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系2024年課程思政示范課程項目“動畫的多維思考與另類審美”(2024KCSZ—04);2024年校級項目“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動畫學科建設教學改革與實踐探索”(2024JXGG-01)階段性研究成果。
詩歌是銘刻于時空褶皺中的精神圖譜,是人類對抗歷史虛無的文化錨點,承載著文明演進的記憶與理想。作為連接現實與超越的象征,詩詞被當代創作者激活再造,在媒介轉譯中衍生出契合時代語境的次生文化形態——譬如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以下簡稱《長安》)。作為一部“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的文藝精品[,影片以盛唐詩人李白為敘事樞紐,通過三維動畫將詩歌可視化,在重構李白形象的過程中,既再現了古籍中描繪的文人形象,還通過數字美學打破了正史中單一的敘事方式,用賽博唐風的視覺體系與矛盾性人格的書寫,使歷史人物突破桎梏,成為可感知、可共情的文化符號。
一、文化記憶理論的當代闡釋
在數字化的時代背景下,文化記憶的傳承方式正在經歷深刻的范式轉型,數字化進一步拓展了文化記憶的傳播模式,使其超越傳統文本,進入更加多元的視覺化領域。
正如德國學者阿斯曼所言,文化記憶通過“固化形式”(figuresof memory)—如文本、圖像、儀式等——實現跨代際傳遞,其本質是“對過去的制度性記憶”[2]。中國古典詩詞就是典型的文化記憶載體,詩詞將文人的精神世界轉化為可視的文字,實現了傳統文化的傳承。在《長安》中,影片通過詩詞朗誦與視覺化轉譯等手段,將李白的形象從古籍記載的文字轉化為文化記憶,與當代觀眾產生新的文化聯結,實現了詩歌的動畫可視化。
動畫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記憶載體,其功能便是在一成不變的文本與隨時變化的現實之間架起值得信賴和實用的橋梁,憑借其獨特的敘事和視聽表達,為文化記憶的再現與創新提供了新的路徑[3。在技術層面,《長安》以超流暢的升格手法再現盛唐宴飲的繁華,卻在李白流放夜郎時切換至降格的慢速播放,這種視覺上的斷裂與停滯感隱喻了李白命運的轉折和內心的沉寂。在符號象征層面,影片通過跨媒介的形式呈現出中華文化的核心符號與價值觀。在揚州夜市場景中,利用獨立燈光粒子模擬燭火搖曳的光影,并輔以吳語吟誦的《靜夜思》與琵琶音色交織成“聲景蒙太奇”,激活觀眾對唐代市井的文化記憶,這種模式既延續了文化記憶的傳承,又借助數字媒介開拓了記憶再生產的創造性空間。
二、《長安三萬里》中“李白形象”重構策略
《長安》將李白從一個“謫仙人”的文化符號降維成一個世俗泥潭之中的血肉之軀,絕非簡單的歷史人物藝術化再現,而是數字化時代下中國文化主體性構建的重要實踐,深刻地映射了當代社會的文化焦慮與價值訴求。
(一)歷史祛魅與人性還原的敘事張力
《長安》對季白形象的重構,本質上是一場對“詩仙”符號的祛魅。影片以“矛盾性”為敘事支點,通過對歷史人物與史實的藝術化處理,刻意放大李白在世俗中的生存困境,將李白從教科書中“浪漫主義詩人”的神壇拉入世俗泥淖一—醉酒狂歌的恣意背后是科舉無門的失意,求仙問道的超然中夾雜著入世干謁的焦灼與無奈,這種“天才與庸才”的對比在影片中被具象化。影片中季白在月色下吟誦《將進酒》,其動作表演與精神宣言的割裂,巔覆了《舊唐書》中“謫仙人”的扁平化書寫,充分展現了他面對仕途不順的悲哀、失敗之后的悲涼,以及苦苦掙扎仍不放棄的遠大抱負。相較于《妖貓傳》將李白簡化為“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符號化工具,《長安》刻意放大其政治挫敗、經濟依附與道德爭議,將李白從神壇拉入凡塵,使他成為充滿人性褶皺的復雜個體。唯有激活歷史人物的現代性共鳴,方能實現文化記憶的可持續傳承。
在跨媒介比較下,教科書中的《蜀道難》《將進酒》等經典選篇構建了一個豪放不羈的固化形象;游戲《王者榮耀》中的李白則強化其俠客形象以迎合消費邏輯;而網絡亞文化創作中“李白罵人”鬼畜視頻則以解構權威的方式實現了后現代狂歡。與之形成對照的是,游戲《刺客信條:王朝》通過跨國資本將盛唐符號異化為“東方奇觀”,李白則淪為了任務NPC(非玩家角色),僅以發布任務的功能服務于游戲機制。這種共時性差異揭示出文化記憶生產中的權力博弈,本土創作正試圖在歷史真實與當代價值間建立對話,而跨國資本則傾向于將文化符號降維為可消費的異域標簽。
(二)視覺符號的跨時代編碼
新世紀中國電影在敘事的過程中往往也會加入大量富有中國傳統審美意蘊的視覺影像,以吸引國內外觀眾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關注[4。《長安》通過“數字考古”與“賽博格化”的雙重視覺策略,構建起連接古今的符號橋梁。在塑造李白形象時,制作團隊精心選取了具有象征意義的視覺符號,不僅將唐代服飾、建筑、器物等元素精準還原,還融入了李白個人的標志性特征一—飄逸的長發、不羈的服飾以及手持酒壺的瀟灑姿態,這些視覺符號共同構成了一個既符合歷史記載又充滿現代想象的李白形象。
《長安》憑借前沿的科技深入挖掘了中華文化的物質層面,實現了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完美交融。制作團隊采用攝影測量技術對唐代建筑遺址進行亞毫米級掃描,通過UE5的虛擬化幾何體系統重建長安城108坊,通過這一技術,每一磚一瓦、每一道雕梁畫棟都被細致入微地記錄下來,為后續的虛擬重建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更具突破性的是對李白動畫表演上的處理——其舞劍動作取自機器人動力學模型,并且優化每幀畫面中72個骨骼節點的運動軌跡,這種技術性的應用深刻揭示了影片通過視覺化塑造將歷史人物與科技結合的創作理念,從而創造出一種超越時代的藝術效果。此外,《長安》通過研究唐代壁畫中的叉手禮,巧妙運用這一古老禮儀塑造不同的人物性格和形象。高適是武將,他的叉手禮更加爽利直率。而李白作為一位詩人,他的叉手禮則呈現出豪邁灑脫的狀態,更加隨性自然。
從跨文化的角度下分析,《長安》與《妖貓傳》的視覺塑造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導演陳凱歌在《妖貓傳》中運用了低飽和的色調與慢鏡頭,將幾種反差極強的色彩進行調和,從而表現出奇幻詭異的畫面感,這種畫面質感將盛唐異化為“他者凝視”的客體,喪失了文化主體性,導致該片風評褒貶不一。與之相反,《長安》借助粒子特效技術模擬銀河傾瀉的畫面,當觀眾觀看李白乘坐大鵬飛升仙界時,能夠深切體會到季白身上所展現出的壯闊胸襟和對理想的終極追求,這些極富東方美感和象征意味的意象與影片的敘事內容緊密契合,不僅豐富了敘事、創造了意境之美,還綜合構成了具有東方審美價值的象征體系,是東方傳統審美意境的寫意表達[5]。
(三)聲音景觀的記憶喚醒
在影片《長安》中,李白的吟誦聲使用了古漢語與巴蜀方言,使詩句“床前明月光”的發音無限接近于唐代的中古音,這種以方言吟誦與背景音樂結合的聲效,創造了跨越千年的融合碰撞,產生了“韻外之旨”的美感,既保留了歷史的韻律感,又賦予了傳統聲音全新的時代魅力。
相較于《哪吒之魔童鬧海》中簡單地通過川普方言制造喜劇效果,《長安》的聲音設計更具文化自覺。“景隨情至,情由景生”,景物是心動情發的景物,情感是感景托物的情感[。揚州夜市場景中吳語叫賣聲與箜篌聲的交織,不僅復原了唐代市井的豐富度和沉浸感,更喚醒了觀眾內心深處對傳統文化的記憶。這種記憶喚醒機制在全球化語境中構成隱性抵抗,當迪士尼、皮克斯動畫依賴英語霸權進行文化輸出時,《長安》證明了方言與古音的重構可以成為守護文化主體性的聲學武器。
三、重構實踐的文化記憶效應
(一)記憶再生產的文化增值
《長安》通過“場景化敘事”實現了詩歌文化的沉浸式傳承。影片將《將進酒》《早發白帝城》等48首唐詩轉化為視覺景觀,這種“詩作可視化”推動了文化記憶從認知層面向體驗層面的轉化。影片上映后,相關的暑期研學線路銷售額已超300萬元,且西安文旅與片方的深度合作為文旅融合注入了新的動力。據飛豬數據顯示,西安相關旅游線路與商品的預訂量環比增長 165% ,酒店預訂量同比去年增長 83% ,博物館門票銷售額環比增長 279% 。這些數字反映了影視作品賦予城市鮮活形象的力量,而借助影視IP 推介的旅游目的地正因此吸引著游客,推動了旅游業的發展,完成了記憶再生產的文化增值[7。
(二)記憶重構的道德困境
《長安》以高適為第一視角展開敘事,將其與李白的交往作為貫穿全片的核心線索。然而據《李太白年譜》等史料考證,高適與李白生平交集僅兩次,其情感親密度遠遜于與杜甫“憐君如弟兄”的莫逆之交(《與季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8。這種為強化戲劇張力而進行的“關系提純”,引發了歷史真實性與藝術虛構性的邊界爭議。學者賈荔指出:“影片對于唐朝的呈現及敘事策略,實際上是在真實的歷史圖景之外創造一種協商空間,并繼而引發觀眾和歷史之間的對話。”此類爭議并非孤例,正如游戲《江南百景圖》因篡改岳飛形象使其“肉袒牽羊”遭公眾抵制,二者共同折射出文化記憶生產中的困境——歷史IP開發始終面臨娛樂化僭越的風險。因此,如何在尊重歷史真實性的基礎上進行合理虛構,成為影視創作與文化傳承中亟待探討的實踐命題。
然而,這種記憶重構潛藏著深層的文化危機,當李白被簡化為可任意拼貼的IP符號,當《蜀道難》淪為抖音15秒卡點視頻的音樂素材,傳統文化的深度模式正在被數字資本主義的平面邏輯消解。如何在算法中守護記憶的靈暈,在流量中延續詩性的火種,將成為數字化時代傳統文化轉型的核心命題。
除此之外,代際認知差異則加劇記憶沖突。調查數據顯示,35歲以上觀眾對影片歷史還原度評分僅6.2分,而年輕觀眾評分達8.9分。這種分裂在大數據算法推薦機制中尤為明顯,當短視頻平臺基于用戶畫像進行推薦時,平臺向老年用戶推薦相關歷史知識,向年輕用戶則側重推送動畫剪輯等內容。由此可見,記憶的公共性正在被算法割裂為“信息繭房”內的碎片化認知。
四、結語
該研究運用文化記憶理論,對《長安》中李白形象的當代性重構進行了深入地探析,揭示了文化記憶理論在中國動畫電影創作中的重要性。在當代文化語境中,文化記憶作為連接歷史與現代的橋梁,承載著時代的情感與價值觀,文化記憶成功地將歷史、技術與情感消費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保留了中華文化的核心精神,又突破了歷史框架的束縛,反映了當代社會中歷史與現代性、傳統與創新之間的復雜關系。
《長安》積極地挖掘了李白這一文化符號的歷史深度,進一步釋放動畫電影作為媒介的潛能,帶領觀眾穿越時空,領略了大唐盛世的輝煌與滄桑,賦予了傳統文化新的時代意義。對于中國動畫界的未來發展而言,只有立足于中華傳統文化,結合傳統文化的傳播與現代文化認同,實現中國動畫的文化記憶重構,才能為中國動畫產業開辟更廣闊的空間,成就真正的符合時代精神的文藝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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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葉佑天,博士,影視動畫學院動畫藝術研究專業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詩意動畫實踐與影視美學理論研究。張艾璇,影視動畫學院動畫藝術研究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詩意動畫實踐與影視美學理論研究。
編輯:王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