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與構建的符號語義學分野

在傳統敘事中，世界通常被視為情節發生的背景。然而，隨著文學、影視、電子游戲等媒介日益的“幻想化”，我們正在見證世界從背景走向前景的轉變。一個優秀的世界觀可以顯著增強受眾的沉浸感，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而一個失敗的世界觀則可能嚴重影響整體表現，導致“一葉障目”的局面。因此馬克·沃爾夫教授在《構建想象的世界：亞創造的理論與歷史》（BuildingImaginaryWorlds： The Theory and History of Subcreation）中使用的“想象世界構建”概念日益受到國內學界關注。國內學者大量引述包括沃爾夫教授在內的大量外國研究成果。然而，由于尚未形成統一的學術共識，使得相關方向充滿爭議，其中最顯著的爭議甚至就體現在書名中的Imaginary與Building這兩個單詞上①

Imaginary，是想象還是虛構？Building，是構建還是建構？這不僅僅是翻譯學中詞義選擇的表面問題，而是直接關涉世界構建領域的核心議題一—本體論中人與世界共同構成的系統交互活動。圍繞這一議題的觀點差異及認識分野，直接體現在對這些術語漢譯的學術爭鳴中。事實上，每一種選擇既是學者深層次或隱含的觀點、哲學與意識形態的投射，也是其在符用學與符義學上的外在體現。因此對其進行分析，應遵循“癥候式閱讀”原則，挖掘文本背后深藏的潛文本與背后深埋的世界構建原理問題。

一、想象與虛構之分野

托爾金第二世界的觀念與托多羅夫“猶疑說”相反。奇幻所構建的整個世界以超自然法則為主導讀者即使心存疑惑，也要跟隨故事中的人物將其視為真實的[。而他的準創造世界“阿爾達”（《魔戒》的中土世界是其中的一部分）對當代奇幻文學的敘事方式產生了深遠影響，并奠定了現代奇幻文學與想象世界構建領域的標準。托爾金認為第一世界是上帝使用神性所創造的，而第二世界是人類作者所準創造的，即二者的核心區別在于本體論上的不同。因此在世界構建語境下關于“Imaginary”的問題在于，人類是通過何種方式來進行準創造（subcreation）的？

答案顯然是通過“想象”。這種想象是廣義的想象，既包括靈感帶來的從無到有的創造，又包括對現實的挪用、扭曲、重構、再造（毫無疑問這是想象性的，現實中并不包含這種現實的超現實存在）。在準創造中，想象是一種方法、是一種亞里士多德式的“動力因”，是一種過程位上的活動；而虛構在準創造中是一種結果位上的判斷。顯而易見，作品是作為結果而呈現給受眾。即便是在受眾可參與創造的開放世界作品中，作品在被欣賞時也是作為結果呈現的。如同書在寫時是過程性，但在翻時是結果性。然而，世界構建的對象并非書籍，也不是隨著設定的添加和擴展而構成的文本數據庫，而是一個生動的“世界”。“世界”這一概念在符號爆炸的時代，隨著各種幻想作品的涌現與日常使用的泛化，變得愈發狹隘，甚至在敘事中被簡化為是作品的背景。這種簡化的詞義雖然看似具有一定的實用性，但從根源來說是缺乏自洽性的。尤其是在以托爾金為代表的現代嚴肅奇幻作品中，“世界”概念被重新高高舉起，把“人物活動的場域”重新定義為包含人物在內的自體性主體，無論是前景直接描寫的主角，還是只能靠格式塔心理學補全的無名小卒。然而，一部優秀而生動的世界構建作品及主體對此的審美體驗，往往是內在自洽的，可依照世界邏輯運行的。因此，“世界”不僅僅是一個場域，還關乎人與世界的復雜系統活動關系，以及世界內部萬物如何運作的問題，即“生動性”的核心。這種生動性不僅是現代奇幻文學的要求，也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活動中的關鍵。世界之所以能夠“生動”，一個常被忽視的關鍵因素是人的構建參與。在世界的呈現或體驗過程中，接收者無時無刻地構建參與是必不可少的。其實這本“世界”在被受眾“翻”時就在被受眾不斷地“寫”。這進一步引出了世界構建中，體現為虛構的非現實性與現實性之間的復雜關系。

而在世界觀層面，我們對現實世界的認知與理解也同樣存在著一定的以想象為基礎且體現為虛構性的非現實性成分。這是因為第二世界與第一世界存在同源性，所謂“第一”的“現實世界”本身亦存在大量非現實成分。首先，我們必然是在屬人世界中探究世界構建問題并在此尋找現實世界，在人類誕生之前，討論虛構與想象、文學與藝術不僅毫無意義，這些活動本身也不存在。人的世界無法脫離人本身，而人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也無法避免非現實性。從進化的角度來看，感知本身也是一種生理構建。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在原始社會時期，人觀察世界的手段有限，人類為了與世界交互并解釋經驗，就需要非現實性參與其中，想象是第一世界觀形成的重要手段。即使從今日視角看來頗為原始的世界觀，也是在當時條件下盡可能嚴密地建立在原始觀察經驗與結論上的智慧結晶，是當時的嚴肅“科學”，不能罔顧當時的條件進行跨歷史批評。“如果我們也處在真正的‘原始’人的地位上面對著大自然，那么我們也必然會去建立同樣原始的“科學’。因為它是建立在我們所擁有的相對現代科學而言有所不足的實證材料的基礎上[2。而在缺乏更細致的觀察結果的限制與“糾正”下，世界的有意義解釋并不唯一。在無法完整觀測運行過程的情況下，具備有效性的解釋可能并不唯一。只要具備一定的解釋力，理論便足以令人信服。而對世界認識的進步也始終依賴于觀察手段的不斷提升。顯然，非現實性因襲下來，直接影響并深刻塑造了人類的文化。科學帶來的觀察手段的進步使得非現實性逐步撤出，但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會是一個徹底的過程。因為“積淀”已逐漸形成，這些非現實性成為了文化的一部分，被人類實化。我們甚至可以斷言，任何原生文化體系都不可能完全基于現實性，因為文明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遠古的想象會回蕩在觀念中、回蕩在語言中、回蕩在思維中，回蕩在一代代人心中。在屬人世界中，非現實性無處不在，而所謂純凈完美的端點從未真實存在過。世界體早已被人類無意識地放置于超越其本體論的世界位，而這種錯置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人類文化乃至認知的起源。人類想要用意志籠罩世界不需上帝的權能，只需要為自己“戴上一副墨鏡”。從最初的感知到最終的系統化，世界觀無不帶有一定程度的非現實性與構建性。神話、史詩與傳奇構成詹明信所謂的“魔幻敘事”，其實是人類在前工業社會集體共享的經驗虛構[3。我們所相信的世界觀本身充滿了非現實性的“現實”，其中許多成分與第二世界觀存在同構關系。這些虛構性不僅是文化的源頭，且隨著時間的積淀，影響至今，使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生活在具有第二世界性的世界之中。

若將同源的第二世界與第一世界割開，屬人世界便無法實現完整性。想象則很好的彌合了這個問題，也回答了第二世界與第一世界的同源。想象在虛構，但想象本身也建立在現實基礎上，我們相當于在另一個層面—世界的構建方式上“化解”了這個問題，在第四維度將二者緊密結合在一起。想象者存在于現實中，想象物存在于虛構中，想象同時具備二元性質。至于結果位并不會因此出現理論空缺，想象力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整體視角，這種視角不僅超越了結果性的局限，也超越了過程性的框架，呈現出一種更有利于分析、鑒賞和世界構建的全局俯瞰。

二、Building與Making之分野

圍繞“Building”一詞的爭議，主要在于World一building與Worldmaking這對姊妹概念之間的分歧。這兩個概念差異微小，二者在研究方向、研究對象和內容上有相當重合，西方的跨媒介內容研究者常常將二者混合討論。然而，由于國內學術界較早關注Worldmaking一詞，因而“世界建構”這一譯名便歸屬于該概念。這也導致國內對World-building的研究長期處于分散、混亂和孤立的狀態，業界與學界之間難以形成合力，學者與學者之間也很難達成最基本的共識。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這一譯名上的混亂局面嚴重遮蔽了學界對World一building的關注。

Worldmaking可以被認為源于可能世界哲學。“可能世界”最早由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提出。后來出于解決模態問題的考慮，這一概念被美國邏輯學家克里普克引介，發展成“可能世界語義學”。簡而言之，這一理論將“現實世界”置于世界層級的中心，并將“可能世界”置于其周圍，這些可能世界相對于現實世界而言，具備“通達性”（accessible）③。這些世界隨后被用來公式化地表達關于可能性與必然性的陳述。即，如果一個命題在其中一個世界中成立，則該命題是“可能的”；如果它在所有世界中都成立，則該命題是“必然的”。這一概念很快受到敘事學界的重視。20世紀70年代，來自可能世界語義學、言語行為理論和世界版本的認識論的哲學思想進入了文學研究領域，這些理論被用于分析虛構世界[4，多勒策爾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將可能世界理論引入文學研究之中，認為作品創造了一個本體論上的虛擬世界，而作者和讀者可以通過語義學通道進入虛構世界之中[5]。作品的創作成為了一種世界建構（Worldmaking）活動，而具體如何創作就是World-building的轄域。

然而人類的世界構建（World-building）活動本身，也是一種世界建構（making）活動，而不僅僅是實踐技藝。如上文所述的想象在知識論中的地位一樣，Building也在知識論中具有重要地位。Building在知識論中也占據著關鍵位置。構建是一種基于學科體系知識論的整合性活動。具體的構建活動可以看作，人類將習得的碎片化知識，以某種形式整合為藍圖，將正確的知識置放于正確的結構，并構建正確的知識間關系，最終形成關于該對象的認知。Building是人類將認知（或知識）系統化的形式，而人類世界觀的構建過程無疑與世界構建（World-building）活動相通，因而其在人類世界建構（making）與想象世界建構（Worldmaking）中的地位顯而易見。此外，世界構建本身就是以學科體系為指導的實踐活動。在歷史上，世界構建本來也是學科體系形成的基礎之一。當今世界構建體系通常依據現代知識論框架，結合地理學、制圖學、歷史學、系譜學、人類學、哲學、生物學、物理學等學科對世界諸元素進行分門別類的構建，并將這些學科的內容在劇情、游戲體驗或設定集中整合，形成一個綜合的世界觀邏輯。由此被構建的世界得以生動地“運作”。其形成發展與人類知識論的發展同頻共振。制圖學與地理學的發展使得想象世界擁有了地圖，且隨著學科的發展地圖細節越來越豐富；語言學的發展使得想象世界擁有了人造語言，從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語字母表到托爾金的人造語言，后者作為一名專業語言學家，其語言擁有完整的演化史，語法嚴謹、音律和諧，體現出了語言學在數百年歲月中的進步；生物學的發展使得想象世界擁有了完整的動植物群系與生態系統，從弗蘭克·赫伯特對阿拉基斯生物圈的設計，再到詹姆斯·卡梅隆以生態系統為基礎，邀請包括專業生物學家在內的世界觀團隊撰寫了生態百科全書的潘多拉星。構成了另一種Worldmaking，只是不同于認知層面的making，而是一種基于知識論以及學科體系的構建。所以在具體的想象世界構建中，認知與知識二者其實是統一的，認知作為形式過程與知識作為內容結果一體兩面、相輔相成，缺失其中任何一部分都會使得世界不完整。

與真實世界相比，世界構建中的信息往往是不完整的。這一點也與當今學科體系相同，以歷史學為例，我們通過比現實世界更少的話語與結論就能夠構建出那個遙遠而生動的完整世界體，當然不成功的構建就不生動了。而我們的世界觀也正是依托這種相對“空曠”的學科體系構建的。盡管世界的內容極為龐雜，但敘述者或文本僅憑相對有限的信息，就使人知覺并相信其是一個真實且生動的完整世界體，其背后的世界構建原理，值得從本體論層面上認識論與知識論的統一角度探究。鑒于托爾金創造并使用“第二世界”概念的初衷就是強調其“本體論”維度，所以本文嘗試將其本體論原則一以貫之，并進一步推進該思路，第二世界語境下所提及的“世界”本體論上并非真實世界，本質是“世界觀”與“世界觀構成的世界體”。這種區別的核心在于本體論構成的差異，第一世界并非由符號與人類的認知、知識、知覺與思維構成（盡管在托爾金看來，世界由上帝的這些能力構成）。但當我們打開第二世界并進行逆向分析時，我們會發現，由不同的本體論構成所帶來的，人類知識論相關的結構與世界自然演化結構之間存在差異，而這種差異將進一步反作用于世界構建（World-building）本身。世界構建本身也在或有意或無意地模仿這些結構。人物、家族世代更替、地圖等維度的構建鋪設，本質上類似于世界觀中被學科體系化的知識（符號信息）形態，在超周圍世界部分同構，如歷史、地理等學科及其具體知識內容。在胡塞爾現象學中“周圍世界”指的是“個體與環境的直接關系和經驗世界”。它是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所直接體驗到的具體環境和對象，是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經驗、身體位置和行動范圍所感知和理解的世界。而第二世界的問題恰好在于人類無法通過體驗來認知該世界。受眾不是真實體驗到的，受眾對這一世界的了解都是通過書本印刷媒介傳達的符號編碼。而這一點恰好也與人類認識第一世界的超周圍世界部分的方式同構。人類生活在世界中的一小部分。古代的普通農民可能一生都不會離開縣界，而隨著交通工具的發展，現代人的足跡甚至可以遍及地球的每個角落，但與整個人類世界相比，個人仍顯得微不足道。然而，無論在哪個時代，人們都對超周圍世界部分的社會與宇宙（天）有著各自的認知，雖然這些認知存在巨大的差異，但這些觀念也是各民族世界觀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觀念的所指遠遠超出我們能夠觸及的世界，但它們屬于我們的世界觀，我們仍然認為它們與我們所處的世界是同一的。“超周圍世界”與第二世界在信息渠道與知覺結構上是同構的，這一點意義重大。我們對超周圍世界的認識要么通過世界本身傳遞，要么通過信息傳播。我們只能通過“符號”的中介來認識它們，筆者因此將后文進行的定義建立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可能直接感知或體驗這些內容，我們的感知能力所及的周圍世界僅占據世界的一小部分，但我們的世界觀中仍然包含周圍世界之外的部分。它們在體驗中缺場，卻通過體驗型符號與我們相擁。超周圍世界也能以“符號”像似（比如觸覺像似）滲入周圍世界之中，比如在射擊游戲中游戲手柄會隨著“射擊”行為而震動，這是對后坐力的符號表達，這些仍是符號，它們和其它非感官性符號一起構成世界觀系統的一部分。

圖1wve模型

圖2超本體論置放模型

世界觀是一種活動的系統和一種系統的活動。符號作為活動導引，使得語義內容具身性帶來語義內容體驗性。實驗證明，符號的語義亮度能真實地影響受試的瞳孔大小。當30位受試看到諸如“illuminated”“dark”這些語義在亮度方面有明顯差別的單詞時，其瞳孔也如真實見光時一樣發生大小變化。符號不僅僅傳達意義內容，意義內容也帶來實際體驗，即語言（符號）的體驗性。符號之形式過程和內容結果與身體之間存在一條橋梁，而具身性本身也是世界體驗的一部分，第二世界構建（World一building）之認知形式與內容結果在身體上還有更深的體現。知覺的意向性意味著我們“主動構建和參與”世界的呈現。即便我們只看到世界的某一部分或某一側面，我們的身體會自動將其“整合為一個整體”，“一”是后賦的。而內容同樣發揮了作用一一我們在學科體系的訓練下，將具體知識進行綜合，形成統一世界觀的過程。而學科體系之間的間性關系，也參與了知識與認知的互滲與整體感。第一世界與第二世界的認知結構因此交織，那些非滲透的部分也會無意識或有意識地被整合進世界這一整體之中。

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是making與building的統一，世界構建（World-building）活動也是想象性與構建性的統一。鑒于making與building的緊密聯系，及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現實，筆者選擇使用“建構”一詞的倒轉——“構建”作為building部分的譯名，以體現這種一體兩面的聯系。世界構建的學理潛力尚未得到充分發掘，世界構建的實踐經驗也缺乏有效整合。為了推動中國世界構建的進一步發展，迫切需要統一相關術語，匯聚更多志同道合的研究者、創作者與愛好者。中國世界構建領域亟需通過學科話語體系的重構實現研究范式的整合。吸引學界與業界的廣泛關注，從而改變這一研究與實踐領域中的混亂局面。為了進一步將分裂的世界認知模式體系化，亟需依照托爾金本體論原則進行模型構建，以嘗試將想象和構建統一，或至少可以將想象與構建之間、創作者與想象世界之間的關系足夠細致且統一地表述出來。

三、wve模型下想象和構建的統一

為深入探討世界構建中的本體論差異與構建關聯，我們需要對既有的世界認知結構展開進一步的剖析與分節（articulation），進而建立更加清晰且嚴謹的模型，系統闡釋該活動的機制。

wve模型中強調三個境位（如圖1：“世界位”“人一文本位”“嵌套位”（本體論上是人－文本位的進一步延伸；該嵌套結構理論上可以無限持續，無需贅述）。由于托爾金所構建的第二世界體系便是典型的嵌套結構。為了適應更復雜的敘事需求，本文將其拓展至第二世界中的“第三”層（甚至包括第四、第五層，或更遠延伸）。如第二世界種族的傳說世界就可以被視為所謂“第三”。在后續討論中，這一概念將被更詳細地論述。第二個模型進一步引入了超本體論置放的概念 （如圖2），將其納入特定的審美需求境位中。通過綜合分析圖1和圖2，模型可以提供對理論所需活動過程的分析框架和詳細描述。

為明確第一世界（PrimaryWorld）作為“第一\"的依據，研究者可以嘗試擺脫傳統帶有神學色彩的定義路徑，轉而基于“我們所處的世界”進行界定。為何選擇以此特性定義第一世界？這一選擇源于虛構世界在哲學層面不可避免地觸及“缸中之腦”式的悖論。由于虛構世界的虛擬性特質及其角色棲居的基礎性，這一思想實驗已然成為關涉世界建構的現實命題。在所有感官經驗被完全壟斷并植入虛擬世界體驗的境況下，主體如何確認自身所處的是真實世界或如何論證其所經驗世界的虛構性。這種被虛構包圍的設定十分接近在第二世界“此在”的生存體驗。在這種嵌套語境下，現實難以被輕易界定，而虛構反倒顯得更為直觀，主體又缺乏超越既定視角的可能性④。“缸中之腦”式的存在情境又進一步模糊了真實與虛幻之間的界限，使得相對穩定的判斷轉向“所處”的概念，這一“所處”指向整體性的存在情境與綜合性的世界定位。盡管感官體驗可能被完全壟斷，但整體性所處始終保持不變。因此，這一選擇不僅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相關悖論，還為第二世界中的審美體驗提供了解釋路徑。

上述討論已經觸及了世界與人之間的動態系統交互流。因其符號獲取渠道的不同，我們所接收的信息在本體論上存在顯著的差異。因此有必要明確區分感官體驗信息與符號信息，二者衍生出第一世界的兩大部分，第一周圍世界（Pw-U）與第一超周圍世界（Pw-aU）。有必要強調這種區分并非劃分出兩個部分，而是主體依照規定進行的“照亮”活動得出的兩大部分，周圍世界觀與超周圍世界觀不是兩個實體，而是散多的、無邊界的、相互滲透與相互作用的。這一切被知覺統合為同一的第一世界觀。第一世界觀在世界建構中占據核心地位。第一世界觀在世界構建中至關重要，既是構建活動的原型基礎，也是評價體系的重要參照。第二世界觀在本體論層面接近于第一世界的超周圍世界。然而，正如前文所述，這種分野并非截然二分。在瑪麗－勞爾·瑞安的“最小偏離原則”理論中[]，周圍世界的經驗依然對世界建構產生深遠影響。

正如上文所述，絕對意義上的“第二世界”并不存在，所存在的只是第二世界觀（Sv，即SecondaryWorldView）與投射出的第二世界體（Se，即SecondaryWorldEntity），需注意，這里的“Entity”并非指傳統意義上的“實體”義（因為筆者不敢輕率斷言其僅為心理幻覺，而沒有更多活動流之參與）。之所以未選用更貼近人類體驗的“感”或“覺”，在于世界體中強調了人類與物質的平等重要性，同時包含超人性的成分，所以應將其視為一個綜合性整體。

例如角色的行為邏輯（行為邏輯的獨立性在于其能推動作者的創作行為）、歷史邏輯（國家興衰）和世界運行邏輯（魔法系統）等成分。如托爾金在他的書信中提到：“我已經不再創造：我等到似乎知道實際發生了什么，或者等到它自己寫出來。因此，盡管我多年來都知道弗羅多會在大河的某個地方遇到一場與樹木有關的冒險，但我不記得曾創造過樹人。”[8第二世界會因為這些結構超越作者與人類的局限，成為相對獨立運行且能自我掌控的綜合體。第二世界觀（Sv）構成了我們構建的結果“第二世界”的核心實質，同時也是準創造活動展開的基礎畫布。由于同為符號系統流的本體論一致性，超周圍世界觀是第二世界觀的合法性來源。第二世界體Se是其構建結果的結果，其仍處于人的思想活動之上。

類似地，在第三范疇的第三世界觀（Tv，即TertiaryWorldView）、第三世界體（Te，即TertiaryWorldEntity）延續了這一邏輯結構。它們被置放于本質為人一文本位所延伸的嵌套結構之中。且這種“置放”往往是“有意的”超本體論置放，形成世界中的世界或文本下的文本。超本體論置放是在本體論原則下的錯置，重點在于：是人或無意或有意超越本體論將其置于其它結構位置中。這種有意識的錯置，需要創作者刻意的超本體論設計，也需要受眾某種準現實與準虛構的錯置才能正確審美欣賞。其可能體現為簡單的世界文本描繪種族的想象世界嵌套；也可能體現為更復雜的“敘詭設計”，符號發送者通過特殊的情節或世界結構設計，使接收者先沉浸（immersion）于世界體中，隨后使該世界體破碎獲得新的近“恍然”式的體驗。例如電影《楚門的世界》中，首先呈現了楚門的小鎮世界生活，通過刻意設計揭示一系列細節上的矛盾引發觀眾對世界真實性的質疑，并在主角與觀眾之間埋下懷疑的種子，最終徹底揭露世界的虛構本質。顯然，這種嵌套結構可以不斷延續，形成第四層、第五層，甚至具有更多嵌套層次的世界，例如《盜夢空間》中的多層夢境世界。

Wve模型隱去了時間維度的顯性表達，是為了時間維度或活動方式的多樣性留出空間。“觀”影響“體”，而“體”反作用于“觀”，在時間的綿延性中共舞地雙向影響。模型中關系分為兩種，“雙橫線”代表橫向比較的同構關系。例如第一超周圍世界部分與第二世界觀的同構，世界觀間的同構，世界體間的同構。模型中各部分之間的借鑒、比較與轉喻均基于同構性得以實現。總體而言，模型中雙橫線在各部分之間的廣泛連線，說明了同構性在世界構建中的系統性存在，而如果選擇更細致的劃分方案，我們還會找到更多的同構關系。“空心箭頭”用于表示“活動”，其并非單純的“關系”，本質上是與其他各部分地位平等的實體。

因為對于世界構建這種“翻即是寫”的活動來說，主體與謂動是一體地合動。不偏向任何一邊，無法簡單地將謂動歸于主體，也無法將主體歸于謂動，而是在更高的層面上“未曾分開”，是直接的整體。在模型中已明確區分兩種活動與它們的反作用活動。其中來源構成活動與構成活動的區分源自建構方式在本體論上的不同。來源構成活動圖1模型中的線型箭頭展示了主體與所處世界與其它不同的獨特體驗方式，這種體驗是本體論性的，與圖2模型中康德認識論性的活動有明顯區別。其主體關系的顛倒，是二者位置發生倒置的直接原因。

世界建構的系統性也就意味著構建性，世界構建活動中各部分的境位，以及世界觀各部分之間的關系，只有在正確的境位上時才能發揮正確作用（無論是構成上的、設計上的或審美上的），如此才能構成有效的系統。而準創造者、敘述者或受眾如何將這些元素“構建”于“正確的位置”，是使世界觀轉變為一個“生動”的世界之基礎所在。這否定了上文“世界可以通過簡單擴展而構筑”的假說。盡管這一假說符合“作品隨著逐步擴展而逐漸世界化”的文學發展規律，但更細致的觀察表明，每一塊擴展的“磚塊”仍需要內部的結構才能喚起世界體，其作為部分時有效性也仰賴在整體結構的支持。而其結構與超周圍世界的同構使得準創造世界被視為世界提供了系統活動的可能。

同源性提供世界構建的合法性，同構性提供世界構建的合理性。人類在歷史上一直在進行世界構建活動，而構建世界對于人類而言是可能的。人與世界共同構成了更大整體結構的一部分，這是世界構建理論必須解答的核心問題—一盡管可以從故事世界的角度探討敘事，但故事世界本身卻展現出“生動”性。這一問題的解答需要學者在理論中重新將人帶回這一整體結構。盡管從表面上看，符號接收者似乎處于故事世界之外，但任何投影中的問題最終都需追到投影儀本身。因此筆者對“imaginary”和“building”釋義的選擇，實質上是為了提升人的地位，強調準創造者或受眾與故事世界同等重要。此外這一選擇還蘊含著重要的理論潛力，呼呼學者關注人與世界之間復雜系統活動。

無論在翻譯中選擇“虛構”還是“想象”，“making”還是“building”，世界構建的本質都在于對一個有意義的世界的追求。美國哲學家保羅·梯利希曾說：“沒有世界的自我是空的，沒有自我的世界是死的。”一個“死去”的世界體將退化為單純的世界觀文本，原本“生動”的第二世界就“大概的確是死了”。第一世界能夠獨立于人類存在而持續，而第二世界若缺乏人的參與則無法“復活”、無法“生動”，更無法成為人類的“棲居之所”。這樣的世界將無法為受眾提供令人滿意的體驗。它催生某種同時包括第一世界、準創造者、第二世界文本、接收者等元素的復雜系統活動的模型。該模型能加深我們對許多審美現象的理解，例如烏托邦小說承載的制度美學想象，這種審美現象之所以能夠發生，與其同構性的參與密不可分。從媒介考古學（MediaArchaeology）視角審視，當今中國文化產業自IP宇宙熱潮之后尋找新發力點的迷茫現象，正處于對“世界”進行深入開發之前的制度性蟄伏階段。IP產業的進一步發展，需要對想象世界有意識地推動與開發。而對世界構建的深入研究還能夠幫助人類更好地理解其所生活的現實世界，以及他們所“逃”往（借用托爾金的表述）并棲居其中的想象世界。世界不僅僅是主角行動的背景場域，而是活生生的人類生活所必需的支撐。人類無時無刻都通過身體與世界進行系統交互活動，同時也始終浸潤于其所構建出的世界觀與世界體之中。

注釋：

① 原文中，馬克·沃爾夫教授是把Imaginary是做通稱的，并未深入該問題，也為漢譯的種種爭議留下了空間。“想象世界有很多種稱呼，這些稱呼在本書中也會出現，例如‘準創造世界’‘第二世界’‘敘事世界’‘建構世界’和‘想象世界’。雖然這些術語有時可以互換使用，但每個術語強調同一現象的不同方面。托爾金的‘準創造世界’術語表示了創造與準創造之間的哲學區別與本體論區別（以及后者對前者的依賴），而‘第二世界’指的是一個世界與我們自己的‘第一世界’之間的關系。‘敘事世界’來自敘事學，‘建構世界’則來自流行文化，而‘想象世界’可能是最廣泛使用且最不技術性的術語，在本書中出現的頻率最高，除非需要使用更具體的術語，否則默認為此。”至于Building是西方幻想文學的固定術語搭配，而當下的中文世界相關領域則沒有這么統一的術語。

② 在托爾金的理論體系中，準創造是第二世界的緊鄰概念，而學界對“subcreate”一詞并沒有統一的譯名，總體來說存在“準創造”“次創造”“亞創造”三種。其中“次創造”與“亞創造”一詞意義相通，同屬一類。而翻譯本身也存在爭議。根據馬克·沃爾夫教授的研究，就托爾金原意上講，他注意到了第一第二世界間本體論上的不同，所以發明subcreate術語，以便將上帝無中生有（exnihilo）的創造區分開來。這里的sub前綴在托爾金這里是在下的意思，人類的這種創造活動在程度與性質都下于上帝。托爾金受到原生家庭的影響有著強烈的宗教情節。所以在“下”的意義上“次創造”與“亞創造”更加切合原意。但另一方面，包括托爾金本人都意識到了本體論意義上的不同，并發明術語來區分二者，而“準”就更適合表達第二世界與第一世界的區別。所以相對而言，“次”“亞”更適合在強調“下于”的場合，“準”的翻譯更適合強調“本體論意義上的不同”。所以解決翻譯混亂問題的重點是，分析哪一種場合在未來的研究中更常出現。很明顯世界建構研究并不需要時時刻刻討論神創論，第二世界的本體論才是需要重點探討的。所以筆者這里推薦使用“準創造”譯名，這并非孤立，根據筆者的文獻整理，最早使用的翻譯也是準創造，來自上海少年文學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彭懿《西方現代幻想文學論》，相對其它兩種譯名也更早。

③ 在邏輯學語境下一般使用譯名“可及性”，但在媒介內容研究語境下國內學界普遍使用譯名“通達性”。

④ 在很多以“虛構世界”為主題的文藝作品中，故事往往圍繞著主人公獲得超越既定視角可能性的過程而展開。

參考文獻：

[1]孫金燕.奇幻文學：超自然敘述批判張力[J].探索與批評，2024 （1）：32.

[2]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M].丁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20-21.

[3]張新軍．可能世界敘事學[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1：62.

[4]WOLF M.J.P.Building Imaginary Worlds：The Theory and HistoryofSubcreation[M].New York：Routledge，2012：17.

[5]施暢．故事世界的興起：構筑記憶與賦魅文化[J].文藝理論研究，2022（6）：102-103.

[6]MATHOT S，GRAINGERJ，STRIJKERSK.Pupillary responses to words that convey a sense of brightness or darkness[J].Psychological Science，2017 （1）：1116-1124.

[7]RYAN M L.Possible Worlds，Artificial Intelligence，and NarrativeTheory[M].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1：53.

[8]TOLKIENJRR.Froma Draft ofa Letter toa Mr.Thompson[C]//CARPENTER H.The Letters of J.R.R.Tolkien.Boston：Houghton MifflinCompany，1981：231.

作者簡介：李志鵬，中國政法大學美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想象世界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