴五葉蟬紋高冠,后飾蓮花頭光,面相秀美,身軀修長,造型華美。因其雙臂缺失而氣質典雅,又被稱為“東方維納斯女神”。無獨有偶,1996年,山東青州龍興寺遺址亦出土一件蟬冠菩薩立像。立像身高113厘米,菩薩面容和順,眼帶笑意,頭冠正中飾有蟬紋。
那么,何為“蟬冠”?蟬冠與菩薩佛又因何產生聯系呢?
所謂“蟬冠”,顧名思義,就是裝飾有蟬紋的帽子?!抖Y記·冠義》云:“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盵冠制在中國禮制占有重要地位。而蟬在儒道文化的文墨浸染之下帶有高潔清虛之意,是修德治身的象征。在魏晉時期的文學作品中,蟬以其獨特的生物特性和行為習性,被賦予了“文、清、廉、儉、信”五德,成為士人高尚品格和理想人格的象征。陸機《寒蟬賦》贊美蟬之五德,這一象征意義的賦予,不僅源于蟬的外在形象,更深層地反映了當時文人對于道德修養和人格理想的追求。早在原始社會,古代先民就有以蟬為飾的服飾傳統。隨著儒道文化的構建與發展,古人對蟬飾的造型功用需求不斷增加,出現了“冠上附蟬”的服飾類型—貂蟬冠?!稘h宮儀》記載:“加金巧,附蟬為文,貂尾為飾,謂之貂蟬?!睂⑾s冠賜予官員佩戴,表達了皇帝對于臣子的期盼與信任。與此同時,“冠蟬借蟬居高枝之清虛高潔寓意官居高位而清廉自持”[10]75。蟬冠最早出現在漢代,為皇帝近身侍從官所佩戴。魏晉六朝時期,政局動蕩,隨著侍從官權力的日漸攀升,作為侍從官身份表征的蟬冠亦成為權貴身份的視覺象征。蟬冠修德流俗的文化含義為權力等級的政治象征意義所取代,蟬紋的寓意再次得到更新和拓展。蟬紋與佛教造像的耦合,是佛教本土化嘗試的一個縮影。
與道教追求此生此世的滿足不同,佛教兼重來世幸福和現世寧靜。葛兆光認為,“佛教初入中國時所帶來的、對宇宙社會與人生的思想中,有一些是過去中國思想世界所不曾聽說過或不曾確立過的”[4]。因而在佛教傳入之初,這來自異域的宗教面對根深蒂固的儒道傳統,迫切需要在中國本土的語境中尋找自己的立足之地,本土化在所難免。在此過程中,佛教“先依附道家方術后借鑒魏晉玄學,并在儒家的‘修、齊、治、平'入世理性中不斷改造沖突融合\"[15]。蟬紋冠飾與佛像的耦合是佛教中國化的一個典型的例子。一方面,蟬之清虛高潔與菩薩佛神圣脫俗形象相似;另一方面,蟬的復生蛻變與佛教輪回轉世思想不謀而合,蟬的生命周期被看作是生命輪回的縮影,每一次蛻變都是對生命苦難的超越,預示著靈魂的凈化和升華。蟬冠菩薩像身上反映出來的是儒、釋、道三家的合流與融合,這表明至東魏,佛教已經基本實現了其本土化、世俗化和民間化的進程,《西游記》中金蟬子形象的原型,在此初露端倪。
但需要注意的是,作為明禮制、別尊卑的一種象征,冠蟬制度自戰國確立以來,盡管蟬紋形制和使用對象發生變化,但冠蟬制經秦漢、魏晉、唐宋,直至明末,傳承了兩千余年。而與此相對,在贊嘆兩尊蟬冠菩薩像匠心獨運的同時,也應該注意到這種融合畢竟只是個例,在當時并未得到大規模的普及,且這一造像樣式在后世和山東以外的地區均未再發現。李柏華推測其原因應該是受到佛教定律所限,即“蟬紋作為菩薩的冠飾不合佛教清規,從而遭受文化排異”[o。除此之外,作為一種禮制的蟬冠制度,在發展的過程中已然與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與思想審美觀念緊密勾連,佛教造像對其的取舍,亦需從政治層面加以考量。
四、從“五月鳴鯛”到“金蟬子”
魏晉之后,除已成禮俗的蟬冠制度外,蟬紋在墓葬、用具、服飾中逐漸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作為意象的“蟬在文學作品中的盛行。
文學作品中詠蟬,發端于《詩經》,如《豳風·七月》“四月秀要,五月鳴鯛”[17]200,蜩為蟬的別稱,寫蟬鳴嘈雜不已;再如《大雅·蕩》“如鯛如螗,如沸如羹”[17422,以蟬鳴噪音象征民怨哀憤;及至莊子《逍遙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18],感慨蟬之生命短暫?!盾髯印ぶ率科贰胺蛞s者務在明其火、振其樹而已,火不明,雖振其樹,無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者,則天下歸之若蟬之歸明火也?!盵446這里以蟬作為人臣修身修德的表征。及至魏晉,世多離亂,動輒遭罪,文人從蟬風餐飲露、志趣高潔卻不得不死于深秋的哀鳴中見出人生失意,從陸云的《寒蟬賦》到唐宋詩詞,“寒蟬”“悲蟬”意象從此確立。從直觀詠物到以蟬自喻,蟬在文學作品中的內涵,經歷了從高潔不俗到傷時悲秋的變化,凝聚著士人獨之悲和嘆時傷逝的生命體驗。蟬背后所蘊含的豐富的文化思想意蘊為“寒蟬凄切”的哀嘆所掩蓋,在此不一一而論。
《西游記》通過“金蟬子”這一核心人物的設定,巧妙地將“蟬”意象及其深層的文化和哲學意蘊展現給了讀者。這個看似平凡的名字,實則承載著豐富的生命觀念和思想變遷,貫穿了整部作品的始終?!段饔斡洝肥且徊咳诤狭巳寮摇⒎鸾毯偷澜趟枷氲拿耖g文學巨著,無論是作者本意還是在流傳過程中美妙的巧合,“金蟬子”與玄奘的結合十分巧妙。
首先,從金蟬子的身世來看,他是玄奘的前世,原本是如來佛的第二個弟子。在《西游記》中,有這樣的描述:“因不聽如來講解佛法,被貶下凡塵,轉生東土?!?(第五十七回)這一設定不僅體現了佛教中的輪回觀念,而且金蟬子從被貶下靈山到轉生東土,再到最終取經成佛的過程,與自然界中蟬的蛻變過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在蟬的生命周期中,從幼蟲到成蟲的蛻變,象征著重生和升華,這與金蟬子的精神歷程不謀而合。其次,玄奘作為金蟬子的轉世,他的肉身被認為能夠帶來長生不老,這吸引了無數妖怪的凱觸,從而引出了八十一難的故事線。這些妖怪對“長生”的渴望,與道教中追求長生不死的理念相吻合。在道教文化中,長生不老是修行的終極目標,而金蟬子的傳說則將這一追求具象化,展現了一種超越肉體的生命追求。此外,從性格和品行上來看,唐僧在取經的道路上屢屢面臨色欲的誘惑,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志向,不為所動,這種堅定不移的品格與蟬的高潔不俗的品性相契合。在儒家文化中,蟬常常被用來象征高潔的品德,因為蟬在蛻變過程中不食人間煙火,只飲露水,這種超然物外的特性被儒家視為君子的典范。
美學理論家克萊夫·貝爾認為,藝術作品之所以能觸動人心,是因為它們呈現了一種特殊的、能夠喚起情感的形式,這種形式超越了物質的表面,觸及了更深層的情感和意義,這種形式即“有意味的形式”。蟬意象確實可以被視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它的“意味”在于其意義早已超脫于自然界的生物,承載著豐富的文化象征和社會歷史內涵。在中國文化中,蟬的生命周期被視為重生和不朽的象征,它的蛻變過程象征著精神的升華和超脫。蟬的清高、純潔和超然物外的特性,使其成為儒家君子品德的象征,同時也與道教追求長生不老的理念相契合。在《西游記》中,金蟬子的故事將蟬的象征意義進一步擴展到了佛教的輪回和修行之中。金蟬子的轉世、受難和最終的成佛,不僅體現了佛教的教義,也反映了人類對于生命意義、苦難和超越的深刻探索。
五、結語
蟬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其“蛻變”意蘊的演變深刻地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豐富內涵和歷史積淀。從復育、成仙到輪回,蟬的生命周期被賦予了多層次的象征意義,這些意義不僅源自民間的信仰和傳說,也與宗教、哲學思想緊密相連。
總地來說,蟬紋的“蛻變”意蘊不僅取材自民間的觀察和想象,也融合了儒、釋、道等傳統文化的精髓,最終又回歸民間,成為人們日常生活和藝術創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蟬意象作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在看似簡單的自然現象背后,蘊含了對生命、死亡、重生和精神追求的深刻思考。它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成為連接自然、社會和人類精神世界的橋梁,展現了人類對于宇宙和生命本質的不懈追問。無論是在器物還是文藝作品中,對蟬元素的使用都是一種能夠跨越時代和文化的藝術表達,它使后人能夠透過其身影探尋古人思想的余音。這一過程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連續性和發展性,也展現了民間文化在歷史長河中的活力和創造力。
注釋:
① 引自李天飛,校注.西游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4.本文所引《西游記》文字均出自此版本,下文不作贅述,只在所引內容后標明回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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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凱悅,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