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東西》：性別話語的重構與女性主體性的多維呈現

電影《好東西》自上映就在豆瓣獲得了9.1的高分，作為《愛情神話》的平行篇，延續前作女性主義色彩，表達風格更加潑辣。影片以一種輕松幽默的調性、獨特的敘事風格和深刻的性別議題引起了廣泛的討論和關注。影片主要講述了單親媽媽王鐵梅在經歷失業和婚姻變故后帶著女兒王茉莉搬家，遇見了年輕的鄰居小葉，三人彼此陪伴、相互治愈，在打碎與重建之間找尋自我。影片探討了性別身份、女性處境、母女關系等多重議題，并在這一過程中呈現出女性自主、獨立和互助的全新圖景。與以往多聚焦女性苦難的電影不同，《好東西》避免了沉重的情感宣泄，以一種輕喜劇的方式展開討論，試圖解構性別的傳統規范，打破男性話語體系，將女性作為“第一性”。

一、打破性別框架：女性作為“第一性”

波伏娃《第二性》中指出，“婦女之所以屈從于男子，成為男性的第二性，是由長期以男子為中心的社會力量和傳統勢力所造成的，而不是由女性先天的特質決定的。因此，任何人都不應該阻止婦女選擇獨立自主的、真正體現自己價值的生存方式”。所謂的“第二性”實際上指的是女性作為第一性男性的附屬地位，在多數電影的敘事中，男性通常主導著話語體系，女性往往被置于附屬角色，甚至在某些情境下僅僅是被凝視的對象。貝克德爾在1985年發表的一篇《TheRule》中，一個未命名的女性角色說她只看滿足以下三個條件的電影：“1.電影中至少出現兩個有名字的女性角色；2.兩個女性角色之間有對話；3.其對話的內容無關男人。”[2]《好東西》不僅通過實驗，更打破了傳統敘事的桎梏，解構了男子氣概，顛覆了性別權利的傳統配置，將女性作為“第一性”敘事。電影中的女性角色并沒有局限于傳統的“母親”“妻子”或“情人”的角色身份，而是具備多重身份的復雜性。王鐵梅是所有人眼中的女強人，她身上有著一種由內而外的獨立女性的魅力，但她也會偏執，對于孩子的教育固執己見；她也會脆弱，嘴上說著不在意但還是會偷偷關注網絡上對自己的惡評。小葉是美麗單純的戀愛腦，她會撒謊，又希望通過謊言保護自己；她期待愛情，卻又懂得自己該擁有的和該放手的。茉莉則是一個聰明、獨立、有想法的小女孩。這些角色都呈現了女性主體的多面性，不再被限定在傳統的性別框架中，不再是男性的附庸。影片通過獨立而鮮明的女性角色，講述故事，男性角色在電影中的存在只是作為配角。這種結構上的“顛倒”本身就是一種對傳統性別角色的解構，如趙又廷飾演王鐵梅的前夫在劇中沒有名字，而王鐵梅的現任小馬也只是女主工作中的“課間十分鐘”，就連“戀愛腦”的小葉最后也拒絕了她迷戀的胡醫生。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3波伏娃認為，女性身份并非先天注定，而是在男性主導的文化背景中被建構而成。在這種語境中，女性被視為男性主體所界定的“他者”，以客體的身份承擔父權制社會為其設定的特定角色。多數男性導演影片中的女性角色就是扮演著父權制社會給予她們的規定性角色，例如黑幫電影中的女性角色、《邪不壓正》里面的許晴等，他們言語中玩弄女性，還“身體力行”，踐踏女性的身體，將其視為征服、視為榮耀、視為自己男子氣概彰顯的最佳表征。《好東西》以輕喜劇的方式打破多數影片所呈現的男性拯救者形象，影片中的男性角色不再作為“權威”和“主人公”的象征，只是表演家。與傳統電影中男性角色的英雄形象不同，《好東西》里的男性角色，尤其是鐵梅的前夫哥和現任男友小馬，從鐵梅與前夫哥的談話中，可得知前夫哥不是社會上傳統的賺錢養家的男性，而是靠著鐵梅工作養家，他在家帶孩子，而且茉莉也說，她的爸爸連裝柜子都需要好久。片中小葉說，小馬找的每一任女朋友都是單親媽媽。和父權家庭決裂的“loser”小馬，在甘做家庭煮夫和傳統男性氣概之間徘徊的前夫，受過精英教育、“愛無能”的精致利己型都市中產胡醫生，他們都被刻畫成帶有軟弱、情感脆弱甚至有些“離經叛道”的人物。特別是在處理與女性角色的關系時，他們的形象并不是強勢主導的，而是充滿共情、反思和成長。鐵梅與前夫哥的和解，以及男友小馬的溫柔，都在強調一個信息：男性不需要硬性地代表“強者”，而是要放下偏見，走向自我覺醒與和解。

影片主要展現了女性群體的力量，女性角色不斷從“柔軟”向“堅硬”轉型，銀幕上的女性也從“被庇護”變為“有力量感”的群體，每個女性角色都擁有自我掌控命運的能力和空間，她們相互扶持、理解，形成一個獨立的女性世界。在這樣的敘事中，男女對立不再是話題的焦點，性別只是故事的一個層面，而非主導問題。電影中的情感關系，尤其是女性之間的友情和母女情感，也顯現出某種去性別化的趨勢，例如，鐵梅和茉莉的關系，是深刻的母女情誼，但同時又如朋友一般無所不談、互相理解；鐵梅和小葉的關系，不僅僅是單純的友情，更是彼此之間互相救贖的力量。這種關系的定義不再是性別的產物，而是建立在個人經驗和情感的共鳴上。“傳統影視劇對女性的一種刻板印象，是一種強制性的認同，它將女性處于次要的位置，把女性作為喪失了自我的形象置于這個世界的某個位置。”[4不僅是身體上的服從，更是精神上的聽從。影片中前夫哥要為鐵梅去結扎，宣布結扎時戴的胸針是“FightLikeGirls”（像女孩一樣戰斗），這不僅是對女性力量的展示，更是反諷傳統性別角色的幽默表達。就結扎這個行為而言，傳統社會中主要是女性去結扎，身體是權力運作的場所，結扎是對男性身體的閹割，同時通過這種方式對男性權利進行解構。《好東西》突破了傳統的“性別二元對立”框架，力圖展現一個更為復雜和多元的性別圖景。影片不僅關注女性的自主與成長，還在角色之間建立了一種超越性別的親密紐帶，例如，王鐵梅與小葉之間通過情感上的相互支持和共同承擔育兒責任，構建了一種新型的“選擇性家庭”。這種家庭關系在性別上更為開放，突破了傳統母性角色和家庭結構的界限，重新詮釋了母親這一角色的意義。電影通過這樣的敘事結構，提出了一個超越傳統性別二元對立的核心理念：親密關系可以建立在信任、尊重和合作之上，而不僅僅是性別和血緣。此外，王茉莉對月經的自然反應，打破了傳統的性別羞恥觀念，傳遞了一個更為健康、自然的女性身體認知，也在這一層面上跳出了男女對立的性別框架，鼓勵女性自主認知和表達。導演邵藝輝通過這種方式，解構性別之間的權力關系，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女性能在敘事中占據主導地位，男性的傳統話語體系還能如何生存？”這種“去男性中心主義化”的手法促使觀眾從一種新的視角來重新審視性別關系，打破了傳統性別主導模式，讓女性在電影中占據“第一性”的地位。

二、摒棄傳統“有意義”標準：挑戰社會評價框架

在傳統社會中，“有意義”的生活往往與事業成功、家庭美滿等因素掛鉤，不允許犯錯和失敗。而《好東西》也在某種程度上挑戰了當下時代對“有意義”生活的標準，對傳統美滿家庭的定義進行解構，并非只有男女才可以組成和諧美滿的家庭，將家庭親密關系延展到女性之間的關系網絡，反思并重構傳統家庭模式，提供一種新的廣泛的關系可能性。影片中主角的名字，王茉莉和王鐵梅都是花的名字，而鐘楚曦飾演的角色叫小葉。小葉在這個家庭中，也一直幫助鐵梅照顧茉莉，起到了“綠葉”的扶持作用。當小葉開始進入鐵梅的家庭、發現小孩近視后，她們把許多植物搬進了家，這也預示了小葉加入這個家庭，她們之間形成了新型的家庭關系，單親媽媽鐵梅不再獨自背負育兒責任，重塑了傳統的性別分工和家庭結構。喬德羅在《母職的再生產》中指出，母職不僅是生理層面的養育，更是社會文化塑造的產物，母性角色可以被不同的人承擔。小葉成為茉莉的另一個母親，重新定義了母性的意義，不再局限于血緣關系，而是建立在鐵梅和小葉之間女性情誼上的社會關系，逐漸承擔起類似母職的責任，完成了母職的再生產，為家庭關系注入了更多的自由和包容性。不僅如此，在新的家庭親密關系中，鐵梅的關愛和小孩的認可，讓小葉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治愈了小葉原生家庭的傷害，同樣她們三人之間也互相治愈。

《好東西》試圖建立一個新規則，建立一個允許失敗、沒有歧視、沒有暴力的新型社會。在這種新的社會規則下，女性自我價值的實現，不再取決于傳統社會所期待的那樣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而是通過她們自身的成長、覺醒與自由來定義。《女子東西》公眾號在母親節選題的討論，想要重復以往的單親媽媽的苦難，以獲得同情，遭到了鐵梅的質疑，敘述女性苦難也不利于改變女性的處境。王鐵梅長期扮演著無私奉獻和堅韌不拔的單身母親角色，當她將自己的真實生活撰寫為單親媽媽的選題文章發送到公眾號后，遭到了外界的謾罵和不解。這些網暴并沒有擊垮她，茉莉從學校回來一句：“我很可憐嗎？”第一次來自親密關系的質疑，刺痛了她。這個契機下，她和小葉來到了天臺，她們之間進行了關于“游戲”和“裁判”的討論。王鐵梅承認自己的失敗，并感覺自己什么都沒有做好，小葉問她到底什么是好的、標準是什么、誰規定的好與壞。她追問為什么不能把事情搞砸，并提議不要玩這個“舊的游戲”，而是去建立一個“新的游戲”。小葉質疑社會結構給女性的各種規則的束縛，挑戰了王鐵梅的傳統觀念，認為“做好事情”是理所當然的。天臺是一個開放性的空間，呼應了討論新規則的氛圍，天臺作為一個暫時沒有既定標準、允許失敗，重新定義的“新游戲場”的空間隱喻。鐵梅對茉莉的養育方式也打破傳統的教育方式，茉莉不再是被動的教育對象，而是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鐵梅無條件支持她、夸獎她，當她因沒有出過國而覺得可憐想要撒謊時，母親告誡她：“只要你正直勇敢，沒有什么好可憐的。”茉莉在這種充滿信任和支持的環境中成長，逐漸形成獨立、真實的自我，成為擁有獨立意識和主體意識的新一代形象。茉莉的成長打破了傳統的只有好好學習、服從家長才是好孩子的“有意義”標準。茉莉的母親并沒有強迫她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茉莉選擇打鼓和放棄打鼓都是自己的選擇，她嘗試過后，繼續做回觀眾，她發現做觀眾更讓她覺得快樂，到選擇自己喜歡的寫作，鐵梅都是尊重孩子的選擇。小葉因自己成長在一個父親家暴母親、母親又將暴力行為轉移到她身上的家庭，在小葉參與對茉莉的教育中，主動阻斷了暴力轉移，不將自己的情緒傳遞到孩子身上。新型家庭關系中培養的新小孩茉莉，是《好東西》想要建構新規則的象征，片中的人物都稱茉莉為小孩，小孩作為符號，具有普遍性意義，體現為對下一代的集體關注，他們是新規則的探索者。羅大佑的歌曲《明天會更好》象征著對世界的美好期待與新規則建立的期待形成互文。

三、擺脫女性苦難敘事：展現女性力量

傳統的女性敘事往往圍繞著“犧牲”“苦難”和“反抗”來展開，例如《出走的決心》《我的姐姐》等影片。在這樣的敘事模式下，女性總是承受著沉重的社會壓迫、家庭負擔以及情感上的困境。而電影《好東西》盡管探討了諸如家務勞動、原生家庭創傷、親子關系等沉重話題，但其以輕松幽默的方式來傳達。這種方式避免了對“苦難”的過度渲染，反而通過幽默和諷刺，揭示社會中的性別不平等和偏見，展示女性如何在困境中堅持自我、重獲力量。影片中有女性被跟蹤困擾的表述：深夜回家的小葉被陌生男人跟蹤，盡管看過很多教程與預想了一百種應對方式，但是在真正面對被跟蹤情景時仍然不知所措，關鍵時刻，王鐵梅的出現改變了“貓捉老鼠”的游戲規則，以反跟蹤的方式嚇退了跟蹤者。鐵梅看見男人在路邊撒尿，也勇敢地發聲。在這種幽默輕挑的氛圍中，影片多次試圖以“性別倒錯”的方式，建構女性的自我價值和中心定位。香特爾·阿克曼的《讓娜·迪爾曼》中女主人公每天重復的家務勞動，枯燥的氛圍壓抑著女主人公。而在《好東西》中，小葉和茉莉參與了一場聽聲游戲：作為樂隊主唱的小葉讓茉莉戴上耳機，嘗試辨識聲音的來源。這些聲音實際上都源自母親王鐵梅的家務勞動——耳機里傾盆大雨的聲音對應著煎蛋時油水的沸騰；海豚躍入水中的聲音對應著蔬果被投入水中的情景；泉水的潺潺聲則對應著清洗碗筷的場景，龍卷風的咆哮對應著吸塵器的轟鳴；打雷對應抖衣服晾衣服的聲音等一系列家務勞動的聲音。上野千鶴子在《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中提出，家務是“無收入的工作”，這意味著它是被不正當剝削的“無償勞動”。而從中獲利的是市場，以及市場中的男性。而對于女性們付出的這種勞動，無論是在法律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都沒有任何補償，它被置于一種無權利的境地之中。這就相當于不正當的且不支付任何勞動報酬的“無償勞動”（unpaid labor）[s]。女性隱形的無償家務勞動由小葉和茉莉的聽覺經驗，被轉譯為可以感知的顯性符號，日常不被注意的家務勞動，都是由家庭中的女性默默承受著，在聽聲游戲中將其放大，引起觀眾對于女性家務勞動的反思。聲音不僅是茉莉和母親情感鏈接的線索，同時也因小葉的參與構成了女性之間理解與共鳴的見證。小葉作為樂隊主唱，從事著與家務勞動對立的創造性工作，而她對王鐵梅家務勞動聲音的關注，以及她對茉莉的主動引導，則展現了日常生活中女性之間超越代際與身份差異的情感聯結。聽聲游戲消解了家務勞動的性別剝削意味，并賦予其審美化的特質。

在《好東西》中，女性角色并非以“自我犧牲”來推進情節發展，而是依靠自身的勤奮與智慧來改變生活境遇。影片的開頭，故意對車上他們請的搬家公司“袋鼠媽媽”進行特寫。傳統觀念里，搬家公司都是男人，但是“袋鼠媽媽”作為女性搬家團隊，代表傳統體力行業中不斷出現女性從業者，是女性力量的展現。她們不依賴男性或外界的援助，而是通過自我覺醒與成長來重新塑造自己的命運。小葉成長在一個情感壓抑的原生家庭，父母的冷漠以及母親遭受的家暴行為，讓她早早學會將自己的情感隔離在家庭之外。就她們一起討論月經話題而言，小葉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把褲子和沙發弄臟了，被媽媽罵了一頓，從此開始對月經的到來感到恐懼，她的母親甚至不知道她吃藥不讓月經正常的到來；而茉莉從小就對月經有正確的認知，小葉看到王鐵梅和茉莉融洽的母女關系：一種包含了沖突、付出、理解、和解的情感關系。她們的母女關系激發了小葉的創作靈感并且重新審視家庭的意義。胡克斯認為，女性之間的愛與支持能夠讓我們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并幫助彼此成為更完整的人。在影片的結尾，被照顧的茉莉從柜子里走出來，登上LiveHouse的舞臺與小葉共同演出，展現了茉莉從依賴到獨立的成長過程。舞臺為茉莉提供了突破自身局限和束縛的機會，成為她情感釋放與自我認同的場所。作為觀眾的鐵梅注視著茉莉的表演，也暗示著母親角色的重新定位，她不僅是茉莉的守護者，也是茉莉成長的見證者。小葉的行動不僅完成了對鐵梅家庭關系的積極參與，也體現了她對自己原生家庭創傷的回應，LiveHouse這一空間的自由與創造性，凸顯了新一代女性的獨立性與主體性，也使三位女性在不同身份和角色中找到共鳴。在《好東西》中，這種女性之間的愛不僅改變了小葉的命運，也為當代社會提供了一種新的親密關系模式，即超越血緣、超越性別角色的互助與治愈。

四、結語

影片《好東西》通過去中心化的敘事策略，將女性從長期被邊緣化的“他者”地位中解放出來，重新確立了她們的主體性，展示了女性主體性和多元表達的可能性。這種敘事的轉變不僅在形式上顛覆了傳統的性別權力結構，而且在文化層面上對父權制社會的規范性提出了深刻質疑。邵藝輝曾說過，“創作的有趣之處在于自己可以創造一個自己喜歡的世界”。通過這部影片，導演邵藝輝不僅對傳統性別話語進行了挑戰，更向觀眾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在未來的電影敘事中，女性能否真正成為故事的主導者？電影《好東西》為這一問題提供了一個可能的答案，即女性不僅可以成為故事的中心，更可以通過互助、理解和成長，構建一個更加自由和平等的世界。《好東西》不僅是一種娛樂體驗，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現實世界中對于女性與社會框架的種種思考，即使它兩極分化，但正因為這樣的作品，女性的聲音才得以被看到，社會的進步才得以發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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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邵藝輝：寫女性難，寫覺醒的女性更難「隨機波動[EB/OL] [2023-01-18].https：//mp.weixin.qq.com/s/hhj7gK7QJYn043GjT163Pg.

作者簡介：畢亞麗，山東藝術學院傳媒學院戲劇與影視學專業研究生。

研究方向：電影學研究。

編輯：姜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