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詩千變萬化,但最基本的情調還是憂傷(sadness)。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曾說:“詩歌是憂傷的奢侈。”[弗羅斯特把憂傷看作詩歌的本質。埃德加·愛倫·坡(EdgarAllan Poe)甚至說:“憂郁是最合法的詩歌情調。”[2]他不僅高度推崇憂傷的情感,還置之于其他情感之上。古代的韓愈也曾說:“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音要妙。”3辛棄疾在《丑奴兒》中指出:“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4]少年辛棄疾為了創作強說愁,但難免有些造假的痕跡,到了晚年真愁來了才成就了這樣的千古名句。愁、抑郁、憂傷屬于同類的情感,特別受到詩人的青睞。
當代神經科學家科斯塔等對恐懼、慶惡、幸福和憂傷做了有量化的研究。他們發現,恐懼、厭惡和幸福三種情感由兩部分構成:第一部分激活大面積的中樞神經細胞,而第二部分激活的面積較窄,主要是對運動反應和自我相關性評估的反思。他們還發現:恐懼的第一部分發生在226--234毫秒之間,第二部分則在242-254毫秒之間;厭惡的兩個時段分別為:250至258之間和285至293之間;幸福感的兩個時段為:266至277毫秒,414至422毫秒;傷感出現較晚,持續時間較長,但只有一個時段,即414至500毫秒。具體參看下面圖。
圖1[5]
非常強烈的情感,雖然有時也會出現在抒情詩中,但一般地說更適合戲劇性的場面。荷馬曾說:“不過,眼下讓我吃完食餐,盡管悲哀,/世間沒有什么比可恨的肚子不要臉面,/它逼人,強令人們想起它的存在,/即便極度悲苦,心里注滿哀怨,/像我現時一樣,心里怨哀,然而/它還在催我吃喝,逼我忘卻受過的/全部苦災,命我,是的,必須將它滿填。”[奧德修斯當時極度饑餓,把所有的痛苦和憂傷都置之一邊,首先填滿肚子。這種極端的情景,沒有多少詩意。然而,饑餓還不是最強勢的感覺。如果恐懼到來,饑餓感可能也會消失。恐懼在各種情感中反映最快,強度最高;一旦出現,就會讓人失去審美距離和從容,自我完全被這種狂風暴雨吞沒。我們看看《三國演義》中描寫的“死諸葛能嚇跑活司馬”的場景。
懿大驚失色。定晴看時,只見中軍數十員上將,擁出一輛四輪車來;車上端坐孔明:綸巾羽扇,鶴氅皂絳。懿大驚日:“孔明尚在!吾輕入重地,墮其計矣!”急勒回馬便走。背后姜維大叫:“賊將休走!你中了我丞相之計。”魏兵魂飛魄散,棄甲丟盔,拋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踐踏,死者無數。司馬懿奔走了五十余里,背后兩員魏將趕上,扯住馬嚼環叫道:“都督勿驚。”司馬懿用手摸頭曰:“我有頭否?”二將曰:“都督休怕,蜀兵去遠了。”懿喘息半晌,神色方定;睜目視之,乃夏侯霸、夏侯惠也;乃徐徐按轡,與二將尋小路奔歸本寨,命眾將引兵四散探察。
司馬懿以為神機妙算的諸葛亮已經死亡,準備領兵進犯,但蜀兵推出諸葛亮的尸體,把司馬懿和魏兵嚇得魂飛魄散,都以為中了諸葛亮的圈套。司馬懿甚至“走了五十余里”,還用手摸頭問:“我有頭否?”這種場景戲劇性太強,不是典型的抒情境界。
抒情詩屬于憂傷的奢侈。其奢侈特性主要有三:不受極端情緒(如恐懼、憤怒等)的干擾,處境相當不錯;主體具有良好的文學修養,能夠以詩意的眼光看世界;有充裕的時間,沒有緊迫感,可以慢悠悠地體驗長長的憂傷。讓我們讀一讀《西廂記》的著名段落吧:“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812;“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闌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847這種“閑愁萬種”“風飄萬點正愁人”屬于典型的抒情情景,與上文的三點都相契合。
抒情詩是憂傷的奢侈,為什么不是快樂的奢侈呢?如果一點危機都沒有,環境很舒服,人就容易變得昏昏欲睡。林升著名的詩句“暖風熏得游人醉”,就是這個意思。濟慈也有類似的描述:“你有時愜意坐在打谷場上,/讓發絲隨著簸谷的風輕揚;/有時候,為罌粟花香所沉迷,/你臥睡在收割一半的田壟,/讓鐮刀歇在夾著野花的谷物旁。”太舒服了,大腦就不再活躍,甚至可能會睡著,快樂的奢侈因此難以成為抒情詩的主要基調。
我們為什么對痛苦的反應更加靈敏呢?達馬西奧曾說:“痛苦為我們提供了最佳的生存保護,因為它提高了個體留意疼痛信號并采取行動避免疼痛,或糾正其結果的可能性。”[0]248如果沒有痛感,我們難有幸福的生活,甚至連基本的生存都無法保障。在醫學中有一種無疼痛癥(analgesia)患者,他們自理能力很差。達馬西奧曾說:“患有先天性無疼痛癥這種奇特疾病的人無法獲得正常的行為策略,他們看上去一直很開心,盡管事實上這種疾病導致了關節損傷,因為不能感受疼痛,他們的關節運動超出了可承受的機械極限,因而撕裂了韌帶和關節囊;還導致了嚴重的燒傷和割傷,因為他們不會從滾燙的盤子或鋒利的刀片上縮手。”[101248這種病有些奇怪,但類似的經驗在現實生活中也時而出現。在拔了牙齒之后,如果麻醉效果還未退去就吃飯,可能把自己的嘴巴咬得鮮血直流。痛苦意義如此重大,所以現實中人們需要時時對它保持警覺,在閱讀文學作品時,也保持特別的靈敏度。
快樂雖然是人們的最愛,但快樂帶來的是舒服和安全,感知系統容易在知足中放松。達馬西奧曾說:“很難想象,如果個人和社會要以追求快樂為目標,其程度相當于或超過了對痛苦的避免,這樣的個體和社會可以維持下去。\"[10]250快樂多一點,少一點,不會產生非常嚴重的后果,快樂的詩自然不會像痛苦的詩一樣觸動人的神經。
抒情詩是憂傷的奢侈。詩人一般要避免極端的情感,也不應該描寫過多的快樂,應該讓讀者在愜意的情景中奢侈地享受慢悠悠的憂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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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何輝斌,博士,浙江大學教授、博導,兼任中國比較文學學會認知詩學分會理事、浙江省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會理事、《認知詩學》編委、《文化藝術研究》編委。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