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畫是中國古代文人抒情言志的重要方式,亦是古代文人交游的重要媒介。題畫詩有廣義與狹義之分,狹義的題畫詩指的是題于畫幅上的詩歌,而廣義的題畫詩則泛稱“以畫為題,以畫為命意”的詩歌作品。本文的研究對象為廣義的題畫詩。黃景仁,字漢鏞,一字仲則,清代常州詩人,曾被稱為“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2]。據《兩當軒集》載,黃景仁一生創作了35首題畫詩。目前,學界對黃景仁題畫詩的研究恨少,劉繼才《中國題畫詩發展史》中有所論及,但不夠深入。因此,本文擬從詩畫關系的角度,考察黃景仁題畫詩的詩歌內容與創作特征,并進一步探討黃景仁題畫詩所反映的詩畫觀以及其時的詩畫風氣。
一、黃景仁題畫詩的主要內容
就題詠對象而言,黃景仁的題畫詩可分為題山水畫詩、題人物畫詩與題動物畫詩三類。從詩畫關系的角度來考察,黃景仁題畫詩的主要內容分為以下三種。
(一)描摹畫面,細致入微
就詩歌內容而言,黃景仁的大部分題畫詩是題畫賞畫之作,通過遨游畫中景致,展現出超脫塵囂的閑適情致。《題桃花流水圖用陳其年為喬編修賦韻》中,詩人描繪了一幅如夢似幻的春江泛舟圖:“春江忽失鴨頭綠,為有萬樹湘桃烘。維時花光共水氣,拍作一片朝霞融。豈止染透木蘭楫,直欲映到珊瑚宮。耳邊仿佛聞欸乃,擼聲劃碎波心紅。復有幾點隨櫓去,白鷺飛起蒼煙空。”[3]503桃紅水綠,霧潤朝霞,船櫓輕搖,白鷺當空。詩人醉心美景,物我兩忘,恍若進入了桃源仙境,又恍若如劉、阮一般遇仙。“移家徑擬畫中住,庶幾一與仙靈通。不然亦當手提釣竿去,看到夾岸成青蔥。手中潑刺魚起,一笑天地皆春風。”[3]503美景當時,詩人滿心愉悅,盡顯隱逸情懷。同樣是寫泛舟,《題黃麓隱畫冊》曰:“輕帆趁歸潮,蒼葭點秋水。忽驚風雨晨,扁舟渡楊子。”[3]53’詩人巧用“趁”“點”“驚”“渡”四個動詞,展現出秋日的靜謐深遠、泛舟歸來的悠然自得、雨勢的急切與扁舟的輕盈。寥寥幾筆,勾勒出秋日歸舟的清幽之景。
在題人物畫詩中,黃景仁精準捕捉畫面細節,通過對人物動作與外貌的刻畫,展現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內心世界。如《題明人畫蕉陰宮女即次徐文長題詩韻》言:“記調弦索侍深宮,手種芭蕉綠幾叢。行過蕉陰卻回顧,美人心事怕秋風。”3375詩人精準捕捉女子“回顧”這一動作,表達出她對青春易逝的憂慮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又如《題錢雨樓圖照》曰:“天然臞隱骨嵯峨,破絮蒙頭自苦哦。殘雪一峰相對立,不知清氣落誰多!”[3]256詩歌通過描寫錢世錫清瘦磷岣的外表和簡單質樸的居所,展現了他質樸、高潔的特質,塑造了一個遠離塵囂、超凡脫俗的隱士形象。
(二)因畫生情,以畫寄情
繪畫是視覺的藝術,具有觸動人心的特征。詩人在觀畫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產生情緒,并將其表達在題畫詩中。
一是久試不第的愁苦。黃景仁有著極高的文學才能,但卻屢試不第;又因家境貧困,只好在外游幕,以此滿足生計。乾隆三十九年 (1774),黃景仁第六次落第。此年十月,黃景仁作《題鄭秋堂山水幅》,詩中描繪了一幅清新俊逸的春山讀書圖:“春山郁郁何蔥蔥,云捲忽隨縑素空。偶然斷出林岫色,復疊不知千萬重。長松飄風子墮瓦,下有讀書長嘯者。坐看生滅云耶山,斯人懷抱豈等閑。”[3]244春山郁郁蔥蔥,白云縹緲無跡,山巒重疊,讀書人正襟危坐,長嘯抒懷。詩人渴望能夠乘一葉扁舟,前往春山白云之中,與讀書人相會。然而,現實的困頓讓他不知該如何前往那片凈土:“我欲扁舟一相訪,側身天地何由往。”[3l244又如《為沈蘋亭題攬鏡圖》言:“便道三生路不迷,此生幽恨已難齊。分行淚碧凝遺掛,積寸心煙舊題。早歲子荊傷永逝,半生摩詰判孤棲。黃金買盡渾難鑄,留待他年紫誥泥。”[3277首聯詩人直抒胸臆,為全詩定下“幽恨”的情感基調,頷聯更是加重了這種情感。頸聯,詩人引孫楚與王維喪妻之事來表達自己與妻子分隔兩地、獨自漂泊在外的苦楚。尾聯,詩人仍抱有信心,希望能有所成就。
二是與友人的深情厚誼。黃景仁雖性情孤高,卻極為珍視友朋之情,曾曰:“我生篤求友,識子非等閑。”[3]69他的題畫詩中充分展現了與友人的深情厚誼,如《題余少云蕭寺吟秋圖》,詩歌以時間為軸,再現了詩人與友人交往的三個場景:一是離別之景,分別前夕,詩人與友人秉燭夜談,只覺“酒寒燈瘦”,離別愁意盡顯;二是重逢之景,友人向詩人展示新繪的畫作;三是詩人與友人于寺廟共賞佛燈碑塔的相鄰而居之景,悠閑愉悅。詩歌末,詩人意識到時光易逝、此景難再,由此產生了聚散無常的感慨。又如《題洪稚存機聲燈影圖》,詩人追憶往昔,回憶了與好友洪亮吉的相識、洪亮吉幼年的孤苦生活以及勤勉的學習態度,表達了詩人對好友的敬佩。
(三)題畫為媒,交游唱酬
乾隆時期,經濟繁榮,社會安定,又大興題款之風,文人與文人、文人與畫家的交往愈發緊密,圍繞著詩、書、畫等開展一系列的交游活動。黃景仁絕大部分的題畫詩都作于交游之時,尤其是在他入京師之后,更為頻繁地創作題畫詩,這是因為黃景仁不僅加入了由翁方綱主持的都門詩社,還多與程晉芳、王昶等人往來,多次參與雅集活動,如翁方綱的陶然亭雅集、王昶的消寒詩會等。可見,題畫詩已經成為了黃景仁文學交游的重要媒介。
“文學交游是以詩文為媒介,文人間進行唱答、辯難、游戲等文學活動,這會直接促進文學的生成或影響文本的內容。”[4黃景仁的部分題畫詩具備鮮明的社交屬性,這些詩的結構基本相似,可大致歸為三類:第一類,全詩圍繞著稱贊畫師展開,并未描繪畫作。如《題李南澗啖荔圖》其一:“嶺南吏隱足清娛,親與仙人解絳襦。前有東坡后南澗,他年合作兩髯圖。”[3]3122詩人稱贊嶺南做官的李文藻有仙人之氣,其畫作可與蘇軾比肩。《又題其曝書圖》曰:“根柢辭章古難合,儒林循吏況兼諸。誰從杜庫曹倉外,想見先生所見書。”[3313 詩中引“杜庫”與“曹倉”兩個典故表達對李文藻文武雙全的敬佩。第二類,以描繪畫作和直接稱贊畫師為主,如《叢竹圖為金光祿素中題》借畫中“叢竹”的纏繞緊密,來表達對金家三兄弟團結友愛的贊美。屬于這一類的還有《題李牧堂青巖圖》《尹六丈為作云峰閣圖歌以為贈》《題季明府天英借笠看山圖》等。第三類,通篇描繪畫作中某一意象或人物,在表現意象或人物特質的同時,暗含對友人的夸贊。如《黃山問道圖為范懷山作》,詩人將黃山描繪成超脫世俗、長壽永居的世外仙山,山中有一善醫的仙人方瞳翁,他所煉制的丹藥能使人永葆青春。詩人多次點明了方瞳翁的貢獻:“翁今訪此非自仙,欲遺大地蠢蠢全其年。至人使物不疵厲,孤往那惜芒鞋穿。或云巫彭不升岐伯天,草根樹皮無妙道。”[3]227此詩題下注曰“范善醫”[3]227 可見,詩人將范懷山比作救世濟民的方瞳翁,表達了對他的稱贊與敬佩。此類詩歌還有《烏巖圖歌為李秋曹威作》。還有些詩歌不同于以上三種結構,如《集吳香亭太常齋見所藏孫雪居董香光書畫合冊作歌》乃是從討論畫法入手,進而評論董其昌、孫克宏二人的書畫成就,最后以稱贊畫作主人結尾。
二、黃景仁題畫詩的創作特征
季范卿《澹然居筆記》日:“先生詩詞外,兼工翰墨,書法在東坡、山谷間,分、隸古雅有致,余亦于明經家中見之。又工畫,問諸志述,俱不可得也。”[3]630從詩畫關系的角度來考察,黃景仁題畫詩的創作特征主要包括以下幾點。
(一)以繪畫的視點入詩
黃景仁的題畫詩充分把握了繪畫的特性,援畫入詩,營造出“詩中有畫”的境界。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了“三遠”視點法:“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視點不同,產生的藝術效果也就不同。黃景仁的的題畫詩非常重視畫面的布局,既有縱觀全局的整體描寫,也有細致入微的局部描寫,如《題李明府天英借笠看山圖》:“一江萬山間,雨勢挾舟入。中有看山人,坐借長年笠。”[3377先從整體而言,將一江萬山之景收入眼底,后又將視野聚焦于看山人,對他的行為動作進行描繪。既有遠近的結合,也有視角的轉換,如《放鶴圖黎二樵為周肅齋明府作屬題》:“呼童放鶴拿舟行,淡淡斜陽天拍水。”[3]376又如《雜題鄭素亭畫冊》(其一):“月黯沈云多,山深夜泉長。忽斷疏鐘撞,誰敲石門響。”[3]233詩人巧妙地運用繪畫的技法,出入于畫面之間,呈現出無與倫比的美感。
(二)以想象與夸張呈現畫面動態
黃景仁的題畫詩并不滿足于畫中景物、人物與動物的直觀再現,而是充分運用夸張與想象的手法,精準地捕捉畫中景物、人物或動物的動態軌跡,賦予了畫面以強烈的動態感與力量感,形成了“詩中有畫”的藝術效果。如《題馬氏齋頭秋鷹圖》中,詩人想象秋鷹俯沖而下的場景,準確地運用“空”“動”“旋”等一系列動詞,刻畫秋鷹俯沖而下時四周場景的變化,以及秋鷹俯沖時的振翅聲和眼神變化,生動形象地展示出秋鷹的迅擊與勇猛。又如《尹六丈為作云峰閣圖歌以為贈》:“斷腰破頂峰狀千,繚石穿松云態各。”[3]276詩人巧妙地運用“破”與“穿”兩個極具力量感的動詞,勾勒出山峰的奇峻挺拔、云霧的縹緲繚繞以及松石的錯落有致。詩人不僅設想自己置身畫中高閣之上,讀書長嘯,享受超脫塵世的寧靜與自由,“云邪峰邪重復重,香然不知圖所終。故令閣勢欲飛去,位我讀書長嘯于其中”[3]276,還由畫中景色聯想到自己游歷名山大川之經歷,“我曾夜半登祝融,鐵笛叫出金鈺紅。又曾黃山看鋪海,石壁云蹤至今在。他如匡廬九子,天臺四明”[3]276。“由于中國人的宇宙觀實際上是時空相融相隨的觀念,所以便直接影響了詩歌與繪畫的創作,使他們都自然而然地突破空間與時間的界限。”黃景仁的題畫詩運用夸張與想象,打破了詩與畫之間時空的限制,構造畫面動態,使詩歌呈現出自由流動之感:在時間上,詩人立足于當下,由觀畫而產生對過去的回憶或對未來的構想,復又回到當下;在空間上,詩人則通過想象,由現實空間進入畫面空間,復又回到現實空間。這種時空的變換流轉,正如宗白華所說:“中國人于有限中見到無限,又于無限中回到有限。”[7]
(三)“清”的詩畫審美意趣
蘇軾“詩畫一律”主張詩歌與繪畫的共同創作風格乃“清新”。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說的“清者,流麗而不濁滯,新者,創見而不陳腐”與蘇軾所說的“清新”之意大致相同[。蘇軾所論的“清”,指的應是“詩畫風格的清爽、明麗、無富艷粉飾之態”[9,而“新”則指不落流俗、追求新意。黃景仁欣賞具備“清”這一風格的詩歌,他在《跋林茂之詩》中曰:“茂之詩清華省凈,具江左之體。”[3]482黃景仁的詩歌創作亦表現出“清”的風格。吳錫麒在《與劉松嵐書》中評黃景仁詩曰:“清窈之思,激哀于林樾。”[3]627黃景仁的題畫詩同樣表現出了“清”的審美意趣。“環境的清也就是心境的清。這種泯滅了世俗欲念、超脫于利害之心的心境正是審美觀照的前提,也是詩意的開始。”[o]就所題詠的畫作而言,黃景仁的題畫詩包括流水、孤松、云林、明月、梅竹等意象,“清”之意味具顯。同時,這些題畫詩多用白描手法,不以工筆見長,不以繁辭縟語夸飾,而是簡筆勾勒,描繪出淡遠清幽的意境。如《題畫》:“淙淙獨鳴澗,矯矯孤生松。半夜未歸鶴,一聲何寺鐘。此時彈綠綺,明月正中峰。仿佛逢僧處,春山第幾重。”[3]10溪水淙淙、孤松挺拔,“獨”與“孤”二字給詩歌平添了幾分凄清之感,水聲、鐘聲、琴聲回蕩,更是突顯出山林寂靜。寥寥幾筆,清幽之意盡顯。《題楊鑑亭秋曹幽篁獨坐圖》:“水竹淮南賞,區中靜者緣。移來一片月,寫以七條弦。衣露凈遙夜,檻花散斷煙。因之媚幽獨,清影共嬋娟。”[3]346淮南之地,水竹相依,月下之人撫琴彈奏。寒露濕衣,煙云縹緲,花叢搖動。值得注意的是,黃景仁在詩歌末句運用了一個“媚字。宗炳《畫山水序》中曰:“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說文》曰:“媚,說也。”本義指喜愛,后又有諂媚、取悅、可愛等多種含義。宗炳所說的“媚”,應是展示、表現之意。所謂“以形媚道”指的應是自然山水以其外在形態承載著“道”,圣人在感受到自然山水的氣韻精神的同時來體悟“道”,并產生了精神上的愉悅,也就是宗炳所說的“暢神”。詩人沉浸于畫中清幽的美景,得到了內心的寧靜。
三、黃景仁題畫詩中的詩畫觀
集詩人、畫家、書法家三重身份于一體的黃景仁,在題畫詩中表達了他對于詩、書、畫之關系的認識,從中可窺見他的詩畫觀以及當時的詩書畫風氣。
(一)對詩與畫之關系的認識
蘇軾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柳二首》(其一)中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2詩中明確提出了“詩畫一律”的觀點,強調詩歌與繪畫在創作、風格與鑒賞上的融通。此后,“詩畫一律”成為中國古代詩論、畫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集吳香亭太常齋見所藏孫雪居董香光書畫合冊作歌》乃黃景仁與翁方綱、蔣士鈺觀吳玉綸所藏孫克宏、董其昌書畫合冊時所作。對于詩歌與繪畫的關系,董其昌曰:“‘水作羅浮磬,山鳴于闐鐘。’此太白詩,何必右丞詩中畫也。畫中欲收鐘磬不可得!”[13]董其昌通過李白與王維的對比,進一步闡明了詩歌與繪畫作為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之間的界限,即畫作可以生動地再現自然景色和人物形態,但難以捕捉和表現聲音這種無形無質、瞬息萬變的存在。持此觀點的還有張岱、程正揆、陳著等人。清初張岱曰:“如李青蓮《靜夜思》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思故鄉”有何可畫?王摩詰《山路》詩,‘藍田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尚可入畫,‘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則如何入畫?又《香積寺》詩:‘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泉聲、危石、日色皆可描摹,而‘咽’字、‘冷’字決難畫出。”[4張岱認為,繪畫雖然可以描摹物態,但無法傳達個體的主觀情感與感官表達。因此,在他們看來,詩歌與繪畫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界限。這種觀點與蘇軾的“詩畫一律”背道而馳,且并非是個例,而是自蘇軾提出“詩畫一律”以來,就作為一種普遍的現象存在[15]。黃景仁于《集吳香亭太常齋見所藏孫雪居董香光書畫合冊作歌》中說的“人言詩妙畫難盡”3]335正是對這種現象的反映。針對此種現象,黃景仁曰:“我言是詩皆畫境。”[3]335在他看來,詩境即畫境,二者是相通的。“漢陽太守孫雪居,力追詩意為補圖。忽忘筆墨在何許,時見云煙空欲無。”[3]335他認為,孫克宏在繪畫中追求詩意,最終達到了忘卻筆墨、只見云煙空濛的藝術境界。可見,黃景仁的詩畫觀顯然是與“詩畫一律”一脈相承的。
(二)對書與畫之關系的闡述
書法與繪畫屬于兩個不同的藝術領域,二者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系。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最早涉及到繪畫與書法的內在一致性,他提出了“書畫同體而未分”與“書畫用筆同法”的觀點,前者指書法與繪畫在起源上的相通,后者指書法與繪畫在用筆上的相通。此后,“書畫同源”逐漸成為中國書法繪畫史上的重要命題。后世畫家與書法家對張彥遠的理論多有承襲,如趙孟顓詩日:“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須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16]
基于“書畫同源”的觀點,書法家與畫家在創作實踐中或“以畫入書”,或“以書入畫”,構成了書畫互動的兩個方面。明清以前,畫家與書法家多“以書入畫”,雖然也有“以畫入書”的嘗試,但并未形成群體性的共識。[7而明末清初以后,“以陳洪綬、八大山人、石濤為代表的遺民畫家,在傳統‘書家書’的基礎上糅入了繪畫的筆墨技法和造型觀念,開創了‘畫學書’的視覺革命,在書壇上異軍突起。發展到清代中期,以金農、鄭板橋、汪士慎、黃慎等為代表的‘揚州畫派’將畫學書風推向興盛”[7]。董其昌亦認為“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他將繪畫的墨法運用到書法中,為“以畫入書”樹立了典范[8]。乾嘉時期,以“揚州畫派”為主的畫學書家在書法上大量地運用繪畫的筆墨技法,追求用筆之變、字形之變以及章法之變,形成了怪異奇崛的書法風格。黃景仁《集吳香亭太常齋見所藏孫雪居董香光書畫合冊作歌》中的“人言書妙從畫參”[3]335指的不僅是董其昌“以畫入書”的做法,還指的是乾嘉時期盛行的“畫學書”風。在“畫學書”風的影響下,產生了一種普遍的觀念,即書法的精妙多從繪畫中參悟而來。對于這種觀念,黃景仁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即“我言畫亦書理兼”[3]335,他認為繪畫同樣可以學習書法的筆墨技巧、結構布局和意境表達等,二者是相互共通的。“云閑董尚書,書法昔無敵。揮寫唐人五七言,金壺汁破霞箋色。”3]35在黃景仁看來,董其昌的書法具備無與倫比的墨色之美與紙張之美,尤其是在他書寫唐人五七言詩句時,達到了“是書是畫兩不分,呵成一片青霞氣”[3J335的藝術境界。
(三)詩畫理論的融通
“氣”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重要范疇,曹丕《典論·論文》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19]吳嵩梁于《讀黃景仁詩書后》曰:“其才挺脫如天授,獨以元氣為往來。”3675可見,黃景仁論詩主“元氣”。黃景仁評季顧曰:“杜固詩之祖,而李東川實可謂祖所自出,后人法門亦遂無所不備。篇幅雖少,而渾然元氣,已成大觀矣。”[3]483黃景仁欣賞李顧的詩歌,認為他的詩歌中充滿了“渾然元氣”。《說文》曰:“元,始也。”《白虎通·天地》曰:“天地者,元氣之所生,萬物之祖也。”[20]“元氣”乃萬事萬物的根源。黃景仁于《桂未谷明經以舊藏“山谷詩孫”銅印見贈》中曰:“千古文章一元氣,支分派別徒費祠。”[3]356他認為,千古以來文章均源自于“元氣”,不需要刻意劃分派別。那么如何能夠達到“元氣”充斥的境界?黃景仁于《答和維衍二首》中曰:“風云月露苦刻鏤,元氣未必無虧遺。”[3149又于《題汪松溪遺集并所著詩學汝為》中曰:“乃知文字有元氣,得古獨厚方深淳。”[3]231黃景仁認為,第一是要反對刻意的雕飾,否則就會虧損“元氣”;第二是要講究古意,達到“深淳”的境界。可見,黃景仁講究的“元氣”是一種質樸淳真的境界。這種主“元氣”的觀點在黃景仁的題畫詩中亦有所表現,他于《題赤橋菴上人畫梅》曰:“此梅非梅亦非畫,實有元氣羅心胸。乾坤黯淡辟生面,從此天下知春風。”[3]497清代文人畫多以傳神寫意為主,在黃景仁看來,畫中之“梅”已經超越了物質形態以及視覺表象,達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從而使觀者產生了一種“天下知春風”的藝術效果。
四、結語
清代是題畫詩創作的高峰期,文人畫家之間交流頻繁,以詩畫酬贈,共同探討詩藝畫藝。黃景仁頗通書畫之道,在觀畫時不僅抒寫畫境與觀畫心境,還借詩畫來與友人交游唱酬。在創作中,黃景仁不僅采用繪畫的視點入詩,還憑想象和夸張的藝術手法在詩歌中呈現畫面的動態感,并表現出“清”的詩畫審美意趣。總而言之,黃景仁的題畫詩既是清代盛行的題畫唱酬的社會風氣下的產物,也是對這股風氣的回應與推動;既反映出明清以董其昌為代表反駁“詩畫一律”的觀點以及“畫學書”風的盛行,也體現出他對于“詩畫一律”、“書畫同源”的傳統詩論、畫論、書論的繼承。總之,黃景仁的題畫詩具備一定的研究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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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雯,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