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疾病書寫在文學作品中較為典型,其寫作素材與作者個人經(jīng)歷密切相關。作者筆下飽受病痛折磨的個體與集體,往往反映了個體壓抑困境、社會混亂處境以及人性覺醒與反抗。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IllnessasMetaphor)中指出,作者賦予疾病重要的隱喻內(nèi)涵,對其的分析與揭露深入至道德、政治及社會問題的各個層面;她在表明疾病可能負載上述意蘊的同時,亦批判了疾病隱喻的污名化作用,認為應對其進行理性的社會道德評判。
在后殖民文學中,疾病隱喻不僅是個人經(jīng)驗的象征,更成為國家政治體制病態(tài)化的表現(xiàn),馬哈福茲的作品亦然。在馬哈福茲的作品中,疾病不僅是個體命運的隱喻,更深刻映射了埃及社會的動蕩與變革。研究選取的《扎巴拉維》和《痊愈期間的夢》兩部作品,分別代表馬哈福茲早期與晚期創(chuàng)作的風格,前者偏向象征主義,后者則帶有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兩部作品均以隱喻揭示埃及的社會問題。本文將結(jié)合桑塔格的疾病隱喻理論,試析馬哈福茲如何以疾病書寫傳達家國主題。
一、《扎巴拉維》:道德衰敗與精神救
(一)個體病癥的道德隱喻
在《扎巴拉維》中,主人公因罹患一種不治之癥,踏上了尋找神秘治愈者扎巴拉維的旅途。昔年的主人公亦曾經(jīng)受到諸多病痛的困擾,但都用金錢得到醫(yī)治,唯有這次束手無策,不得不求醫(yī)于傳說中的圣徒。現(xiàn)代醫(yī)學的局限性暗示了社會體系對個體困境的無能為力,更是對本土精神危機的失語[1]。
主人公先是求助于父親的舊識,一位地位顯赫的律師,然而對方一聽是與生意無關的事情,即使是老友之子,也冷臉以待。這進一步揭示了金錢至上的社會風尚對信仰與人性的侵蝕。之后,他又尋求當?shù)刈诮填I袖的幫助,卻需要用“通常的方式”贏得對方的好感,使他“笑得露出鑲金的牙齒”,可惜對方自稱被“世俗事務纏身”,已經(jīng)無法再找到扎巴拉維的下落。一切似乎都不言而喻:人若在世俗的道路上越發(fā)深入,便與扎巴拉維愈行愈遠。
官僚機構(gòu)的冷眼以待,充分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社會制度的僵化一一殖民遺產(chǎn)的僵化延續(xù),將個體痛苦簡化為可量化的行政事務,導致道德關懷的徹底缺失。主人公需要醫(yī)治的病痛,不僅是身體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迷失;其病癥不僅是生理上的痛苦,更是社會道德衰落的表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的冷漠與功利躍然紙上。
(二)扎巴拉維的缺席與救贖的幻象
“扎巴拉維是誰?他如今在哪里呢?”這是貫穿全文始終,而無法得到解答的問題。扎巴拉維這一角色從未真正出場,其一以貫之的神秘性,使主人公獲得治愈的希望始終處于不可企及的狀態(tài)。
當這個疑問首次被主人公提出時,他的父親回答他:為挽救人于死地之間、還人以新生的“真正的信徒”。而當主人公踏上求醫(yī)之旅后,許多人都表明他們曾經(jīng)見過扎巴拉維,并且認為他便是奇跡和祝福的代表,但是如今沒有人知曉其在何方。當求助于經(jīng)濟、宗教領域的大能時,他們皆表現(xiàn)得異常冷漠、無能為力,談及扎巴拉維時的態(tài)度也只是追憶,并無幾分虔誠。相反,在知曉扎巴拉維更可能出沒于底層街區(qū)時,他所遇到的兩位避世而居的藝術家都是親切自然,真誠祝福他能夠康復。書法家與音樂家的溫和善良、古樸真誠,都表明他們?nèi)匀慌c傳統(tǒng)、過去、信仰保持著聯(lián)系。他們也為主人公指明了圣徒的特質(zhì)一一他們不會永遠停留在什么地方,而永遠需要為人所追逐與尋找。
主人公最終在音樂家演奏自稱最完美的作品時安靜下來。那是為扎巴拉維的詩譜寫的歌,歌詞源自中世紀的蘇菲詩人伊本·法立德(Ibnal-Farid),他常以“美酒”代表神圣,而“醉意”則能帶來與神性直接交融的神秘體驗,此種隱喻在蘇菲文學中頗為常見,也為這位主人公與扎巴拉維相逢于酒后醉夢中埋下伏筆,更彰顯了本土文化實踐對道德創(chuàng)傷的修復功能。
馬哈福茲并未止步于對疾病創(chuàng)傷的解構(gòu),在他的筆下,疾病本身帶來的痛苦也是一種喚醒的力量,這迫使主人公轉(zhuǎn)向本土文化,尋找救贖的可能[2]。在現(xiàn)代醫(yī)學失效時,主人公在本土藝術創(chuàng)作中感受到了“美妙的狂喜與舞動”,并獲得了短暫的解脫。那不僅緩解了他身心受到的摧殘,也喚起了精神朝圣的信念,給予他動力前往下一個目的地。這共同構(gòu)成了抵抗病痛挫折的美學實踐。
(三)家國主義與民族療愈
在音樂家口中,主人公得知了扎巴拉維如今消失的原因一—社會環(huán)境的巨變與高壓逼迫,使圣徒被世俗所不容,就好像已然被這個世界所拋棄,因此行蹤變得虛無縹緲。
懷揣著最后的希望,主人公前往星辰酒吧尋找一位見過扎巴拉維的酒鬼,這也是全文的高潮部分。對方強迫主人公進入醉酒的狀態(tài),不然他們將“無法理解彼此”。醉后的主人公出乎意料地進入幻覺中的療愈體驗,他在短暫的睡眠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內(nèi)心的寧靜與狂喜,直至他的意識回到現(xiàn)實。然而一刻之前還在這里的扎巴拉維,居然不見蹤影。
這種距離得到救贖僅有一步之遙的幻覺,令主人公深感失望,疾病如常纏身,精神更加難以解脫。為了再次得到夢中的體驗,他不僅每夜都在酒吧待到天明等待扎巴拉維的出現(xiàn),更是不惜“愿意付給他任何金額”。而在此前生病時,他僅僅會選擇“自己能夠負擔得起的治療方式”,這說明扎巴拉維的治愈令他感受到了真正的醫(yī)治,因為那種醫(yī)治并不只是解放了他的身體,更是解放了他的心靈。扎巴拉維無視金錢的誘惑,他的醫(yī)治并不收取任何費用,而只需要愛。這反映出金錢的無力與真情的無價,而后者才是如今個人與國家真正缺失的東西。
最終,主人公并未放棄對救贖的追求,縱然疲憊和痛苦使他數(shù)次陷入絕望,甚至令他懷疑扎巴拉維是否真正存在,但在文末他依然高呼:“是的,我必須找到扎巴拉維。”在《扎巴拉維》中,主人公的疾病從最初的個人困境轉(zhuǎn)化為對社會倫理和精神信仰缺失的隱喻。扎巴拉維受到驅(qū)逐卻又無處不在的偉岸形象,暗合了作者眼中的埃及社會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反思;主人公對扎巴拉維的不解追求,更是寄托了他對個人獲救、民族療愈的深切期望[3]。
二、《痊愈期間的夢》:精神異化與國家病理
(一)現(xiàn)代進程中的個體異化
《痊愈期間的夢》一書由晚年臥病在床的馬哈福茲以口述的形式記錄的一系列短小夢境片段組成,舊疾纏身的馬哈福茲具象化為文中飽經(jīng)痛苦的“我”,通過夢境的形式呈現(xiàn)出的疾病書寫更加離亂無序。用馬哈福茲的話來說,他的夢境文體是想通過超現(xiàn)實主義表達一個“比現(xiàn)實更現(xiàn)實”的世界,以呈現(xiàn)出個體受困與國家衰敗的現(xiàn)實:即疾病不再僅僅表現(xiàn)為個體的身心痛楚,而是延展為一種深植于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系統(tǒng)性病變,甚至指向國家在政治高壓下的病態(tài)發(fā)展[4]。
在馬哈福茲的夢里,我們不難發(fā)覺現(xiàn)代化進程為個體帶來的病變陣痛,且這種疾病并不僅限于皮肉之苦,而是深入精神與內(nèi)心使人備受折磨,將人完全異化,成為一種精神疾病,為時下國民所共有[5」。
譬如,夢者往往以孤身一人的形象出現(xiàn),渴望歸家,家中卻無人等待。他于街頭(夢1)、于人群(夢2)、于游船上漫無目的地漂泊(夢27)、于車站等待一輛遲遲未到的電車,而身邊的行人逐漸離開,最后只剩下他孤獨地站在空蕩蕩的車站苦苦等待(夢85)。現(xiàn)代化的城市空間加劇了夢者的孤獨,其等待無果又隱喻了個體被社會發(fā)展所拋棄的狀態(tài),現(xiàn)代化的社會并未真正惠及每個人,而是使一些人被遺忘在進步的洪流之外。
夢者對于人際關系的解讀也時常是緊張而悲觀的。當他獨自乘坐一列空無一人的列車前往“光之國度”時(夢166),極度的寂靜讓他感到恐懼,而更令他不安的是下車后所見的旅客。其人臉上的神色被他解讀為頗具攻擊性,即使一位女士為他們辯白,他也頗感不安,極難信任。當夢者置身于一艘穿越大海的船上,周身盡是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他并未與任何人交流。隨著暴風驟起,海浪吞噬了地平線,船上的人四散逃命,主人公感到徹底的孤立無援。他的恐懼不僅來自自然的威脅,更源于個體在危機中所體驗到的無助與孤立。
這些夢境共同描繪了現(xiàn)代個體的精神異變,不僅是一種生理上的驚駭,更是一種深植于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焦慮。
(二)國家病理的理性批判
個體的掙扎往往與權力體系的無情運作緊密相連,個人的恐懼、孤獨乃至崩潰,在馬哈福茲筆下,往往源于社會機制對個體的系統(tǒng)性壓迫[6]。國家機器以體制的荒謬性和官僚主義的僵化制造出無法逃脫的困境,對官僚主義的辛辣諷刺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當夢者因負擔不起藥費而向熟人求助時,對方表示可以通過“特殊渠道”獲得廉價藥品。但作為交換,他必須為政府的官僚體系撰寫辯護文章(夢22);夢者前往政府機構(gòu)辦理事務,但發(fā)現(xiàn)自己要尋找的辦公室根本不存在。他穿梭于不同部門,每個官員都將他踢向下一個單位,直到他筋疲力盡,意識到自己的任務永遠無法完成(夢23)。夢境揭示了國家體系中的腐敗和相互勾結(jié),官僚體系不僅沒有解決社會問題,反而利用權力維護自身的正當性,使體制的荒謬性進一步深化。無論個體的合理訴求如何,法律的實施往往使個體成為法律體制的犧牲品。國家機構(gòu)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成為個體陷人迷失和無力感的深淵[7]。
執(zhí)法與司法機構(gòu)的暴行同樣是集中諷刺的對象。夢者乘坐的火車在荒漠中突然停下,士兵們沖進車廂,將包括他在內(nèi)的許多乘客拖下車,并命令他們脫去衣物,準備接受懲罰(夢51)。當有人質(zhì)問是否會有審判時,軍官冷漠地回答:“這里不需要審判?!眽粽吆团笥押炇鹆艘环菡堅笗?,要求肅清組織中的腐敗分子。隨后,所有人都遭到突襲,被“黎明訪客”蒙住雙眼帶往未知地點(夢159)。夢者作為旁觀者進入法庭,目睹了一場對領袖的審判,卻在聽不懂的語言審判中,突然被法官指控并判處死刑(夢100)。當夢者收到死刑判決后,其親朋不僅沒有感到悲傷,反而決定為這一事件舉辦慶祝儀式(夢88)。人們似乎已經(jīng)習慣并接受了非理性的壓迫與懲罰。
由此,夢境不僅展現(xiàn)了個人的無力感,更深刻揭示了國家如何通過審查、司法體系和官僚運作來維持對個體的壓迫。若是不對家國病理的修復加以重視,最終將迎來毀滅性的結(jié)果。
(三)超越病痛的變革希望
盡管《痊愈期間的夢》充滿了對社會病理的批判,但馬哈福茲仍然在某些夢境中提供了變革的契機。
夢者所在的村莊因盜賊的襲擊而封閉,人們活在恐懼之中。此時有人決定挖掘通往外界的隧道,試圖尋找新的出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地下水源,最終引出了一條使整個沙漠綠意盎然的洪流(夢197)。夢者與眾人在長久的等待一位失蹤友人時為他祈禱,最終在一座寺院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影子,一場盛大的誦經(jīng)儀式正在舉行(夢151)。夢境強調(diào)了文化傳統(tǒng)與精神信仰的力量,即使個體在現(xiàn)實社會中被邊緣化,本土文化也能在困境中給予其精神上的庇護與指引。即便陷入封閉與絕望,仍然存在生機與復興的可能,變革的實現(xiàn)需要勇敢的行動與堅定的信念。
個體意識的覺醒是帶來改變的前提,馬哈福茲呼吁民眾成為社會變革的推動者;本土文化的復興在其文本中同樣被賦予重要的治愈意義,傳統(tǒng)文化并未徹底消亡,而是在社會動蕩中起到隱形的支柱作用[8]。疾痛不僅是腐朽的象征,也可以是重生的契機。
結(jié)論
本文通過分析馬哈福茲的《扎巴拉維》和《痊愈期間的夢》,探討了疾病隱喻如何超越個體痛苦,轉(zhuǎn)化為對埃及社會與國家的批判與反思。在《扎巴拉維》中,疾病不僅是主人公個體的痛苦,更象征著現(xiàn)代社會對精神信仰的背離,以及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沖擊;而在《痊愈期間的夢》中,疾病則進一步演變?yōu)閲也±淼碾[喻,反映了埃及社會在后殖民時期所面臨的治理危機和社會動蕩問題。
馬哈福茲在文本中既利用疾病隱喻揭示社會問題,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出了可能的解決方向?!对屠S》展示了主人公在尋找治愈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信仰和精神世界的重要性,暗示了通過文化認同和精神復興,社會或許可以走出病態(tài)困境。而《痊愈期間的夢》則借助夢境的荒誕性,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的混亂,并通過主人公的不斷掙扎,揭示出社會變革的可能性。
通過疾病隱喻的雙重性,馬哈福茲展現(xiàn)了一種復雜的后殖民敘事策略。他既揭露了殖民現(xiàn)代性的暴力,也探索了本土文化實踐的療愈力量;其疾病書寫不僅是對埃及社會現(xiàn)狀的控訴,也是對民族未來的思考。社會的病態(tài)并非不可治愈,關鍵在于能否找到正確的精神與文化路徑來實現(xiàn)真正的復興。這一研究不僅有助于深化對馬哈福茲作品的理解,也為更廣泛的后殖民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分析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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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北大學外國語學院