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蒂廖內在《廷臣論》中對“優雅”進行過有趣且頗具影響力的論述,該書很大一部分都在探討那種超凡脫俗的舉止風度,卡斯蒂廖內稱這種風度為“優雅”。而“優雅”這一概念源自西塞羅的“得體”(decorum),也源自希臘語“ s”和拉丁語“venustas”。在書中,“優雅”是宮廷禮儀與理想廷臣核心特質,他建議廷臣:“做每件事都要顯得漫不經心,用技巧而不落痕跡,顯得做事、說話都毫不費力、不假思索。我認為,優雅主要由此而來,因為人人都知道,要做成罕見的、美好的事必定有許多困難。\"[146卡斯蒂廖內強調“優雅”的重要性,在他看來,“優雅”的本質是一種抽象的不可言說的精神品質,在本質上決定了廷臣的高低。卡斯蒂廖內雖未直接定義“優雅”,但認為“優雅”與“矯揉造作”處于兩個相反的對立面,他認為“漫不經心”(sprezzatura)才是優雅的源泉,過度營求會使“優雅”消失。
“漫不經心”(sprezzatura)可以說是對西塞羅所倡導的修辭學的延續和轉化。西塞羅在《論演說家》中討論了演說者的技巧和智慧的結合,而卡斯蒂廖內則將這種結合轉化為宮廷生活中的一種美學追求,強調了在社交場合中表現出的自然優雅和技巧。這種人文主義與宮廷文化的關系在當時的社會和文化中產生了重要影響,它不僅塑造了宮廷貴族的身份認同,還影響了人們對教育和修養的看法。通過強調修辭和優雅的結合,卡斯蒂廖內為貴族階層提供了一種新的自我表達方式,這種思想也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社會中促進了對個人才能和修養的重視,推動了人文主義的進一步發展[2]。
一、《廷臣論》中的“sprezzatura”與人文主義傳統
學界有關《廷臣論》的研究呈現雙重性:一方面,這部作品的傳播范圍和影響力不容忽視;另一方面,其理論價值在很長時間里都未得到充分的重視。這種認知的差異主要源于兩個方面:一部分批評家對其理論觀點的內在一致性提出質疑;而另一些研究者則過度關注其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古典哲學家的借鑒。這種研究現狀的深層原因與當代文藝復興研究的主流范式密切相關—一當學術焦點過分聚焦在西塞羅對人文主義的貢獻時,《廷臣論》因其對宮廷禮儀規范的細致探討,常常被視為偏離了這一研究主線。
值得注意的是,卡斯蒂廖內明確表示其創作受到西塞羅《論演說家》的啟發[7,但這一理論淵源常被簡單歸結為形式上的模仿。批評界普遍認為,這種借鑒未能深入西塞羅修辭學的革新性維度之中,尤其是忽略了關于智慧與雄辯辯證統一這一人文主義思想體系理論基石的核心主張。盡管如此,我們需要對這一主流觀點持謹慎的看法,并重新評估卡斯蒂廖內對《論演說家》的接受程度。
在探討貴族身份構建的理論時,卡斯蒂廖內展示了他獨到的辯證思考方式。他的論證方式最突出的特點是成功地從本質論轉向了建構論的思維模式:他不再堅持貴族血統的固有優勢,而是敏感地揭示了社會因素在身份構建中的作用,并大膽地指出道德品質與階級背景之間并沒有固定的聯系。這一理論的轉變不僅打破了傳統身份認同的固定模式,更確立了一種動態發展的貴族觀,從而在理論層面上實現了社會的流動性。
從認識論的角度看,卡斯蒂廖內對“自然”這一概念進行了批判性的重構。在探討“優雅”這一概念的本質時,他完成了從天賦決定論到習得可能性的深刻認識轉變:早期文本中所強調的出身優勢逐漸被后天修養的決定性作用所取代。這一理論的發展不僅為貴族氣質的形成開辟了新的路徑,而且從深層次上挑戰了傳統的社會等級制度的理論根基。
“sprezzatura”作為卡斯蒂廖內理論體系的核心創新,體現了一種辯證美學。這一概念的精妙之處在于其雙重否定結構:通過否定刻意的技藝展示來達成更高層次的肯定。它既解構了天賦與教養的二元對立,又重構了社會資本的可獲得性—“優雅”不再是貴族的世襲特權,而轉變為可通過文化實踐獲取的流動資本。在具體的闡釋中,卡斯蒂廖內確立了兩種并行的生成路徑:天賦稟賦與普遍法則。他特別強調,真正的技藝展現需要借助刻意的不經意來掩飾人工痕跡,這種表演策略在化妝舞會、音樂演奏等宮廷場景中都得到生動體現[1148-49。
要重新評估《廷臣論》與《論演說家》之間理論關聯,需要將其置于更廣闊的思想史語境之中。部分主流學界人士對卡斯蒂廖內的質疑,在一定程度上源于對人文主義發展階段的機械性劃分,即把15世紀的學術人文主義和16世紀的宮廷文化生硬地分割開來。實際上,卡斯蒂廖內通過區分“審慎判斷”與“自然優雅”的審美維度,深化了西塞羅關于理性判斷與藝術表現的內在關系的思考。這一創造性轉化,標志著人文主義思想從學術論辯向生活實踐的范式轉移,而非簡單的理論倒退。卡斯蒂廖內不僅實現了古典修辭學向宮廷化的方向轉型,更在社會理論層面提出了極具現代性的文化資本流動模型。他對西塞羅的接受絕非停留在表面的模仿,而是結合新的歷史條件完成的理論創新,為我們理解文藝復興思想的多元發展提供了至關重要的啟示。
二、西塞羅《論演說家》中的人文主義教育觀
西塞羅在人文主義思想史上的重要貢獻主要體現在他對智慧(prudentia)與雄辯(eloquentia)辯證關系的深刻闡釋上。這一核心命題構成了《論演說家》的論述主旨,西塞羅通過系統的理論建構與生動的對話形式,展現了二者之間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在《論演說家》的開篇,西塞羅以自己與弟弟昆圖斯之間的理論分歧作為切入點:前者強調雄辯術必須以系統的教育訓練為基礎,后者則主張天賦與實踐才是決定性因素。這一分歧在后續對話中通過克拉蘇與安東尼烏斯的辯論得到深化——克拉蘇堅持雄辯必須與智慧修養相結合的整體論觀點,而安東尼烏斯則認為演說家只需掌握語言技巧與論證方法即可勝任公共演說。值得注意的是,安東尼烏斯明確將哲學研究排除在演說家必修課業之外,僅將其視為閑暇時提升個人修養的途徑。這種將理論與實踐割裂的認識論立場,恰恰反襯出西塞羅本人所主張的綜合性教育理念。
在學術界,對《論演說家》中人物立場的解讀存在顯著分歧。傳統觀點常常將克拉蘇視為西塞羅思想的代言人,而將安東尼烏斯簡單歸為襯托性的“稻草人”角色。然而,對文本進行細致研讀之后可以發現,這種二元對立的解讀并不完全準確。在《論演說家》第二卷開篇,安東尼烏斯的立場發生了重大轉變:他起初計劃通過論辯拉攏克拉蘇的門生,最終卻選擇闡述自身的觀點[3]201。這一戲劇性的轉變不應簡單理解為論辯失敗后的被動讓步,而應當被理解為對話雙方在思想碰撞中實現的更高層次的辯證統一。這一情節設計既印證了西塞羅關于系統教育必要性的核心論點,同時也對昆圖斯式的天賦決定論進行了含蓄批判,充分體現出西塞羅對話藝術的精妙之處。
克里斯特勒關于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研究為我們理解西塞羅的接受史提供了重要依據。他將人文主義者定位為承繼中世紀傳統的專業修辭學家,同時指出其開創性地將語法、修辭、歷史、詩歌與道德哲學整合為“studiahumanitatis”(人文學科)知識體系[4。西塞羅在《論演說家》中雖已提及這一概念,但該著作的核心價值在于其嘗試調和修辭學與哲學這兩個長期對立的學科領域。西塞羅采取的策略之一是指出二者在方法論上的相似性:克拉蘇敏銳地察覺到,原本屬于演說家的辯證論證方式,已經被一些哲學流派廣泛運用,特別是那些熱衷于正反論證的思想家。但需要指出的是,《論演說家》中的“正反論證”具有特殊的對話性特征,它不同于廣場辯論的對抗性,更側重于對真理的探索,這一特質使該著作在文體與內容上形成了獨特的張力。
《論演說家》在寫作上明顯借鑒了柏拉圖《斐德羅篇》的對話形式,但西塞羅通過更多的細節描寫,刻意營造出了更為輕松閑適的討論氛圍。這種文體選擇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與早期著作《論發明》中條理分明的技法闡述不同,《論演說家》有意采用較為遷回曲折的論述方式,特別是在探討演說術是否屬于技藝這一本體論問題時,展現出令人玩味的模糊性。這種文體特征與內容深度的有機結合,使該著作超越了單純的技法指南,轉而成為一部充滿哲學意蘊的修辭學經典。在《論演說家》第三卷中,西塞羅對各哲學流派展開批判性考察,集中體現了西塞羅融合修辭學與哲學的理論雄心[3]549。他對斯多葛學派的態度充滿矛盾:雖然欣賞該學派的邏輯嚴密性,但最終因其輕視大眾意見而予以摒棄。正如西格爾所指出的,西塞羅真正青睞的是那些能為演說家提供實用思維工具的哲學流派,這種選擇標準深刻反映了其將理論思考服務于實踐需要的學術取向。
關于天賦(ingenium)與訓練(exercitatio)關系的論述,構成了《論演說家》最具張力的理論場域。克拉蘇和安東尼烏斯表面上達成了基本共識,都認為天賦和訓練對雄辯術而言不可或缺,但在實際論述過程中,卻不斷出現認識論上的分歧:當克拉蘇強調天賦的核心地位時,他同時構建了一套涵蓋文學研讀、法律學習與辯論實踐在內的完整訓練體系;而安東尼烏斯在標榜天才作用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純粹天賦存在局限性。這種理論悖論恰恰揭示了西塞羅教育思想的深層結構:他既堅持精英主義的人才觀,又主張建立系統化的培養制度;既推崇天賦的自然稟賦,又強調后天訓練對潛能的開發作用。克拉蘇關于“技藝可以完善天賦”的論述,以及安東尼烏斯對“天才仍需錘煉”的認同,共同構成了西塞羅教育哲學中最富啟發性的辯證思考。
三、結語
卡斯蒂廖內在《廷臣論》中提出的“sprezzatura”意義重大,它創造性地將模仿實踐確立為獲取精英地位的新范式。其內在含義表明,貴族氣質不再是與生俱來的自然稟賦,而是可以通過后天習得的技藝。卡斯蒂廖內通過這種看似矛盾的表征手法,即一方面強調其難以言傳,另一方面又給出具體行為指引,對傳統等級制度展開雙重解構,從而實現了對傳統等級制度的雙重解構:既保留了貴族文化的審美標準,又為新興階層的社會流動開辟了理論空間。這種辯證的表述方式反映了文藝復興時期社會價值觀念的重要轉型,即從基于血緣關系的身份認同,轉向基于文化實踐的地位獲取。
通過研究發現,卡斯蒂廖內對西塞羅的借鑒絕非簡單的形式模仿,而是在新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完成的理論創新,這種創新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在貴族身份理論方面,卡斯蒂廖內實現了從本質論向建構論的范式轉換。他通過對“sprezzatura”概念的創造性闡釋,打破了傳統貴族血統論的基礎,將貴族氣質重新定義為可通過文化實踐習得的技藝。值得注意的是,卡斯蒂廖內采取了一種辯證的表述策略,既保留了貴族文化的審美標準,又為新興階層的社會晉升開辟了可能。其次,在教育哲學層面,卡斯蒂廖內繼承并發展了西塞羅關于天賦(ingenium)與訓練(exercitatio)的辯證思考。與西塞羅一樣,他既強調自然稟賦的重要性,又重視系統培養的關鍵作用。但不同于西塞羅主要關注演說家的公共職能,卡斯蒂廖內將這種教育理念應用于更廣泛的宮廷生活領域,創造性地提出了“刻意為之的不經意”這一行為美學準則,使古典修辭理論在新的社會文化語境中煥發生機。最后,在方法論層面,兩位思想家都展現了卓越的辯證思維。西塞羅通過克拉蘇與安東尼烏斯的對話,展現了智慧與雄辯的辯證統一;卡斯蒂廖內則通過“sprezzatura”概念,揭示了表現與本質、天賦與教養之間的復雜關系。這種辯證方法不僅體現了人文主義思想的深度,也為我們今天理解文化實踐與社會身份的關系提供了重要啟示。
在當代社會,教育日益專業化,精英文化面臨諸多新挑戰。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新審視卡斯蒂廖內與西塞羅的對話,或許能為我們思考以下問題具有歷史借鑒意義:如何平衡天賦發展與系統培養的關系?如何處理文化傳承與創新之間的矛盾?如何在保持精英標準的同時推動社會流動?對于這些問題的探討,正是本研究的現實意義所在。總體而言,卡斯蒂廖內在《廷臣論》中展現的理論創造能力,不僅豐富了我們對其個人的理解,也深化了我們對文藝復興人文主義多元發展的認識。他對西塞羅的創造性詮釋,既是對古典傳統的致敬,也是面向新時代的理論創新,這種既尊重傳統又勇于創新的精神,或許正是人文主義思想永恒魅力的關鍵所在。
參考文獻:
[1]卡斯蒂廖內.廷臣論[M].李玉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
[2]Jennifer Richards.Assumed Simplicity and the Critique of Nobility:Or,How Castiglione Read Cicero[J].Renaissance Quarterly,2oo1 (2):460-486.
[3]西塞羅.論演說家[M.王煥生,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
[4]Paul Oskar Kristeller.The Impact of Early Italian Humanismor Thought and Learning[M].New York:Developments in the Early Renaissance, 1972:120-157.
作者簡介:李思佳,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藝術學理論、西方藝術史。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